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懷

2015-02-04 16:26 作者:郁農(nóng) 0人讀過 | 17條評論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永懷

——寫在母親逝世五周年

崔玉龍

凄風。苦雨。恨霧。愁煙。悲云。沉雷。天崩地坼。摧心裂膽。2009年8月17日（農(nóng)歷六月廿七日），是一個黑色的、可詛咒的日子。因為就在這一天，敬愛的母親永遠離我們而去。在此后1800多個日日夜夜里，母親的音容笑貌無時不刻不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的夢里、我的心中。

母親是一個平凡的人，但她卻有著偉大的品格。自尊——尊人——人尊，就是她走過的人生軌跡，也是她留給后人最可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

上世紀二十年代中葉，母親出生于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家庭，其父常年在外做小生意，家中耕種幾畝薄田，倒也衣食無憂。母親從小聰明懂事，知書達理，且極具同情心。她經(jīng)常給我們講，童少年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家里人上上下下都對她很好，上學時各位老師也都對她很好，她們同學間更是處得極好。她從小就出手大方，樂于助人，常常從家里帶些好吃的分送給小伙伴。在班里，她是年齡最小的，不僅受到大家的愛護，更得到了大家的尊敬。母親從小就生活在這種愛的包圍之中，愛心和同情心與日俱增。幾十年后，每當她講起小學時的一位老師帶著孩子騎著毛驢上山時被日本飛機炸得血肉模糊的情景，眼里仍飽含淚水；直到老年，她還記著祖父母、外祖父母對自己如何疼愛，每年清明時節(jié)，她都要代遠在西安的表弟到五里之外的地方給外祖父母上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從年青時候起，母親就隨父親在外奔波，輾轉(zhuǎn)秦豫，見多識廣也備嘗艱辛。姐姐生在西安，哥哥生在開封，我生在鄭州，后來回老家務(wù)農(nóng)生下妹妹。我參加工作后，母親又隨我搬過幾次家。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也不管處于什么年齡段，母親總是正眼看人也令人正眼相看。她生性恬淡，氣質(zhì)典雅，為人隨和，在她身上始終發(fā)散著一種極強的感染力、親和力和人格魅力。

自尊，首先是一份責任，也是努力讓自己做得更好并把最好的一面示人?！安蛔鲎屓丝床黄鸬氖拢蛔鰧Σ黄鹑说氖隆?，這是母親對“自尊”的闡釋，也是她一輩子的行事規(guī)則。

在實際生活中，人能否自尊并不取決于身份地位。有些達官貴人對下頤指氣使、趾高氣揚，對上卻唯唯諾諾、奴顏婢膝，其骨子里是自弱、自賤、自卑。而母親作為一位家庭婦女，待人處事總是那樣從容，那樣得體，那樣有擔當。母親一輩子剛強愛美，雖無華麗的服飾，更不曾披金戴銀，但粗布棉衣穿在她身上卻總是那樣整潔合體；孩子們的衣裳即使打著補丁，也一點不讓人覺得寒磣、邋遢。父親過世早，那時母親還不到四十歲，四個子女均未成家，最小的女兒才九歲，還要奉養(yǎng)年近八旬的婆婆。幾天時間，母親的滿頭烏絲變成華發(fā)，內(nèi)心的悲傷和所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這時不少好心人提議母親改嫁或“留人”，但都被母親一口回絕了。她說，這不是要把我們一家往死里逼嗎？有我在，老人就不會受苦，孩子就不會受屈！我們是在明路上走，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硬是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一個隨時都會破散的家。

母親小時候上過小學，算是識字人，村里就讓她教幼兒園。她把這些幼兒都當做自己的孩子，照顧得無微不至，還教他們識字、唱歌?！按蠊u，喔喔啼，小寶寶，早早起……”像這樣的兒歌，我至今還記得一些。那時候每隔幾天，幼兒園會煮一鍋綿甜可口的綠豆南瓜，可母親從來連嘗都不嘗一口，也從未給自家孩子帶一點回來。家長們對她都特別放心，上地干活不少人都把自家的大門鑰匙丟給母親。

母親心靈手巧，樂于助人，會扎花，會裁剪，會捏花饃，鄰家壁舍有事都愿找她幫忙。有時心里過意不去，會送給她一些好吃的，她總是婉言謝絕。她老愛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不用誰??？

那時生產(chǎn)隊集體干活，母親雖然身體羸弱，卻從不偷懶；尤其是在摘豆莢、摘棉花時，好多社員都會私藏一些帶回家，而母親從不“隨俗”，一身“干凈”。所有這些，都使她活得坦然，活得尊嚴，贏得人們的尊敬。

尊人是一種品質(zhì)，其核心是平等意識。在母親眼里，不管大人孩子、窮人富人，他們都是平等的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她年輕時候隨父親在外，坐月子雇保姆，把老一點的當長輩、同齡的當姊妹，吃飯在一塊吃，有時人家不習慣，就把菜肴分開盛，自家?guī)讉€菜保姆就幾個菜，從不把她們當傭人，更不會用剩飯剩菜打發(fā)人。她曾給我們講過，有一位老人一輩子當保姆，把平生的積蓄變成金銀首飾，全部放在她跟前讓保管。母親講這件事語氣很平淡，但我們分明感受到，對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高度互信她的內(nèi)心是十分嘉許與自慰的。

母親一生與人為善，以誠立身，深明事理，善解人意，從小到大、到老，為人行事一直有口皆碑。

她孝敬婆婆，情似母女。父親臨終時告訴祖母，我走了，您不會受癥。葉兒（母親小名）會把您服侍得更好！事實確實如此。遠在異鄉(xiāng)的姑母曾對我們說，你奶奶對你媽比對我親。奶奶也是這樣說的，你姑媽離得遠，我不大想她，我只疼你媽。四年后，祖母在彌留之際還眼含淚水，緊緊拉住母親的手不放，生死難離。母親后來老念叨，你奶奶能活到現(xiàn)在該多好，她可是辛苦了一輩子沒享過一天福??！這樣真摯的婆媳感情何其感人。

在妯娌相處上，母親和伯母的關(guān)系堪稱典范。長達半個多世紀，她們互敬互助，親密無間，沒拌過嘴、紅過臉，從未發(fā)生過任何不愉快。鄰居們對此都羨慕不已，奉為楷模。清楚底細的人都知道，這是因為她們都是善良的人，而母親嚴己寬人，伯母有口無心。無疑，母親在里面起了主導作用。

在培養(yǎng)教育子女問題上，母親更是殫精竭慮，耗盡心血。母親一輩子信奉“吃虧”哲學，和父親一樣，“吃虧是?！薄ⅰ昂蜑橘F”、“得理也要讓人”等話經(jīng)常掛在嘴邊。為了使我們兄弟姐妹好好地成長、成才，不論自己受多少苦、多少累，都不肯耽擱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學習。母親總是默默地干活，家務(wù)事基本不讓我們插手。磨面、燒火恐怕是最煩人的事了。一圈一圈地趕驢走，一羅一羅地篩面，直弄得頭昏眼花；風箱撲嗒撲嗒地響，火苗忽竄忽滅，煙霧騰騰，嗆得人直掉淚。直到第一次用上電磁爐，輕輕用指一按就等飯好饃熟了，那種仿佛告別一個時代的喜悅洋溢在母親的臉上。小時候，我們姊妹幾個體質(zhì)弱，經(jīng)常得病，哪怕借錢，母親也要讓我們及時看醫(yī)生。我永遠不會忘記，有一次下午放學，我為生產(chǎn)隊割牛草時砍傷了手，鮮血直流?；丶液?，母親看著我手背翻起的白肉，心疼得無以言表，那血流在兒子的身上，更是流在母親的心里呵！還有，為了湊足我們的學費，她常常是半夜半夜的紡線，眼睛熬紅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但看到我們幾個學習優(yōu)秀的成績單，她在心里笑了。我想，我們兄弟姊妹后來能些微有點出息，首先要歸功于教子有方的母親。

母親把一生都給予了兒孫，唯獨不想自己。她不僅撫養(yǎng)我們成人，而且義無反顧地照看孫輩，先后照護看管我們姊妹四人的八個孩子。至今，曾孫輩的小人們還記著他們的姥姥，說這個電視劇是姥姥最愛看的，說那件事是姥姥不讓做的，說姥姥要我們好學、聽話，做誠實的孩子，等等。母親對幾代人的影響之深，可見一斑。

母親總是看別人的好處、長處，從不在背后叨閑話、傳閑話，也從不把人往壞處想。“要想知道，打個顛倒”，就是她換位思維的常用語。我們從未聽過她虛情假意地奉承討好什么人，從未聽過她尖酸刻薄地諷刺挖苦什么人，也從未聽過她嫉妒和笑話什么人。周圍的婆婆、媳婦有事沒事都喜歡和她拉家常、說事情。她總能設(shè)身處地替人著想，將心比心，好言勸導，從她那里出來，總會或多或少受到一些啟迪、得到一點寬慰、看到一線希望。母親走親戚、看朋友，總是帶最體面的東西，差一點的就覺得拿不出手。有一件事我老忘不了：一位兒子殺豬的鄰居大嬸，一天帶著一塊熟肉到我家來，隔老遠就聞到一股餿味。當時我們都很納悶甚至有點氣憤，為什么拿變質(zhì)的食品送人呢？可母親不這么想。她說，我們是一個娘家的人，從小的姊妹，她怎么會存心害人呢？不僅熱情地接待了她，還給其回送了一袋花生。因父親排行為二，所以長一輩的稱她“她二嫂”，同輩人稱她“二嫂”，晚一輩的稱她“二媽”。在大家的心目中，母親是那么可親可敬，值得信賴。

人尊，是自尊、尊人合乎邏輯的必然結(jié)果。凡是認識、了解母親的人，無不為她的言行舉止所感佩、所折服。記得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一段話：人活著為了什么，怎樣生活才更有意義？這個古老而時鮮的話題無時不刻地在考驗著每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人多得數(shù)以億計，但從本質(zhì)上可劃為三種類型：一種是損人型，這種人只為自己活著，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哲學，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另一種是愛己型，這種人唯一看重的是個人的利益和感情，對世人漠不關(guān)心；第三種是利他型，這種人充滿社會責任感和奉獻精神，更多地想著和為著別人，“自己活著就是為了使別人過得更美好”。誠然，人追求自己的幸福無可厚非，但比較起來，那些為公眾利益而勇于獻身的人，那些自己心里滴著血卻去撫平別人皺折的人，他們則更為高尚，是人類社會得以發(fā)展和進步的脊梁。一個“好人”的稱謂，足以顯示其在人們心目中的分量。自己概括的“利他型”特點，母親就是看得見的原型。

縱觀母親一生，她是父母眼中聰明可愛的女兒，公婆眼中賢惠孝順的媳婦，丈夫眼中溫柔能干的妻子，兒女眼中恩比天高的母親，孫輩眼中慈愛有加的親人，世人眼中慈悲為懷的好人。即使在生命的彌留時刻，她仍然關(guān)心的是別人，唯獨沒有自己。所幸的是，母親有一個幸福的晚年，兒孫滿堂，其樂融融。這也應(yīng)了一句“好人必得好報”的老話。

慈母逝去，兒女哀腸寸斷，思緒綿綿。我先后寫過十余首哀悼詩，發(fā)表在《中華詩詞》、《詞刊》、《詩詞月刊》、《河東楹聯(lián)》等刊物上。在此謹以呈獻，告慰母親在天之靈。

終生向善慈悲懷，苦己甜人譽自來。

秀手柔肩扛風雨，家門幸賴女英才。

玉傾韻失一時間，天地生悲雨淚漣。

相約送行村巷窄，“好人好走”淌心泉。

慈恩深廣比之誰？泣血斷腸喪母悲。

縱使孝心天地感，可憐寸草報春暉。

大愛無痕彌漫中，慈顏猶在卻樓空。

蒼蒼華發(fā)煥明彩，照引兒孫一路通。

擋雨遮風雙臂張，滄桑歷盡為誰忙？

世間萬事皆平淡，唯有親情與日長。

人去已將心拽勾，夜深靜憶淚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