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忝壬?/h1>

地鐵站附近不知道有哪座有名的廟宇,吸引了許多算命先生在這兒斂財。我才到這里三四天時間,每天來往于地鐵站和公司之間,每天都要走同一條小路。這段路很冗長,沒有什么風景,只有從不斷流的人和車,和汽車尾氣,唯一一件有趣的事就是觀察這些人。
盤踞在此的算命先生可能有很多,但同時出現(xiàn)的只有兩個。也許是因為這一段路太短,僅僅能夠維持兩個人的生計,沒有搶到風水寶地的人只能跑到大街上去拉活。每次我從這里經(jīng)過,不多不少總是看到兩個人,而且他們的臉還經(jīng)常變。
那條小路可能根本就沒有名字,也沒有路牌。輕軌線從舊棚區(qū)穿過,拆掉了一部分老房子,剩下的棚區(qū)還在堅挺,里面住了很多人。拆掉的那部分一半蓋了高架,剩下的一半圍成了小路。路北是正在施工的工地,每天都有裝滿土方垃圾的車輛從里面進出。其中一個算命先生的攤位緊挨著工地大門,每次有施工車輛從工地拱出來,路上就暴土揚塵,像煙火表演一樣。路邊的行人都捂著鼻子躲得遠遠的,只有算命先生還正襟危坐,無動于衷,兩只眼睛橫眉冷對,連咳嗽都不咳嗽一聲,像是進入了化境。
小路歪歪扭扭,機動車道是一條樣條曲線,而人行道則忽寬忽窄。馬路上七扭八歪的豎著許多電線桿,電線桿之間還有一兩棵常綠樹,好像是桂樹,但上面堆積的揚塵厚厚一層,樹冠已經(jīng)變成了混凝土的顏色,了無生氣??拷罔F站邊的空地上,路面極寬,空間豁然開朗,儼然變成了一個小型的商販區(qū)。賣油條燒餅的、點心蛋糕的、咸臭豆腐的、鐵板魷魚的,甚至還有超市推銷零碎商品的,全都擠在一起,一個攤位連著一個攤位,上下班的人們削尖了腦袋擠作一團,將小攤圍的水泄不通,場面熱鬧非凡。有的時候,我看到算命先生手里拿著一張煎餅,一邊吃一邊盯著來往的人,有時還對著高架發(fā)呆,像入定了一般。
要想當一個合格的算命先生,就算相貌上長不出半點仙風道骨,你小攤上的玩意兒可一樣都不能少。算命攤上鋪的紙比討飯攤上鋪的諸如“求借五塊錢回家”的紙要高級很多。紅紙中間畫著八卦,里面盛著兩條扭打在一起的陰陽胖魚。圓八卦雖然是手工繪制,但描的非常精準,兩條魚也活靈活現(xiàn),簡直要跳出來鉆到路人錢袋子里一般。八卦四周畫著卦位,有的是四個,有的是八個,其中分別我不甚了了,也沒有深入研究過。手繪的簡筆畫雖然顯示不出算命先生的功力如何,但至少能讓你感覺到他們的誠意,他們還真是煞費苦心,竭力給顧客營造出專業(yè)水準的第一印象。八卦圖的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楷,似乎是摘抄的易經(jīng)或者金篆玉函里面的文字,但實際上不是,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些打油到極點的打油詩。也許根本就不能叫打油詩,那些僅僅是一段段字數(shù)相等的白話,諸如“不開口知道你姓啥”、“不張嘴知道你屬啥”、“不說話知道你八字”之類云云。這些話毫無修飾,讀起來粗俗不堪,寫作者氣焰囂張的性格躍然紙上,就像是他騎馬路過長坂坡時爆出的粗口。這些口號也可能是為了激怒那些以保衛(wèi)傳統(tǒng)占卜文化為己任的書呆子,引得他們上前理論,這剛好中了算命先生的圈套。
在所有算命先生里面,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個,就是前面時不時入定的兩位。一個機車駛于前面不改色,一個手持煎餅思考人生。兩個人像是分別處于占卜事業(yè)的兩個極端,卻生不逢時的生在了這樣一個理性壓倒一切的時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門旁邊的那位我稱之為大仙。大仙總是正襟危坐,擺著一副救苦救難的神態(tài)。略微發(fā)福的圓臉上,坑坑洼洼,點著不少麻子。圓滑的下巴上刻意蓄起了山羊胡,但效果不佳,整張臉看起來像是一只帶須的圓蘿卜。大仙頭上頂著一頂武當山弟子專配的道帽,道帽純手工制作,用黑布拼湊而成,剛好容得下半個腦殼,帽子上還細心的點綴了花紋,但也有點畫蛇添足。道帽可不是批量生產(chǎn)的工業(yè)制品,估計也沒有哪個制衣廠能掌握道士帽的制作工藝。實際上,大仙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我都找不到工廠批量化生產(chǎn)它們的理由,包括那件風格混搭的道服。那道服并不像古裝劇里茅山道士身披的紋飾造作的道袍,也是幾塊黑布而已,拼湊出一個超現(xiàn)代風格的古樸形狀。衣服和帽子風格統(tǒng)一,均出自一人之手。道服上沒有手工紐結(jié),也不知道怎么打開和系上。也許大仙出門之前,就像人們穿毛衣一樣把道服套在頭上,兩只手摸索著袖子,套好之后再把頭從道服里面掏出來。那場面肯定滑稽無比,令人震撼,你會看到大仙的古道仙風隨著他的一舉一動立刻消失在空氣當中。
大仙手邊還有幾樣法器,其中有一個紅色的竹筒,里面有許多卦簽,供人占卜來用。這些歪歪扭扭的竹制品裝在一起,用紅漆涂抹均勻之后,看上去確實和筷子大有區(qū)別。平日里,大仙腰板挺直地坐在攤前,來往的人群像灰色桂樹上的風一樣嘩嘩作響,大仙理都不理,動都不動。有時候一兩個行人駐足觀看,看八卦圖下面那一行行小字寫的都是啥。大仙聞到來客的氣息,才把眼睛微微張開,兩片嘴唇像風化的云母石一樣上下摩擦,也不知念得什么名堂。有些行人笑笑一走了之,大仙瞬間回歸本位,嘴里探出一口氣,始終一本正經(jīng)。有些行人則蹲下來仔細聆聽,像聽新聞聯(lián)播一樣虔誠。這樣的人多半是年過半百的老人,或者年過半百豐腴尚存的燙頭阿姨,她們蹲在那里聽大仙娓娓講述,有時候雙眉緊鎖,有時候面露喜色,有時候還會跟旁邊的老姐妹竊竊私語。大仙講的起勁,還會指指點點,指指顧客的手心,指指顧客的額頭,指指四周的方位,講一些暗藏玄機的話,聽者若有所悟,連連稱是。
吃煎餅的那個我只管他叫仙二。仙二普通人打扮,完全是另一種風格。普通的衣服,普通的褲子,普通的鞋襪還有一個略顯時髦的頭型,多說無趣,只覺得什么時候城管來整頓地攤,他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人群,絲毫不露馬腳。他的臉又長又方,高鼻梁,不像是漢人,像是從烏魯木齊坐無座慢車來上海的維吾爾人。他的攤上也放著一張寫滿字的八卦紙,但是像大仙那樣略微專業(yè)化的道具卻一樣也沒有。他絲毫沒有坐像,只在靠墻的地方放一個小凳,一屁股坐在那兒,像個下蛋的母雞。有時候凳子拿來鎮(zhèn)紙,他就蹲在墻角邊上。來來往往的每個人他都看,大人他看,小孩兒他看,哪怕卷毛的小狗路過,他都想走上前把狗毛里的虱子看個一清二楚。有些打扮入時的女人經(jīng)過時,他會看的目不轉(zhuǎn)睛,但也懂得收斂,不讓人察覺??此臉幼樱赃叿乓粋€羊肉串的箱子,或是一板硬邦邦的切糕或許更合適。
某天傍晚,我從仙二的地攤邊經(jīng)過,看到有兩個女人在那里聽他閑扯。那兩個女人長得毫無姿色,穿的也艷俗無比,半蹲在地上,腿上的贅肉把黑色絲襪擠的鼓鼓囊囊,幾乎要迸裂開來。其中一個女人把手伸出去,讓仙二看相。仙二一手托住,一手在上面指指點點。他一邊看著手相,一邊掃量著兩個女人,眼神里充滿了迷離,神色中充滿了誘惑。三個人蹲在那里,那架勢倒不像是算卦,而是久別重逢的朋友在一起聊天。仙二說到興致的地方,兩個女人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幾乎要摔倒,聲音像氣球一樣穿過小路,撞在輕軌的混凝土墩子上。
我后來想,其實算卦也是一種巧妙的搭訕,也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樂趣。只可惜我畫不了那么精準的八卦,也看不起那些油漬麻花的打油詩,無奈作罷。
或許是存在某種約定俗成的競爭規(guī)則,簡單來說就是同行是冤家。算命大仙平常嚴肅正經(jīng),從不看仙二一眼。而仙二自然也敬而遠之,連攤位都在大仙攤位20米開外的地方流動,他一直看著來往的人,腦袋像撥浪鼓一樣晃蕩,但也從不看大仙一眼。每當我走到他們兩人之間時,總感到有一股生硬的壓抑場,連小攤上的喧鬧聲都降低了不少。
可是走過去之后,他們的身影也就模糊起來,逐漸融合成一個奇怪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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