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二居

文/張朝林

（一）、遷居

妻子工作調(diào)動，我們又一次遷居了。

跟在政工干部老楊的后面，爬上三樓，穿過長長的中間走廊，拐一個直角，就是我們即將入住的蝸居。

老楊打開門，一股老鼠尿的餿味，一掌拍過來，讓我目眩眼花。十歲的兒子，緊緊地捂住鼻子，將頭扭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是供銷社的一個庫房，堆滿了報廢的商品：這是一段被拋棄的歷史，小五金被隨意地丟棄在那里，橫七豎八、灰頭灰臉、鐵銹斑斑的，散發(fā)著遠(yuǎn)古的氣味；那些過時的針棉織品，從塌陷的紙箱子里漏了出來，展示著它們當(dāng)年或紅、或綠、或黃、或白、或藍(lán)、或紫的風(fēng)采，它們有的從紙箱的洞穴里，流出了五顏六色的布屑，天女散花般鋪在地上。那大概是鼠們的家了？我也是屬鼠的，我將成為它們友好的鄰居了。木制的貨架上，及其雜亂地堆放著廢棄的發(fā)票、單據(jù)、盤點(diǎn)表、塑料花，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歲月，那黑黢黢的歲月，讓它們變得滑稽可笑：一格一格的貨架，是遺落在荒野里的山村，蓋滿塵土的一摞一摞發(fā)票、單據(jù)，是山村里怪石嶙峋的山石，一大片、一大片灰色的盤點(diǎn)表，就是一塊塊蕭條的秋野，這荒蕪人跡的山野，讓我不寒而栗。一束束失去本色的塑料花，幽靈一樣，在貨架上張牙舞爪。兒子看著、看著，臉色變了，變得凝重、恐懼，我真擔(dān)心，在那面目全非的塑料花的背后，會不會躲著聊齋里的狐仙？

楊政工說，條件有限，委屈你們，馬上讓工人給你們隔出一間臥室半間廚房。

在家里，妻子說了算。我真希望妻子來一個決斷：不住這里了！可是，妻子皮笑肉不笑地說，就這里了。我的心，被重重一擊，兒子也伸伸舌頭，給我遞過來一個鬼臉。

楊政工鎖上大門，把一屋的老鼠的尿騷味鎖住了；把那段遠(yuǎn)古的歷史鎖住了——包括那一屋子的聊齋

退出來，細(xì)細(xì)研究這建筑物的結(jié)構(gòu)和章法：這是一個“橫折”形的三層樓房，一個樓梯口，設(shè)在“折”的盡頭，我們將住在“橫”的盡頭，“折”的中間，是長長的走廊，兩邊的鴿子窩，注滿各界人士。走廊道，都堆滿木箱、紙箱、蜂窩煤、爐子，只留下容人穿過的窄道子。住在二樓的老汪，是個大胖子，每次小心走走廊，他那圓滾滾的腰，總被蜂窩煤呀、木箱呀，狠狠地咬上一口。樓上沒有廁所，要告急，需下到一樓離“折”還有二十多米遠(yuǎn)公廁里應(yīng)急。從一樓、二樓、三樓，匆匆奔跑下來的臣民，大都是解決“拉撒”問題的。這是哪位建筑設(shè)計(jì)大師的杰作？這種結(jié)構(gòu)、章法的設(shè)計(jì)，應(yīng)該獲得諾貝爾“瘦身賽跑”大獎了。

為了給我們騰出一間半空間，這個庫房、這個古老的歷史，被壓縮、被篡改了：貨架挨挨擠擠地拼在一起，合并成一個荒蕪的小區(qū)，那些廢棄的商品，成為小區(qū)新的臣民，針棉織品的紙箱，成為小區(qū)里的別墅，里面靜靜地躺著陳舊的色彩和不斷傾斜下來的布屑，為這個小區(qū)，平添落花流水的氣氛。小五金被壓縮成山、成嶺、成峰、成丘，塑料花亂無章法地丟棄在山上、嶺上、峰上、邱上，為山嶺峰丘，抹上一點(diǎn)冷冷的春意，顯得那樣陰森、可怕，仿佛從那顏色怪異的塑料花里，泛出的是幽幽的靈光。發(fā)票、單據(jù)、盤點(diǎn)表，歪歪斜斜地堆放在貨架上，堆放成起伏跌宕的山崖、冥冥的幽谷，在那厚厚的塵土上，落滿人的指印，一個大拇指的螺旋指紋，永遠(yuǎn)地烙在了那個懸崖上。這樣一壓縮，讓零零散散的歷史、聊齋更加集中，更加詭異了，每每從那里經(jīng)過的時候，兒子緊緊地拽著我的后襟。

為了搬走這些幽靈，我陪著笑臉，小心謹(jǐn)慎地給楊政工說，這些發(fā)票、單據(jù)或許有用，能否找個地方，把它們封存起來？楊政工說，都沒有，沒有其他地方安置它們，就讓它們在這里擠一擠。

我和兒子齊動手，改變環(huán)境。我討來一摞舊報紙，打上一碗漿糊，用舊報紙一格、一格地糊，一格、一格地隔斷，把山、把嶺、把峰、把丘封存了；把陰森的山崖、冥冥的幽谷封存了；把這個荒蕪的小區(qū)、陳舊的歷史還有聊齋，一起封存了，成為一排排有棱有角的衣柜——不過，它們的裝裱材料是廢舊的報紙。

兒子說，老爸，我們厲害，把可怕封存了。

我的鄰居——老鼠們沒有被封存，沒到夜深人靜，它們在衣柜里、在針棉織品的紙箱里，舉辦夜總會。

（二）、 鄰居

我們一家三口，擠在三樓一間半的房屋里，過蝸居的生活。

半間的是廚房兼客廳，一間的，是我們和兒子共同的臥室，兒子的小床被拉練隔開。

在這個蝸居里，我們的鄰居有兩個：老鼠和美女。

第一個鄰居是老鼠，它們的集中營在隔壁庫房山架裝著報廢的針棉織品的紙箱里，它們和我們相鄰，但是不友好，除了它們每晚在隔壁那個庫房里瘋狂的吵鬧外，還冷不冷地趁夜半爬進(jìn)我們屋子里，做短暫的旅游——因?yàn)槲业男∥葑永铮瑳]啥家具，沒有它們藏身或者長期定居的條件，它們溜進(jìn)來，尋找一些可食的東西后，優(yōu)哉游哉地享受完后，變打道回府。

為了防鼠，我特意給窗子、門的搖頭，加封了鐵絲防護(hù)網(wǎng)，不知它們從哪里而降？菜呀、紅薯呀、米袋子呀，被它們咬的亂七八糟，還打碎了我一只心愛的花瓶。為此，妻子怨我無能，說我鼠的來路都探不清，白屬鼠了。我仔細(xì)地排查，鐵絲防護(hù)網(wǎng)好好地，墻壁、墻角也沒有鼠洞——不可能有鼠洞，那是混凝土的墻壁，量它們沒有那金剛鉆獠牙。莫非鼠們成精了？也有七十二變化？

為了弄清鼠們的來路，我只好蹲守，在靜靜的夜晚，我躲在廚房的墻角里，聆聽鼠們的動靜。夜半，聽到了門搖頭上有動靜，我屏住呼吸，一只老鼠落地了、兩只老鼠落地了、三只老鼠落地了，我突然打開燈，在白熾熾的燈光下，三只肥大的老鼠，在廚房里抱頭鼠竄，尋找逃路，一只老鼠爬上門，從搖頭邊角溜跑了，其他兩只老鼠，被我拿下，處以極刑——這是我向妻子請功的戰(zhàn)果。

我仔細(xì)研究搖頭邊角，原來有一顆釘子脫落了，猛一看沒啥破綻，老鼠們用頭一頂鐵絲網(wǎng)，就張開了——這就是它們出入的關(guān)卡，多聰明的老鼠們呀，它們總會找到人類的漏洞，為它們自己網(wǎng)開一面。

釘死了搖頭邊角，鼠們來我家的旅游線路，暫時被中斷，我想，它們還會找到下一個漏洞，我等待著研究它們的下一個來路。

第二個鄰居是個美女——確切地說，她是一位離異的美少婦，帶著一個和她同樣美麗的小女兒，她和我妻子是同學(xué)關(guān)系，又是同事。政工干部老楊，請工人在我家隔壁隔了一間房子，算是她們的蝸居了。

她們的到來，妻子、兒子歡天喜地，因?yàn)橥瑢W(xué)之情，勝似姐妹。不到半天，兒子和那位小女孩打得火熱。我卻犯嘀咕了，倒不是她的美麗讓我拘束，而是我不能自由了——特別是在酷暑難熬的盛夏，我不自由了。我們蝸居的三樓，樓頂沒有隔熱層，早晨，熱烘烘的太陽，從東邊的窗子爬進(jìn)來，充盈一屋的陽光，看一眼都渾身冒汗；中午，太陽直直地在樓頂上烙，熱浪直直地朝下竄；下午，太陽從西邊的窗子溜進(jìn)來，滾燙的利劍，斜斜地刺過來，讓周身熱辣辣。我們沒有空調(diào)，關(guān)窗戶是熱，開窗戶，也是熱，電風(fēng)扇吐出的風(fēng)，還是熱。做一頓飯或者吃一頓飯，人人熱得成了從水里撈上來的汗人，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能暴露的地方，盡可能大面積的暴露——兒子放學(xu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剝，妻子、我回家的第一件事，也是剝，妻子是“三點(diǎn)式”的，我和兒子是“一點(diǎn)式”的。還是熱。恨不能將全身的皮，也剝下來。

來了這位美麗的少婦做鄰居，我們不自由了——因?yàn)闀r不時地她敲門，或是把女兒送過了和兒子玩耍、或是找?guī)赘[、或是她把自己做的好吃的給我的兒子送過了。有一次，我和兒子都剝了，突然聽到敲門聲兒子匆匆跑過去，打開門，立在門口的美麗少婦，看到赤身裸體的我們爺兒倆，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那種尷尬的場面，想起來現(xiàn)在都臉紅。從此，我給兒子《約法三章》——聽到敲門聲，第一，穿；第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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