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
一個人,若肯成全他人的幸福,盡管悲傷,也愿意去撫平他人的痛,那么,他離佛就近了……
_______山羊不吃天堂草
小叔7歲那年,打從我家老宅經(jīng)過的風(fēng)水先生對在門前曬柴禾的祖母說:“老嫂子,你有后福,不出三代,你家必定出一個伺候菩薩的人?!弊婺负苁巧鷼獾臉幼?,祖母年輕時守寡,帶著五個子女艱難度日,她要的后福絕不是風(fēng)水先生說的子女青燈古佛,孤老一生,而是想讓子女承歡膝下,樂享天倫。祖母深信這位風(fēng)水先生的能力,也擔(dān)心一語成讖。于是,接下來,祖母請教了風(fēng)水先生,果斷地重新翻修了老宅,目的為了阻斷風(fēng)水先生那可怕的預(yù)言。只是,祖母還是沒有想到,改得了運勢,卻改不了命。她最心愛的小兒子,在她去世三十多年后,最后還是依著內(nèi)心的召喚,過起了與青燈古佛相伴的日子。(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
小叔9歲的時候,患有乳腺癌的祖母去世,祖母彌留之際對父親說“老幺死板,把他一定供出去上學(xué),給他成個家,他不能當(dāng)和尚。”那一年,小叔作為兒子的身份便戛然而止,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跟著家中的兄弟姐妹一起生活。國家恢復(fù)高考那一年,24歲的小叔考上了我們縣的師范學(xué)校,并且在畢業(yè)后順利地進入了縣文化局。工作兩年后,小叔迎娶了他的高中同學(xué),我現(xiàn)在的嬸娘。父親和大伯父都很有成就感,覺得沒有辜負祖母所托,在他們覺得,老幺小時候欠缺的愛還有溫暖,生活漸漸都會給他補回來的。
小叔很死性,一直有個作家夢,閑暇之余寫作便是他最大的愛好。也經(jīng)常在縣報上發(fā)表一些文章,但都不大出彩,自己出錢發(fā)行過兩本小說,似乎也沒有掙到錢。好在生活還過得去,所以家人也不加阻攔。
其實現(xiàn)在,站在即將踏入不惑之年的我的角度來看,我,有些相信這樣一句話:性格決定命運。小叔內(nèi)向,木訥,在他身上沒有過作為家中老幺的那種優(yōu)越感和驕縱任性,不善言辭,幾乎沒有大聲表達過自己的意愿,更不曾有過像個文人一樣侃侃而談地樣子,說起話來,總是唯唯諾諾,誠惶誠恐的樣子,對于自己的仕途并不關(guān)心,只是沉溺于文字里。中學(xué)的時候,我曾讀過小叔的作品,“晦澀”是我對他的文字的第一印象,其中的滄桑感厚重地讓人透不過氣來,當(dāng)中還有“無為和克己”的佛家境界。我想,大概也就是因為這種思想和性格吧,在歲月的消融里,漸漸地把小叔推到了他的佛祖身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叔離家那年冬天,嬸娘剛從醫(yī)院剖腹產(chǎn)下小妹妹,回到家里不到一星期,因為嬸娘的娘家父母去世多年,兄弟姐妹離得遠,小叔又不太會打理家務(wù),所以母親便負責(zé)伺候嬸娘坐月子。直到現(xiàn)在,我們兄妹三人說起那天,仍會后悔,沒能見小叔一面,便一別二十多年。那時候,已經(jīng)放了寒假,那天凌晨五點多的樣子,我們還在睡夢中便被敲門聲吵醒,緊接著聽見小叔和母親的對話:
“姐(小叔是不喚母親嫂子的,而是喚作姐),我得出去一段時間,杜鵑(嬸娘的名字)就麻煩你照顧了。這是一段毛料,你閑下來去給你裁一身衣服。這錢你拿著補貼家用?!笔切∈宓穆曇?。
緊接著聽見母親的聲音:“天這冷的,又快過年了,你準備又去哪兒?(注解:家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小叔外出十天半月寫作的這種方式。)帶厚衣服沒有?這料子我收下了,錢,你帶上,出門在外,窮家富路,照管好自己就行了。家里不用你操心。趕在大年三十之前回來,你哥還等著和你一起給老人去上墳?zāi)??!?/p>
“嗯,我知道了。姐,我走了?!笔切∈宓穆曇?。
“你照管好自己,早點回來。”這是母親對小叔說的最后一句話,緊接著就聽見小叔下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和母親關(guān)門的聲音。
現(xiàn)在想來,我們兄妹那時候真是不懂事,明明已經(jīng)被敲門聲吵醒,卻還是縮在被窩里沒有起床和小叔打招呼,以至于這成了我們?nèi)置眯闹械耐?,因為那一別就是揪心扯肺的二十多年的擔(dān)憂與尋找。
那年的大年三十,周邊已有鞭炮聲響起,父親還是等不到小叔,便帶著我哥哥去給祖父母和大伯父上墳了。因為小叔沒有回來,母親不忍心嬸娘帶著兩個孩子獨自在家過年,所以早早將嬸娘和兩個妹妹接到我家過年,看著父親落寞的樣子,還有嬸娘抱著在襁褓中的小妹默默落淚的樣子,那個年讓人過得相當(dāng)沉重。直到元宵節(jié)過完,小叔依然沒有回來。
從那以后,無論清明,寒食,還是春節(jié),小叔的身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祖父母和大伯父的墳前。小叔,再也沒有回來過。其實,最最可憐的是小叔家的小妹,對于父愛,連一點模糊的記憶都沒有。盡管兩家人用盡全力對她好,但長大后的小妹總是一幅落落寡歡,敏感又自卑的樣子。父親和母親找遍了周圍大大小小的寺廟,心思有些怪異,希望能找到小叔,又害怕他真的在寺廟里。哥哥聽說終南山里有很多出家修行的隱士,所以只要有時間便會帶著父親一起去山里找找,只是從來都是失望而歸?;氐郊业母赣H疲憊極了,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我們知道,父親在想他的小弟。
小叔在家時,我們叔侄感情很好,至今書柜里存放的很多工具書還是我上學(xué)的時候,小叔送給我的。小叔在我們的教育問題上,不像父母那么急功近利,一味要求好成績,總是溫和地告訴我們,學(xué)習(xí)的目的是為了提高個人的文化,素質(zhì)修養(yǎng),太注重成績也未必是好事。小叔離家初期,很是想念他,時間長了,看到家里人因為他的緣故總是打不起精神,而他卻音信全無,我便有些恨他了。一個人自私,總得有個度,撂下一大家人,不吭不哈地就消失了,這么多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讓一家人寢食難安。我的父親,已經(jīng)年近七旬,無論我們怎樣安慰父親,他一顆揪著的心怎么也放不下。我,就在想,佛祖宣揚美德,若小叔果真在佛祖身邊,他怎么就不肯把自己的慈愛之心分一點給自己的家人呢?哪怕只是一個口信,一個電話,報個平安,也能讓家人放下懸著的心,可是,他太吝嗇了,我們始終沒有他的消息。思念在積累的同時,恨意也在蔓延。我父已年邁,老人簡單的心愿還有幸福大概也只有小叔的一個平安信便可以成全,只是小叔始終不肯。小叔不歸,父親還在等候。
因為小叔,父親和哥哥甚至不止一次去公安局里申請查看無人認領(lǐng)的死尸,看著父親顫顫微微地出門的樣子,真想對父親殘忍地說句:就當(dāng)是小叔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吧。可是我說不出口,我甚至想,小叔不見得會出家,大概真的是隱到深山里去寫書了,等到書寫完了,就回來了。父親熟讀《易經(jīng)》,也曾為他的小弟起過一卦,只是因為血脈相親,故而關(guān)心則亂,反倒坐如針氈,沒有頭緒地瞎找一氣。
那年清明,小叔離家快十年的時候,父親和哥哥去上墳的時候,遇見了嬸娘帶著兩個女兒在給祖父母和大伯父上墳,在祖父母墳頭,嬸娘嚎啕大哭,兩個小妹抱著嬸娘哭。嬸娘性格剛強,小叔離家這么多年,從不見抱怨,辭掉了學(xué)校的工作,經(jīng)別人推薦在圣經(jīng)學(xué)院學(xué)習(xí)兩年,然后到一個教堂里出任教主。作為我父親,在他看來,因為自家小弟的原因,讓弟妹受苦,憐惜兩個小侄女,所以父母總會傾盡所有幫助嬸娘一起撫養(yǎng)兩個小孩。嬸娘在小叔離家的幾年里迅速地適應(yīng)了“既當(dāng)娘又當(dāng)?shù)钡慕巧G迕鬟^后沒多久,母親和大伯母一起找嬸娘說話,母親對嬸娘說:“你哥(我父親)的意思是,這么多年老張家對不住你,那個家伙不吭氣就走了,估計是不打算回來了,你若想往前邁一步,再成個家,老張家不攔你,兩個小孩我們撫養(yǎng)。你不用有什么顧慮。”嬸娘不假思索地對母親說道:“我哥說這話就糊涂了,我知道勝子(小叔的小名)不會回來了,你們也別找他了,我就和兩個孩子一起過。你們都不用擔(dān)心,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我在心里就當(dāng)成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母親總說她佩服嬸娘的剛強,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著實不容易。
小叔,因為自己的夢想,(其實我都不知道他的夢想是到底寫一部完美的作品,還是青燈古佛,了此一生。)殘忍地摧毀了家人的安逸。我不知道他在遠方可曾有過不安。
人說“人間別久不成悲”,所以盡管想念,盡管也沒有放棄尋找,可是這么多年,小叔還是慢慢地從我們心里淡了去。只是,我們知道那是結(jié)在父親心上很難愈合的一個傷疤,所以小心翼翼不去碰觸,因為生活逼著我們不斷地,往前,往前……我們,沒有辦法把太多時間留給想念。
得知小叔的消息是在前些天,我利用休息時間回家?guī)湍赣H大掃除,從床底抽屜里翻出一個灰布包裹的包袱,因為好奇,所以忍不住拿出來看,一串印有佛經(jīng)的木珠手鏈,兩本手抄的經(jīng)書,寫著名字的平安符,開了光的玉石墜子。還有一張銀行卡。經(jīng)書里有封書信,有父親的名諱,我頓時就了悟,是小叔給父親的。我拿著東西沖下樓找父親的時候,突然就哭了,那年,父親占卜的卦相是很準的。小叔,他真地依著佛祖的召喚,了卻了塵緣,去過另外一種生活了。我責(zé)問父親為什么不告訴我,父親說,他活著就好。小叔托人送來了兩個包裹,父親把銀行卡給嬸娘的時候,嬸娘固執(zhí)地說,自己有一份就可以了,讓父親把那一張收好。小叔在南方的一個寺廟里做了主持,抄經(jīng)理佛,做著慈善募捐。我想,小叔大概真地過上了自己向往,而祖母曾拼命阻攔的生活了。于他而言,或許是最好的,但我心中的恨意似乎在短時間內(nèi)卻無法消弭,在離家之前,若能做個好好的了斷,或者是離開以后報個平安,都能被原諒。在兩個女兒的成長中,他一直缺席著。嬸娘迅速地衰老,父親漫無目的地找尋,豈是你二十多年后的一個平安便能慰藉?
父親拿出兩套紅色內(nèi)衣,給了我一個地址,希望我?guī)退]寄,父親喃喃地說:“今年也是你小叔的本命年,給他寄過去,讓他穿上?!卑肷尾徽Z,我看到了父親作為兄長的良苦用心,只是這深情能否撼動小叔早已冷寂的心?我斟字酌句,對父親說:“小叔遁入空門,萬念皆空,應(yīng)該看透生死了,過不過本命年意義不大。你從心里就把他送走吧。不用再去想了。他有自己的法號,有自己的佛祖要伺候,我們,現(xiàn)在對小叔而言就在塵緣之外?!备赣H不說話,我看見,他的眼圈又紅了。
小叔在給父親的信上說他自己塵緣很淺,即使今后死去也不會回到家鄉(xiāng),也不想讓家人去探望自己,所以今后便不會再聯(lián)系,希望家人珍重。
我總在想,小叔是因為對夢想的妥協(xié)才遁入空門,還是果真做到了了悟才遁入空門的?大徹大悟后,可曾有絲毫留戀?抑或是佛教里宣揚的大愛精神牽引著他?其實此刻,盡管恨意難平,但我還是想要望著南方,隔空對小叔說聲謝謝,父親心中有很多痛,你的安好能撫平那些痛。今夜,父親能夠安然入睡了。誠如父親所說,你活著就好。
古代,由于戰(zhàn)亂和疾病,人的生命愈發(fā)顯得脆弱,所以古人感慨說“父母健在,手足俱全,人生至幸?!边@是一種極其平常的幸福,它被我們很多人忽略著,直到有了一點缺失,我們才會覺得痛心,人,有時候,真的是很遲鈍的。走過的歲月,讓我逐漸學(xué)會了深刻,我,從來不敢置喙血緣親情的凝聚力和感召力。見,或者不見,念,或者不念,親情總是相連。即使今生都無可能相見,只要知道他還活著就好,便別無他求。是啊,活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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