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酬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還記得那天風敲暮鼓,從橋上跳下來的那人,手執(zhí)白刃,形容可怖,眼中卻是盛了血,仿若天崩地坼,地動山搖也絲毫無法撼動他眼底那恍然若狂的執(zhí)著。
殺伐已歇。
我踏過已被鮮血浸染的長階,走到他的面前。那一刻,我的心中涌動著的那一壺陳年的苦酒終于起壇開封,心中泛起的不知是愁苦還是興奮的滋味。智瑤的一只臂膀已被砍掉,他伏在冰冷的地上,就像一只被割斷了喉嚨,卻還掙扎翻騰的牲畜,已知必死無疑,卻還是兀自想抓住一線生機。呵,可笑。我冷哼一聲,低下身子,與他怒睜的雙眼對視。可時至今日,還有什么好說的,我永遠都不會忘記被圍困晉陽時,那幾百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流言蜚語像是無孔不入的黑色的煙霧,掩去了我身邊僅存的清明。他在那日兵臨池下,眼中的狂妄和勢在必得就像釘子扎入我的心底。
當時我就知道,我和智瑤,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終究還是我贏了。
我向旁邊隨行的甲士揮了揮手,冷冽的刀鋒像是最無情的一潭死水,映地智瑤的眼底血紅一片。我抹去飛上我面頰上的滾燙的鮮血,嫌惡地踢開目眥盡裂的頭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做成酒器,該是嘗嘗這釀了幾年的酒了。”
我邁過智瑤的尸身,正欲走進如今看起來凄涼殘破的大堂,忽覺背后好像有人在注視著我,那種感覺就像有一條冰冷的毒蛇順著我的脊梁骨爬到我的耳后,閃著劇毒光芒的毒牙挨著我的脖頸,堪堪就要咬了下去——仿佛那嘴下的我滅他族人,致得他永墜深淵不共戴天的仇人。我猛地回頭,只看見堂院西面的斷墻處有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閃,轉(zhuǎn)瞬不見。
是什么人?!智瑤家里的所有人都已經(jīng)被殺光了,誰還在那里?!
而他,為什么穿的是……喪服?
我的心口突突直跳,一種數(shù)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充斥著我的內(nèi)心。旁邊的甲士早已順著我看過去的方向追了過去,我望著那濺上了血跡的斷墻,新鮮的缺口上還垂著枝蔓,但那枝蔓卻綠得發(fā)沉,襯著紅得刺眼的血,倒像是腳底下死人頭上歪著的那段翠玉簪。
直到子夜,我和韓魏兩家的慶功宴早已散去,我靠在案上,支著頭回想白天時已死的智瑤,滿門的哭號和那斷墻后一閃即逝的黑色衣角。追過去的甲士并沒有找到人,而他到底是誰,可能也會永遠都不知道了。
仿佛冥冥之中有神靈指引,智瑤死后,我的面前陡然展開了一幅新的卷軸。那卷軸之中有著萬里河山,有九霄鶴唳,有觥籌交錯,有霜刀風劍,可唯獨沒有那一角玄色衣衫。我從未體味過那種感覺,明明沒有見過那個人,可僅憑那一道目光,竟在我心中勾出了一個淺淡模糊的身影。我竟是如此期盼著他的到來,
即使,他很有可能是要殺我。
而我終于等到了他。
天翻濃墨,整個宮廷都籠罩在風雨欲來的蕭瑟寒冷和莫名的緊張之中。我剛剛處理完政事,見寢宮不遠也就放慢了腳步。經(jīng)過一口枯井旁,恰好看見刑人正在甲士的看管下對宮苑里的一面圍墻做最后的修繕。他們見到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向我行禮。
“趙君?!?/p>
“嗯?!蔽蚁蛩麄円残卸Y示意,這群刑人都是因為犯了那些不大不小的案子而被罰來修整宮廷的,自從我掌管了政權(quán)以來,我的宮殿里已經(jīng)來了好幾撥這樣的人,我并不是十分在意。
枯井旁是一面還未修葺的斷墻,上面爬滿了綠油油的藤蔓,徑直延伸到一旁的花架上了。除了沒有那觸目驚心的血跡之外,隱約就像那日我在智瑤宮中看到的那面。我不由得有些恍惚,那事情明明還沒發(fā)生多久,甚至我會以為我以后每當想起這件事就會有一種暢快,就像下酒時相佐的佾舞??墒乾F(xiàn)在看來,卻完全不是那樣的——即使權(quán)利已經(jīng)牢牢地握在手中,可是卻好像沒有了當年和其他幾家大夫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時的驚心動魄,生活一旦平靜,就好像身旁這口干涸的枯井,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偏偏什么都抓不到。
我兀自愣著神,絲毫察覺不到,身后那些刑人,都已經(jīng)在甲士的押解下離開了。我轉(zhuǎn)過身,侍者低著頭候在身后,天邊已經(jīng)有雷聲滾來,眼看風雨將至。
我漫不經(jīng)心地揮退了侍者,蕭瑟的風穿過斷墻,襲過我鬢邊的有些散亂的發(fā)。我向著寢宮慢慢地走,心里有些莫名的茫然——即使坐擁萬里河山,手掌千軍萬馬,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呢?
耳邊只余瑟瑟的風聲,一片枯黃的竹葉打著旋兒從我的眼前飄落。
誰?!
我的心臟就像是被置入了戰(zhàn)鼓之中,擂鼓的士兵聽得號令,在沒有任何防備下,突然向鼓面敲出那擊重音。我陡然一驚,陌生又熟悉的感覺猝不及防。還是那種像毒蛇一樣的感覺,恨不得將我扒皮噬骨。
我倉皇回過頭,還是在那面斷墻后,那里明明看起來是沒有人,可我卻有一種奇異的直覺——
一定是那個人在那里。
我高聲喊來甲士,命他們向著那個方向仔細地搜查,風刮得愈發(fā)急促,就像我的呼吸和心跳。我緊張的盯著爬滿了藤蔓的斷墻,就像那日。但是這次,那個人跑不掉了。
很快,人就搜到了。
濃墨挾著雨氣好像要滴到宮院中每一個人的臉上,我緊緊地盯著被一干甲士死死壓住的那人。他身著刑人暗灰色的衣服,就像天上被風席卷而來的烏云,他被甲士押著,一步一步慢慢向這邊走來,明明該是一副功敗垂成,回天無力的破落,偏偏他把每步走得都是堅定有力,仿佛他不是被抓,而是信手步于天子的殿堂之上——身前是威壓周天子,身旁是列國諸侯,身后是萬級玉階,而他的頭上,頂著的則是九霄云天。
一道霹靂從正空中炸起,銀白色的光一瞬間照亮他微微抬起的臉。
那張臉蒼白,削瘦,而那雙眼睛,就像是兩潭深不可測的水,沁著徹骨的寒冷,又像是傳說中傾塌的天柱處不斷噴出爁焱不滅的天火,燃燒殆盡一切事物。那其中是我從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過的執(zhí)著,讓人乍一看,就直接陷入他的那雙深不見底的,卻異常明亮得堪稱瘋狂的眸子中。我驀地與他對視,幾乎是一瞬間,那一抹玄色衣衫在我面前閃過,那種被毒蛇盯上一般的感覺與眼前這雙眸子重合。
我心頭猛地一顫。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默默攥緊藏在袖子中的雙手,這樣的我不冷靜得我自己都有點不可思議,只是個小人物,只是個刺客罷了,我見得還少嗎?
我走到他的面前,在這幾步中,我想了無數(shù)個問題,卻都一一被我自己否決,我沒有移開自己的眼睛,目光直直地攝入他的那對招子,他也毫不躲閃。
我們靜靜地對視片刻,我開口說道:“我不殺你,但是你要告訴我,你是為了智瑤來殺我的嗎?”
他錯愕地抬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懷疑。他嘴唇顫抖了片刻,輕聲說:“是?!?/p>
“可是他已經(jīng)死了?!?/p>
“就算他死了,他還是對我有著知遇之恩。而且……你現(xiàn)在放了我,我一定還會來?!彼nD了片刻,低聲說道:“你難道不會后悔嗎?”
雨驟然下了起來,天地間只能聽見訇然作響的雨聲。我揮手讓甲士松開對他的束縛,目光帶著探究,說:“后悔?怎么會呢?反倒是我想問問你,智瑤已經(jīng)死了,與其你為他報仇,為什么不考慮一下到我身邊?”
他沒說話,轉(zhuǎn)過身就向著茫茫雨幕中離去了,侍從為我拿來了傘,他低聲問:“趙君,就這樣放他走了嗎?”
“那還能怎樣呢?”我心中暗想,他一定還會來的,只可惜,只看他一眼我便知道,這是林中一只不可馴服的虎,沒有人見過他,更沒有人知道他,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認出了他那身舉世無雙的花紋,并奉他為圭臬,而那只虎也終于因為這個人找到了遺失了許久的自己,從此,他也只為那一人長嘯。
可惜。
雨下得愈緊了,整個天地間都浸在了白茫茫的無邊無垠的水汽之中,漸漸遠去的那人就像是在海中浮沉,讓人伸出手卻怎樣都無法觸及。我終于忍不住高聲道:“你叫什么?”
他穩(wěn)步行于一重又一重銀白色的簾幕之中,沒有停下腳步,更沒有回過頭,聲音與雨聲混雜在一起,
“豫讓。”
那日雨中發(fā)生的事,到底還是傳出了我的宮廷。沒幾日,就有人將豫讓是何方人士,大大小小的遭遇,甚至他的妻子喜愛穿什么顏色的衣服這樣的小事都呈報給了我。我看多了這樣的事,他們無非是想在我這撈取點什么好處罷了??晌夷芙o他們什么,無非是金二十,帛二匹,就能讓他們千恩萬謝,感恩戴德,我在案上瞧著他們那副貪婪地嘴臉,有些鄙夷,又不禁有些發(fā)自心底的悲涼之嘆。
人這一生,僅僅就是追逐些錢權(quán)之力,就是滿足了嗎?
我苦笑,卻又感到深深的無力。仆侍都已退下,我獨自端起酒樽,默默地飲下。
智瑤啊,沒想到你竟是這樣幸運的一個人,我都有些羨慕你了。
你得到了這樣一個對你死心塌地,甚至在你死去的那天逃進了深山,還在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边@樣話的人。范氏,中行氏竟也是這樣的愚蠢,竟然任由豫讓這樣的人埋沒,不然,當初他們被你滅門之時,會不會換成了你成為他余下一生中所要報仇的對象呢?
智瑤,你看,即使你死了這么久,還是有人會用他這輩子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只為你做一件事的。即使,你只是作為他人生中第一個將蒙在他身上的塵土拂去的那個人。
我呢?我身邊有誰?你和他是知己,誰和我是呢?
金錢和欲望竟然是這樣的索然無味。
我飲盡杯中的酒,酒的辛辣刺激得我胃中如烈火在燒。但這也比不過那日在斷墻后一個人的眼神,能讓我在終其一生也難以忘懷。
士為知己者死,說得真好。豫讓啊,你什么時候來?
城樓上旌旗獵獵,城樓下我騎著馬,行走在街道上。過往的百姓行色匆匆,都趕著在宵禁之前回到家。深秋的暮色有些慘淡,就像是失去了顏色的女子。馬走得很慢,按著它獨有的那套步法,倒像是人一生所有意識,無意識遵循的,行走的軌跡,或者說,命運。
合拱粗的銀杏樹凋零的只剩下幾片葉子,立在橋頭,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老翁,俯下身子,淡然看著這世間百態(tài)。
馬不安地輕嘶了一聲。
我撫了撫馬油亮的鬃毛,跳下了馬。因為,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一道視線,熟悉的,那如蛇的視線。
我并沒有驚動他,而是牽著馬信自走著,那道目光如影隨形,似乎是在等待著我走到那能讓我被一刀斃命的地方。
是了。
身后刮過一道疾風,夾著濃重的殺氣,鋪天蓋地向我而來。我能該受到那人的視線,飽含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只可惜,我早有防備。
我迅速回身,在那抹寒氣迫近之時,抽出系在腰間的寶劍,劍鞘與匕首發(fā)出“?!钡靡宦曌矒糁暋?/p>
他似乎將全身的力氣都傾注在了這一刀,我攥緊被振麻的虎口,抬眼看向他。
可是……
從橋上跳下來的,那個人……是豫讓?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那人手中正執(zhí)一把白刃,尖端正對著我。而刀刃旁的那張臉,布滿了暗色的瘡疤,連著露出在外面的那雙手,就如行于白日的惡鬼。但那雙眼睛,對,就是那雙眼睛,我絕對無法認錯。只是現(xiàn)在的那雙眼睛,眼底泛著血色,就好像他身后夕陽與山峰處銜著的那抹紅。他死死地盯著我,卻不見絕望,只能在他眼中看見恍然若狂的執(zhí)著,就好像,天崩地坼,地動山搖也無法撼動分毫。
“豫讓?”我聲音幾乎是帶著顫抖,看著他的一身疤痕,我難以想象他遭遇了什么,我沒想到我們再見面會是這種情形。
“你……你竟……還認得出我?”他張了張嘴,可發(fā)出的聲音卻不似人聲,嘶啞難聽,喉嚨就像是一把鋸。
“可惜……我……我這次,還是敗了?!彼粗覐奈疑砗笥窟^來的甲士,目光中染上了一絲悲切。那絲悲切僅僅是一閃而過,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已經(jīng)死去的智瑤。
他沉默地苦笑片刻,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目光直直地盯著手中的匕首。我看著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惋惜,僅僅是一個承諾,僅僅是一面知遇之恩,他難道真的不會后悔嗎?為了一個已死的人,就付出自己余生所有,甚至自己的生命?
他已經(jīng)把智瑤的那份恩情看做是自己的生命了吧??晌覟槭裁礇]有先遇到他呢?
我撥開擋在我身前甲士,看著形容可怖的豫讓,嘆道:“豫讓,你這又是何必?智瑤已死,你為什么不投到我的門下?只要你來,過往一切都可不究的啊?!?/p>
他搖了搖頭,目光仍是執(zhí)著的,但好像夾雜著我不懂的東西,毫不遮掩地看著我。
他忽的直起佝僂的身軀,就如我初次見到他的那樣,帶著常人很少有的堅定挺拔,似步入他心中那很少有人能懂的神圣之地。他的面容是那樣的令人害怕,但因為那雙眸子,竟然讓人產(chǎn)生了一種敬畏,就好像是凡人聽見猛虎傲然嘯于山林之間,雙腿竟不自覺得向下彎去。
他好像已經(jīng)做好了一個決定,眸中帶著我沒看見過的神采,是那樣堅定不移,不可動搖。我身旁的甲士見了他的動作,紛紛舉起手中的長戈指向豫讓。
“這次,我不能再放了你了?!蔽野矒嵘磉叺募资浚疽馑麄儗㈤L戈放下。對于這樣的壯士,我知道他不會做偷襲這樣的事。
“是,我知道?!彼D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可是我不能就這樣死了,我想求你,把你的衣服脫下來,讓我刺上幾刀,就算是為了智君報仇了。這樣我就真的不會再有遺憾了?!?/p>
我啞然,他最后的心愿,竟還是為智瑤報仇。
我脫下身上的衣服,親自走過去交給了他。豫讓眼中有眼淚慢慢浸了上來,邊刺,邊喃喃道:“我終于為你報仇了啊,智君。”
他連刺了三刀,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道滾燙的鮮血濺到了我的臉上。
我沒有擦,默默地蹲下身子,用手撫下豫讓沒有閉上的雙眼。那雙眼睛,因為心愿的了結(jié),已經(jīng)沒有了那瘋狂的執(zhí)著,映著滿目秋天的暮色,竟是如此澄澈淡然。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他為了最后一次刺殺我,那滿身的傷痕,是他自己用毒漆一寸寸涂在自己的皮膚上,看著皮一寸寸腐爛,再重新長好。而那嘶啞的聲音是他將滾燙的火炭,直接吞進喉嚨,灼燒了他的嗓子。他為了那一次的埋伏,竟是整整沿街乞討很長的一段時間,尋找機會。來告訴我的那位豫讓的朋友對我說,他曾經(jīng)在街上認出豫讓,并試圖勸阻他,可是豫讓卻說,如果他要是向我投誠,就應該對我忠誠,用卑鄙的手段殺我,豈不是陷入了不忠不義的地步?
豫讓,你說的真好。
原來,一個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也足矣,只要那件事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忠義”二字。豫讓用一劍來酬知遇之恩,而我也用了一生來細細品味他所說的話。
只可惜,縱使我手握重權(quán),身居高位,看遍這世間,也再沒有見過那樣恍然若狂的眸子,也再沒有見到過那樣的一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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