一

我所出生的那個屋場叫做銅盆沖，祖上是在清朝初年幾經(jīng)輾轉(zhuǎn)遷過來的。銅盆沖并沒有銅盆，它只有幾條龍，幾座山。南方的岡地多，兩山相夾的地帶便叫沖。沖的正中很深很深，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龍，是開墾出來的水田，是為龍?zhí)?；兩邊靠山的地方是塝，也是開墾出來的水田，是為塝田。有多少條山崗便有多少條沖，有多少條沖就有多少條龍，這些龍的龍床寬仄不一，寬的地方一百多米，仄的地方也不過是五六十米罷了。如果是又長又寬的地方，那不叫沖，叫做塅畈。

我們這里的水田并不十分肥沃，以黃泥田為主，也不特別的貧瘠，黃泥中摻有黑泥。岡地開墾過來，可以當(dāng)旱地耕種，離屋場稍微遠(yuǎn)一點(diǎn)的沒有去開墾，就當(dāng)牧場使用。我們屋場名字雖然叫銅盆沖，其實(shí)，既不屙金屙銀，又不產(chǎn)銅出鐵，無非是出產(chǎn)一些稻米、紅薯、花生、玉米之類的農(nóng)產(chǎn)品，說物產(chǎn)豐富還名副其實(shí)。

屋場里的人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塊土地上，我在這里也長到差不多二十五歲才離開。

屋場不大不小，一百多戶人家，五六百多號人物，其中還有三分之一的人住在外面，或者是在城市里，或者是遷徙在他處。

我小的時候，伙伴很多，全屋場像我們這樣大的孩子有一百來個。我們那里的孩子叫做伢仔，實(shí)際上是一群猴把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時，山里伢仔猴把戲是很頑皮的，也是很有趣味的。

到池塘里去游泳是我們這群猴把戲最拿手的一項(xiàng)娛樂活動，我們把游泳叫做浮泡湫。

岡地沖多池塘便多，我們游泳便選擇在離屋場很遠(yuǎn)的牧場的池塘里。牧童橫笛，牛羊歸來，的確是一種古老的優(yōu)美的田園牧歌生活。我們那時候誰也不會吹笛子，便誰也不帶笛子這玩意的。上山的時候，我們挑著柴擔(dān)，手執(zhí)柴刀，趕著牛群，浩浩湯湯開向牧場。當(dāng)了孩子王的大伢仔騎在牛背上，他們昂著頭挺起胸，手執(zhí)牛鞭，耀武揚(yáng)威地吆喝著牛們，呼朋引類。如果你稍微多讀了一點(diǎn)書，看到這種情況，定然會想起昔日歐洲十字軍騎士東征的歷史，定然會想起成吉思汗的鐵騎跨越蒙古高原橫掃歐洲大地的壯麗景象。雄壯的牧隊(duì)，風(fēng)光的氣勢，這種壯觀的場景多出現(xiàn)在每年三至九月的星期天和暑假里，因?yàn)橹挥羞@時，這群猴把戲沒有上學(xué)了，到了自由的天地里。

到達(dá)牧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圈牛，把牛圈住后，女孩子就開始斫柴，男孩子則一律脫得赤條條的，撲到那池塘里游起泳來。岡地的池塘修得很有規(guī)律，大小都差不多，一般是塘堤那頭深，塘尾那頭淺。會水的孩子逞能，一般是從深水區(qū)下水的，不會水的孩子，一律從淺水區(qū)下水。會水的男孩子在水里進(jìn)行著無序的比賽，他們先在水里將手弄濕，逗點(diǎn)水拍拍胸脯，拍拍前后頸，不知這么做起什么作用，反正是孩子王專馬虎教的，專馬虎說這樣可以保護(hù)身體不受到傷害。然后，大家整整齊齊地站在岸上，只聽得專馬虎喊“一二三”，“三”字音一落地，幾十條水精便從堤上直撲水中，濺起的池塘里的水花在太陽的穿透中，顯示出它的五彩斑斕的色彩。只一瞬間，游得快的便從堤岸處游到了淺水區(qū)，然后一個反蹬，這些水精們便又游回出發(fā)的地方。這是第一個回合，只這一個回合，就決出了誰是第一名，誰是第二名第三名，沒有誰不服的，第一名往往是專馬虎。

這個項(xiàng)目一結(jié)束，大家便自由活動。水精們在池塘中施展著各種游泳技能，仰泳、蛙泳，搶泳、潛水、踩水，這其中，蛙泳是最基本的，也是最笨拙的，一般的人都學(xué)得會。搶泳靠力氣，還靠人高手長。仰泳和踩水需要一點(diǎn)技巧。專馬虎的仰泳技能最高，他能仰著面躺在水上一動也不動，他說他在曬太陽。專馬虎的踩水動作也十分精彩，心窩上的部位全部露在水面上。有時候，專馬虎在深水區(qū)踩水會突然停下來，就像站在平地一樣，一動也不動，真叫人羨慕死了。潛水一般需要有很大的氣泡，它還考驗(yàn)?zāi)愕娜棠土?。一個人鉆在水底，手要劃動，腳要后蹬，全身都要使用力氣，而鼻息卻不能動，得屏住呼吸。你要是實(shí)在憋不住了，才從水里鉆出來，抹一把水或者是叫水嗆一口，鼻涕都嗆出來了，然后回過頭來看看自己已經(jīng)潛了多遠(yuǎn)，也沒有人超過專馬虎的。專馬虎還是第一，問他有什么訣竅，他說他學(xué)會了在水里面換氣。水精們不相信，水里面怎么可以換氣？專馬虎說，水里面就是有氣，要不然，水里的魚怎么可以活下來。大家便又相信他的話，學(xué)他的樣，一個猛子就扎下去了，在水里學(xué)換氣，可是沒一個人成功，大家都在水里嗆得不行。專馬虎說，這是你們練得少的緣故，大家又只得相信了他。總之，大家就是佩服專馬虎。

自由活動之后，便組織打水仗。把力量相當(dāng)?shù)娜朔殖蓛山M對陣。開頭，大家都在齊胸深的水中站定，打水仗開始了，大家用手推用手拍打水。這種水仗的勝敗主要取決于個人的體力和攻勢是否凌厲，也取決與技巧。比如說，你潑打的水是不是潑中的敵人，是潑中敵人的正面還是側(cè)面。當(dāng)一方招架不住了，勝利的一方就追著打，直到失敗的一方被抓住，將他們的頭摁到水里喊求饒為止。這時，失敗的一方肯定要吃虧，但是大家都不準(zhǔn)發(fā)脾氣，這是自愿的。

在淺水區(qū)玩耍的孩子大都是七八歲大的孩子，都是一些頂會淘氣的頑童。他們用手趴在岸上，揪著草蔸，掀起滿是黃泥的屁股在那里亂刨亂踢。累了就停下來，看大男孩子是如何玩水的。他們羨慕死了，可是又不敢往深水中去，直到那邊的水仗打完了，才大聲地嚷：專哥哥，專哥哥，快來教我游泳。或者喊：立哥哥，你來教我。有人也喊：五癩子，快來呀！

水精們走向淺水區(qū)，他們一步一步走來。先是肚臍眼露出來了，接著是胯里的小雞雞露出來。這時候，他們的小雞雞縮得很短很短，卵子也進(jìn)了肚子里，囊袋糾集著，活像一只冬天里孵育出來的小刺猬。水精們走到淺水區(qū)，抱起一個個細(xì)伢仔向深一點(diǎn)的水里走去，他們先是用手托著，讓那些細(xì)伢仔手腳并用在水里劃，一會兒就撒手不管了，細(xì)伢仔們便往下沉，亂蹬一通，口里嗆水。然后，水精們又將細(xì)伢仔托起來讓他們劃，這樣弄幾個回合，估計(jì)細(xì)伢仔體力支持不住了，就把他們拋到岸上去。

時間就這樣溜走了，百十條光屁股赤裸裸地爬到岸上。

牛角號吹響了，該回家了，可是箢箕里卻沒一根柴，這樣回去怎么交差？再說，大人光從我們的工具上就可以看出我們的舞弊行為，于是，我們就想出了一系列糊弄大人的把戲。我們一邊斫幾把柴，一邊拿刀在泥巴上亂砍一通。我們把斫來的濕茅柴散亂在箢箕底上。這樣一來，柴刀也斫鈍了，箢箕也有了裝柴的跡象，大人不至于懷疑我們在外面耍了一午。我們耍水卻是毫無辦法掩蓋的，聰明的大人只要用指甲在我們身上輕輕一刮，就刮出印痕，這印痕就是我們耍水的標(biāo)志，你不可否認(rèn)的。

那時大人很忙，他們要在我們身上找證據(j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最要命的是要收柴了卻無柴可收。我們猴急了，就往往去偷。屋場里有專門曬柴的地方，全屋場百十號孩子的柴就曬在那里。女孩子不耍，斫了很多柴曬在那里，我們自己也不是沒斫柴。我們常把各人的柴搞亂，混水摸魚地收幾梱敷衍大人。萬一自己屋場里沒有干柴收，就到鄰村的山上去偷人家的干柴。若是鄰村的山上也沒有干柴，我們就從山上開始罵娘，一直罵到家里，說是別人將自己的干柴偷走了。我們罵娘罵得很厲害，到了家里還在喋喋不休地罵，有時還擠出幾滴眼淚裝作很傷心，大人也就相信了。

當(dāng)然我們也不是整日整日玩水，玩了一會，還是要去斫柴的。

我們玩水，有很多新名堂，有些甚至是很無聊的名堂。

每年正月十三日，是我們開年第一次下水的日子，美其名曰“誕生日”，這個餿主意就是專馬虎出的。專馬虎是一個孤兒，自小就沒有父母管教，比我們野多了。

洞庭湖地區(qū)的正月，正是寒冷的日子。我們一行人擔(dān)著柴擔(dān)，選一處潔凈的池塘，然后脫下冬裝，脫得一身赤條條的。還在岸上，我們就凍得牙齒磕牙齒，可是，誰也不愿當(dāng)孬種退縮。專馬虎賭咒發(fā)誓，我們每個人都裝得英勇無畏，只等專馬虎一聲令下，我們就撲向水中。春日的陽光把水面的溫度提高了一些，這是假象。經(jīng)過一個漫長冬季的浸潤，深水下面的溫度低得很，可以說是冰涼刺骨，下了水，就像有千百根銀針直刺你的骨髓，各人的小雞雞像是被冰刀割了去，大家在水里哆哆嗦嗦，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水割雞雞” “水割雞雞”。專馬虎在奮力地向前劃著，只是不敢劃遠(yuǎn)，也不敢在水里久待。

上了岸，我們?nèi)頌踝?，似乎都麻木了，穿上衣服要好久好久才能緩過來。真是自找苦吃，我們卻不以為然。年年正月一到，拜過年后，我們就蹬起腳望這一天，彎著手指頭計(jì)算這誕生日還有多久，其心情絕不亞于我們在臘月間盼望過年一樣。

屋場里的的女孩子是從來就不耍水的，我們戲稱她們?yōu)楹跌喿?。但是有一次，也僅僅是那一次，我們這群野孩子卻和全屋場的女孩子，在一個叫做陷塘的池塘里玩了一個夠。

到底是出于什么樣的動機(jī)，我們現(xiàn)在是無法說清楚的。到底是怎么樣說通那些女孩子們下水的，現(xiàn)在也記不清楚了，總之，是專馬虎他們幾個猴王向女孩子中幾個為首的疏通的。他們一串通，我們這一大群男孩女孩就全部撲入池塘。這是一次文明的大戲水，男孩子一律穿著短褲子，甚至連七八歲的小孩子也羞于把小雞雞露給女孩子看。女孩子不僅穿著短褲子，她們的長衣長褲一概未脫。大家直把那口池塘攪得不能再渾濁了才罷手，上了岸是一身的黃泥水。

男孩子爬上岸往遠(yuǎn)處走幾步，他們背對著池塘，脫下短褲子絞干水，白白的屁股蛋在刺眼的陽光下閃著白光。女孩子們在首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翻過一座山，進(jìn)入松樹茂密的山坡里。她們?nèi)┲a(bǔ)丁棉布衣褲，這種衣服是很含水的，她們一路走過去，叮當(dāng)哐啷作響。女孩子在松樹林中脫衣絞水，這時的男孩子是不敢跟過去的，眼睛卻在往那個方向偷看，女孩子的白白的肌膚越過一百多米的距離，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我們沒一個人為此感到新奇，因?yàn)槲覀儧]有把她們當(dāng)女孩子看。

男孩子是沒有羞恥感的，當(dāng)炎天六月來臨的時候，我們根本就穿不住衣服，一到牧場就把衣服通通剝下，斫一手柴就到池塘中耍一會水，一午的時間也就斫得七八手柴，大多的時間便是在水中度過的。斫柴時，我們把屁股翹的老高老高，驕傲地對著那毒熱的火球，曬得屁股冒煙，一串串臭屁從屁眼洞里直射向那天上的太陽。然后，我們又跳入那池塘，把屁股浸在池塘水里，生怕太陽把它烤焦了。

最危險的游泳耍水就是“倒門板”，這種耍法的文明叫法是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們那時候就是這么叫的。這個“倒門板”的詞也是專馬虎教的，他的名堂就是多。

游泳項(xiàng)目中的倒門板，也有一些像游泳競技項(xiàng)目中的跳水。當(dāng)年，我們舉行這個項(xiàng)目時，往往需要選擇池塘。夏天一到，水漫池塘，塘首塘尾都是啪滿啪滿的水，左右兩邊的岸一般隔水面有幾尺高，有的甚至高過一丈，我們往往選擇這種地方來倒門板。

自然又是專馬虎帶頭，只見他赤條條地站在岸上，他正正地站著，兩手平放于兩側(cè)，面朝池塘正面倒下去。其他的姿勢，如側(cè)撲的，倒撲的，順撲的，一概不算，只有當(dāng)身前的平面與水平面形成平行平面時才算是倒門板。一旦倒下去，排開的水變成扇形從身體的兩側(cè)突發(fā)出來，激起幾尺高的浪花，煞是好看。

專馬虎敢做的，我們誰也不敢不做?？墒俏覀儍?nèi)心卻很畏懼。預(yù)備著倒向水面時總有一種悲壯感，覺得這就是綁赴刑場，表情一律是視死如歸。待到完成了一系列的動作后，感覺到臉皮和肚皮都痛得很。專馬虎嚇唬我們說，這樣子倒門板，弄得不好，會把我們肚子里的板油拍落的，板油和身體脫開了，人也就死了。

現(xiàn)在回想起這件事來，也有心驚肉跳的感覺。那時候，我們誰怕過呢，誰退縮過呢？雖然，我們并不經(jīng)常做倒門板的游戲，卻也不止玩一兩次。只要專馬虎敢去做的，我們就沒有不跟上的。

牧場的池塘把我們泡大，直到我們的陰部長出了茂密的黑毛才沒去耍了。牧場的池塘也淹死過我們的兩個小伙伴，其中有一個便是我的房侄叫復(fù)線的，那情景好慘好慘。就這樣，我們成了耍水的好手。成人之后，于危急時也能顯示出一二。比如，夏日的汛期，我們這群已然長大的山村里的孩子成了強(qiáng)壯勞力，都多次在洞庭湖參加防汛搶險工作。面對滔天濁浪，危險的大堤，我們駕著船運(yùn)去沙石泥土，沒有一絲畏懼的顏色，專馬虎的勇敢就是到了成年也不曾減少一分。還有一次，我在一次偶然的路途中，救起一個被凜冽的北風(fēng)刮到池塘中去的中學(xué)生，此是后話。

二

山村里猴把戲最好過的時候還是夜晚。

夏天的夜晚，銅盆沖的男女老少便傾巢出動，幾百號人都來到戶外乘涼，一人一把椅子，一人一把蒲扇。那時候我們外出，家家戶戶是從不鎖門的。

乘涼的處所便是生產(chǎn)小隊(duì)的曬場。那時候，我們銅盆沖有五個生產(chǎn)小隊(duì)，便有五大曬場，其中，自然生產(chǎn)小隊(duì)和大塘生產(chǎn)小隊(duì)的曬場是毗連在一起的，那里也是屋場里的大地坪，銅盆沖的婦女和女孩子便在這里乘涼。還有一個乘涼的處所就是大塘的塘堤，塘堤很長很長，連接?xùn)|西兩邊的禁園。這個乘涼的處所是男人的天下，是女人的禁地。每當(dāng)炎天六月的夜晚，銅盆沖的男人來到大塘塘堤上，他們一律將身上的衣服脫得精光，赤條條的，一個人從家里搬來一把松木椅子。男人們面朝南方坐下，他們把胯叉得很大很大，白天在褲襠里捂了一天的男根和睪丸，這時得到了極大的自由和涼爽。細(xì)細(xì)的晚風(fēng)從肌膚的每一個毛孔滲入到體內(nèi)，勞累了一天，臭汗流了幾十斤的身體，也自然涼爽和舒展起來。

小女孩和姑娘家這時候跟著媽媽們坐在大地坪，她們或者以年齡層次或者以疏密為標(biāo)準(zhǔn)分堆坐著。凡是母親級的女人一律打著赤膊，裸著上身。年輕的母親們都高聳著兩個讓人看了就想吮幾口的乳房，老母親和老奶奶的乳房一律干癟地往下垂著，無精打采的樣子。少女們則是很文靜坐著，聊著天，笑著。小女孩子在滿地跑著，或到了母親的身邊，或到了姐姐們的身邊。

可以到處行走，也可以到處扎堆的，便是我們這群猴把戲。我們真是一群通天達(dá)地的野孩子，哪兒都敢去，什么都敢玩。

當(dāng)我們還在奶奶的懷中或者是在母親的大腿上撒歡的時候，我們在夜間最喜歡做的游戲便是撲打流螢。天上繁星成堆成簇，地上的流螢成線成團(tuán)。它們飛呀飛，飛過田野，飛過池塘，飛在田埂上，停在那帶著晶瑩露珠的青草上。它們又飛到池塘邊柔軟的柳樹枝上，飛到乘涼的人們的頭發(fā)上或者是身體的某個部位上。我們搖著大蒲扇，顫巍巍地?fù)溲酱蜓剑灮鹣x追呀趕呀。母親們奶奶們叫我們別玩螢火蟲，說那小蟲子飛進(jìn)人的耳朵里就是一件大事了，它會鉆進(jìn)人的肚子里去挖肝肺的，挖肝肺你怕么？

什么是肝肺，我們那時候不知道。我們見過大人殺豬，就知道豬是有肝肺的。人也有那玩意么，人的肝肺和豬的肝肺有什么區(qū)別，我們無法理解。盡管女人們這么告誡我們，我們?nèi)匀徊宦?，還是要去追趕流螢，我們撲呀撲，撒著一雙小腳丫，張開兩只小手，揮動著一把蒲扇。我們把這里的螢火蟲撲下來，捉住它們放進(jìn)沒有墨水的瓶子里。螢火蟲在里面忽閃忽閃地發(fā)著光，這些光映照著我們的手心，煞是好看。

我們老家把螢火蟲叫做“陽火火”，祖祖輩輩都是這么叫的。只有讀書人才知道它的學(xué)名，知道這種昆蟲就叫螢火蟲，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

我們捉著螢火蟲，唱著一路的兒歌。

“陽火火，夜夜來。來做么，來點(diǎn)火。點(diǎn)火做么，點(diǎn)火尋針。尋針做么，尋針料袋。料袋做么，料袋裝砂。裝砂做么，裝砂磨刀。磨刀做么，磨刀斫刺，斫刺做么，斫刺插園。插園做么，插園種蘿卜菜。蘿卜菜一好大？蘿卜菜一戽桶大。蘿卜一好長？蘿卜一扁擔(dān)長?！?/p>

我們年年都捉螢火蟲，我們年年都唱這支兒歌。我們唱著它掙脫了奶奶的懷抱，我們唱著它從母親的腿上滑下來，我們唱著它，把銅盆沖山山水水鬧得很熱鬧，攪翻了銅盆沖。

十歲之前，我們在夜晚玩的還是很文明的游戲，比如“捉羊羊”“丟老鼠”“抓強(qiáng)盜”“捉迷藏”。再大一點(diǎn)，我們玩的就是那種無聊的游戲了。

玩得最無聊最壯觀的莫過于開火車。

大地坪是我們最理想的調(diào)車場。

每天晚上，我們就集合幾十把椅子。湖南農(nóng)村人家的座椅一般都是馬尾松做的，韌性好，耐用，座椅有靠背有坐板。我們每人一根繩子一把座椅，然后用繩子把那幾十把椅子連接起來，組成一列長長的火車。專馬虎自然又是頭子，他又當(dāng)列車長又當(dāng)車站調(diào)度員。當(dāng)火車做好后，專馬虎的手一揮“開車”，火車便啟動了。列車員各就各位，車頭由幾個力氣最大的野伢仔駕著，專馬虎躺在車廂里，非常舒服，列車員則一律在兩邊幫忙拉著推著，他們還口里念念有詞：嗚——嗚——嚓——嚓，嗚——嚓嚓——嚓嚓。轟隆隆的列車從大地坪出發(fā)，經(jīng)過銅盆沖女人的禁區(qū)大塘塘堤上。那塘堤是一條寬闊的大道，是銅盆沖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交通要道。我們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便問躺在那里的臭不要臉的男人們：你們要搭車嗎？揮著蒲扇撲打夜蚊子的臭男人們早就不滿意我們了，他們便罵起來：搭你媽的B！我們便一起唱起來：你媽B，造飛機(jī)，坐到城陵磯，城陵磯丟炸彈，炸死你媽千千萬萬。唱完之后，火車又轟隆隆繼續(xù)前進(jìn)。塘堤的東邊是幾十米高的樟樹嶺，我們幾十個小朋友將火車?yán)仙綆X，從來就不在嶺下折回的。

我們拉車上嶺時，專馬虎便下了車，他喊著口令“一二三，加油！一二三，加油！”全列車的人很賣命的推呀拉呀，浩浩湯湯的車隊(duì)終于翻過了山嶺，火車便停在山頂山歇息。一會兒后，列車又開動了，往東邊下山的路依然是一條大道，通完范姓屋場?；疖囅铝松?，又要經(jīng)過一條塘堤，那里也是范姓屋場的一個大曬場，是他們夜晚納涼的地方。我們的列車開過這條塘堤，在他們的大地坪轉(zhuǎn)彎，然后再開回來。

范姓人納涼與我們屋場習(xí)慣相反，他們的塘堤是男人的禁區(qū)。那個屋場里的老奶奶，中年媽媽和年輕的姑娘小女孩，都集中在塘堤上納涼，那里是一個喧鬧的世界，大姑娘們和小女孩最不安靜，母親們都赤裸著上身，只穿一條短褲，她們就像一座座大山樣躺在竹床上，任夜風(fēng)輕撫著剛剛洗過的頭發(fā)，撫摸著那一對對好看極了的宛如白色的冬瓜樣安靜地睡在胸膛上的乳房。我們火車轟隆隆的聲響也不能驚醒這些母親們的酣夢，她們實(shí)在是太累了。睡吧，好好地睡吧，我們的列車就要返程了！

返程的列車沒有多少勁了，專馬虎的命令也減少了，大家有點(diǎn)像泄了氣的皮球，列車就像斗敗了的公牛。我們的肚皮早就餓了，沒有多少勁了。

列車又回到它的始發(fā)站，這也是它的終點(diǎn)站。不等誰下令，大家解開繩子，各自搬了自己的椅子解散了。最頑皮的還沒有解散，他們在一起咬耳朵。

大塘塘堤上，一個叫松叔的男子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呵欠，又說“哎喲，蚊子咬屁股”，只聽見啪的一下，他一巴掌下去，手掌和屁股的撞擊便發(fā)出一聲脆響。沉沉的夏夜更加沉寂了，女人們?nèi)齼蓛梢彩菛|倒西歪地往家里走。大塘塘堤上，男人們的鼾聲打得山響，星星的眼睛眨得更頻繁了。

頑皮的猴把戲們從那口又甜又涼的富家井來了，他們一邊走一邊只聽得自己的肚子里“匡東匡東”地響。這時候，他們靜極了，大家都不講話，躡手躡腳走上那條男人堤。

鼾聲山響的男人堤上，睡死了的男人兩只手垂到了地上，他們赤條條地躺在竹床上。頑皮的猴把戲便兩個一組兩個一組，抬著一部部竹床走了。有的送到牛欄邊，有的送到次口里，有的送到禁苑樹下，然后就悄悄地跑了。專馬虎專干一些缺德的事情，他從富家井里摸來一捧青苔，找到剛才罵我們的那個男人。他觀察了一會，見那個男人睡死了，便把青苔糊在那男人的陰部上。專馬虎咬著牙齒，居然不讓自己發(fā)出笑聲，蹲在一旁看笑話，那個臭男人在睡夢里只覺得胯下涼浸浸的，用手一摸，他就發(fā)出夢話說：八阿婆，我是在對門園里屙尿唦，這么濕?。ｑR虎忍不住，一路笑著跑了，抬竹床的也全笑著跑了，背后便傳來那臭男人的罵人話：專癩怪，我日你媽的！

夏日的夜晚給了我們這班猴把戲以無限的樂趣，冬天的夜晚又何曾讓我們寂寞過。

晚飯碗往桌子上一放，我們先是一小股一小股地聚集。大多是以堂屋為一個點(diǎn)的，找一家最有味的人家，圍在火塘旁。老爺爺在煮豬潲，很少燒過旺的火，大多如同我三祖父的燒法，硬勁柴往火塘里一架，旁邊堆放著水壺水罐，壺罐里的空隙間塞著牛屎谷殼，沒有一絲熱氣往外透。我們擠在一堆的小孩子本身就是一股熱氣，大家擠在一起，主要是來聽老爺爺講鬼怪故事，講得令人毛骨悚然也纏著他繼續(xù)講下去，坐久了要到堂屋中的天井里拉尿，沒人做伴是不敢去的。

所以，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很多鬼怪故事。

“生產(chǎn)鬼提著一只籃子，籃子里放一把剪刀，還放一些尿布。夜里在路上遇到了大肚子的女人，生產(chǎn)鬼就送一塊紅布，這個女人一回家就小產(chǎn)死了。誰家女人生小孩子，沒用黑布蒙上窗戶，生產(chǎn)鬼到了外面，只對著窗戶格格地一笑，那生產(chǎn)的女人便氣絕身亡?！?/p>

“吊頸鬼最多。吊頸鬼拿一根繩子站在路上，你走夜路要是遇上了，鬼便對你說‘掛起來，把他掛起來’，這個走夜路的人一定會嚇癱嚇啞。雖然鬼并不拿繩子將他掛起來，但是，這個人一回家就會害病死去。”

“造路鬼也是可怕的。你要是一個人到外面走，不知不覺地你就跟上了造路鬼，他帶著你在山上跑，在甲板田里躥，在杉刺樹里鉆。真是逢山過山，遇水過水。你也不知道是遇上了鬼，跟著它跑了一個晚上，弄得精疲力竭，渾身是血，遍體是傷，等你找到了家，人也就嚇啞巴了，于是，你大病不起，死期也就到了?！?/p>

“最可怕的是落水鬼，這鬼就藏在水里面，專等小伢仔下水。你一下水，鬼就捉住你的兩只腳直往水底下拖，或者抱住你的一雙手，箍住你的腰直往水中壓，等你被水嗆死了，然后就吸干你的血，把你的身上掐好多手指印，然后推出水面，讓你胖胖地浮在水面上?！?/p>

我們直聽得毛發(fā)直豎，血液不流，心甚悚然。

“人還有魂魄呢！人走到哪里，魂魄就跟到哪里，一旦你受到驚嚇，比如見了鬼，魂便掉了，身子輕飄飄的，這時就有母親或者老奶奶去給你收魂做齋飯。要是魂沒有收回來，那就糟了，你會一病不起，直到死?！?/p>

聽到這里，我們便是怕得不行了，用手摸著身子，仿佛就要失魂落魄了。就像尋到魂魄的影子，將它牢牢地束縛在自己的身上，別讓它跑了。

老爺爺見狀就笑著說：魂魄的影子看得見摸不著的。就是看，也只有那樣人看得見，凡夫俗子是看不見的，必須是火眼金睛之人。比如我們屋場里的庚午結(jié)巴，他就能看見鬼和魂魄。只要他看見了誰的魂魄，誰就會在一兩天內(nèi)死去。

我們哆嗦著，幾個野小子擠在一團(tuán)，仿佛鬼魂就叫那個庚午結(jié)巴攝去了。

老爺爺又說：人不可以走夜路，也不可以走遠(yuǎn)路，死了難得收魂。

“收魂，收魂是做么子事情？”我們一點(diǎn)不懂，就問老爺爺。

老爺爺慢條斯理地說：什么叫收魂，收魂就是人在將死未死之間，必定到他一生去過的地方把他的腳印子都收回來，放到陰曹地府去，這也是積德，留下干凈的路讓活人去走。

老爺爺繼續(xù)說：如果不把在陽間走過的腳印收回來，閻王爺便不許你報到。

我們疑惑地問：一個人走了那么多的路，那好難收??！

老爺爺說：當(dāng)然啦，我不是說過嗎，要少走夜路，要少出遠(yuǎn)門。夜路難辨腳印，遠(yuǎn)路又陌生難找。不過，鬼收魂比人走路要快多了。只一眨眼工夫，它就來了，它就去了。要不，人走一世年的路，鬼收魂只要幾個時辰呢。

老爺爺鬼話連篇，我們一幫野小子便怕出門了，更不敢去約見另一幫猴把戲了。等到老爺爺?shù)闹箐笫炝耍覀儾攀植磺樵傅匾煌叱鰜?，然后回到自己的家里?/p>

第二天晚上，我們不再去取暖了，情愿在黑暗的戶外做著游戲。做著做著就忘記了一切，自然就忘記了老爺爺?shù)墓碓捔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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