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祖父
在這個空的有些發(fā)慌的夜里,我處理完書稿,看了一眼日歷, 今天是正月二十七,明兒是祖父走的“四七”天,不知不覺中,老人家走了已近一月了,聽著窗外的潺潺雨聲,于是乎,我燃了一支香煙,看著手機(jī)上僅存的一張祖父的照片,又陷入了無限地哀思中去。
正月十五,妹去寶雞上學(xué),途徑西安,待了兩天,妹問我說:“爺老了后,咋不見你寫篇紀(jì)念的文章?”
我一愣,順口答道:“爺已經(jīng)是天上的仙,我寫人間文字不知他能看見不,況且我也沒有心思寫了!”
就這樣,心底抹不去的是一份哀傷,我終沒有辦法讓這些情感躍然紙上,因為這些情感是復(fù)雜的,不僅是一種喪親之痛,更多的是一種遺憾、自責(zé)、悲憤與不愿接受祖父已經(jīng)去世這個現(xiàn)實。今晚有了一種莫名的沖動,把一些零碎的記憶拼湊,以悼念我那西去的祖父。
祖父的病是肺氣腫,其他的器官也都在衰竭,他病重被送往醫(yī)院的時候,醫(yī)院都不愿意接收,后來還是托人尋了關(guān)系,住進(jìn)了醫(yī)院的樓道。祖父在住院期間,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口食不進(jìn),面部深陷,僅僅依靠注射著各種營養(yǎng)的點滴來維持生命所需的能量,鼻子上插著氧氣,時不時需要化痰,尿管流出來的是渾濁的血色的液體。住院期間經(jīng)歷了兩次危機(jī)關(guān)頭,其中有一次,讓在外地子孫兒女趕回來虛驚了一場,就那次,伯父拖人收拾了地方準(zhǔn)備辦理后事,大家都認(rèn)為他挺不過去的時候他毅然挺了過來,而后,祖父的病短暫好轉(zhuǎn),出院回到家里,只不過插著尿管,不能隨意活動了。就在祖父去世的前半個月,我還回老家見他,他已經(jīng)能獨自站立,一個人能吃一大碗羊肉湯,面色比之前已經(jīng)好了太多,說話也有了精神,我斷定,爺活過這個冬季已近沒有任何問題。
今年的臘月已經(jīng)回暖,我貌似看到了暖陽普照、冰雪消融、柳梢吐青,我看到的是一個即死的靈魂得到了蒼天的寬恕,正以他強(qiáng)勁的生命力,邁向下一個春天。(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是答應(yīng)年三十回老家陪祖父母跨年的,到了年三十這一天,我向大姐電話詢問了祖父的情況,大姐說一切都好,于是我便因為很多不重要的原因,回銅川和父母團(tuán)聚,一家人洋溢在乙未羊年除夕的歡聲笑語里,家里來了父親的好友,給父親慶祝生日,應(yīng)酬之后投身到此起披伏的紅包大戰(zhàn),不亦樂乎。后來得知,而在老屋那頭,祖父掙扎了一夜,折騰了一夜,只有他自己清楚,這個除夕將是他人生的終點,凌晨三點,爺?shù)纳眢w狀況變得異常糟糕,叔父叫來伯父連夜將祖父抬進(jìn)了他病危時提前準(zhǔn)備好的靈堂,為老人穿上了壽衣,而我們卻全然無知,后來聽大姑說爺一晚上在呼喊著父親和我的名字······
初一天剛亮,伯父給父親打來電話:“早上6:10分,爹走了!”聽到電話,父親已經(jīng)六神無主,兩眼含淚,轉(zhuǎn)過頭對我說:“你娃會后悔一輩子的!”我低頭不語,我內(nèi)心里已經(jīng)將自己罵成一個慫都不是。母親煮了餃子,父親含著眼淚將餃子吞盡,匆忙包了個車,向富平老家奔去,平常覺得很通暢的路程,怎么愈發(fā)的遙遠(yuǎn)了?
下了車,回老屋看了祖母后,我們匆忙趕去伯父家里,站在伯父門口,我卻怎么也邁不開腳下的步子,我的眼淚不停在眼眶打著轉(zhuǎn),卻不敢哭出聲來,因為祖母交代,年初一不能哭。站在上次我回來祖父病重時躺的那間平房門口,房內(nèi)的擺設(shè)一點沒變,我在半月前回來和祖父交談的場景歷歷在目,他總怕我在外吃不好,一直安排服侍他的小姑給我在爐膛里烤饃,并扒拉出他舍不得吃的各種零碎,爺說:“你一定要爭口氣,給你爸減輕負(fù)擔(dān),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給你們父子置上一院房子,你們回來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你們將來老了,還是要回來的,你父子倆齊心給屋里蓋上一個兩層,體體面面的”。祖父還說,開春等他身體好了,他要去西安,親自要處理好我的婚事,決心在有生之年吃上我的喜糖,我明知道有些事情我無能為力,但這終成了我對祖父的愧疚和遺憾。
走進(jìn)門后我叫了一聲“爺”,原先坐在床沿的祖父總會答應(yīng)一聲,現(xiàn)在竟安靜的躺在床上一聲不應(yīng)了,身上蓋著一張大紅的壽被,一動不動,我知道,祖父肯定是在埋怨我的食言,三十沒有回來陪他跨年,永不想再理他疼愛的孫兒了。
誰都沒有想到,祖父會走的那么匆忙,以前家里有任何大事,母親都有感應(yīng)的,爺病重住院那天母親前一晚失眠,可這次不知哪里出的岔子?為何事先一點兒征兆都沒有?年三十白天,祖父說身體不太好,叔父叫來村里的醫(yī)生,醫(yī)生說祖父肯定還有最少一周的活路,可誰能料到,僅僅過了一個夜晚,祖父從此與我們陰陽兩隔了。在房間站立許久,大姑面色憔悴,緩緩揭開祖父面部那張遮面的白布,祖父像熟睡的孩子,從來沒見過他是如此的平靜,只聽到爐膛里燃燒著煤塊兒的火焰,撲撲的響動,爭吵著欲燃盡他那厚積了上億年的生靈。
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淚,獨自奔向后院,蹲在一角,咬著自己的手掌痛哭起來,卻不敢哭出聲來,生怕驚動了祖父的靈魂,蒼天仿佛動了情,也唰唰的下起了冰雨,那混雜著冰粒的雨滴,打在我的身上,全然也沒了知覺,不知何時,冰雨下成了大雪,整個人被淋了一身白,宛若上天給我披了一件兒孝衫,在漫天的白色里,為祖父的亡靈祈禱。許久,小姑對我說:“看你爺,受了一輩子苦,人老了還要受苦,這大的雪,墓穴可咋打呢么?”
小姑說的確是如此,祖父的一生經(jīng)受了太多的磨難與滄桑,從小就沒有了父母,和兄長寄人籬下,他的童年是受人冷眼、吃人下食的童年,之后,弟兄兩個回到村子,千辛萬苦支起一個簡陋的家,祖父開創(chuàng)的這個窮家薄業(yè)的歷程,是現(xiàn)在的我們怎么也不敢想象的。他曾經(jīng)徒步從底店步行去黃陵倒煤賣,一來回要幾個月;拉著架子車,到陳爐鎮(zhèn)一車?yán)齻€幾百斤的水甕,然后順著尖山蜿蜒曲折的塬粱坡到底店換糧食吃,現(xiàn)如今,這條坡道新修成的益店環(huán)山路,雖然鋪上了水泥,許多駕駛員駕車經(jīng)過也是小心翼翼的,一到冬天大雪封路,怕是怎樣也不敢走,祖父的雙腿春夏秋冬上下躬行在這支橋山的余脈之間;為了增加運載量,祖父曾經(jīng)用一個牲畜套著幾個架子車在這山路上來下去,有次下坡的時候套繩脫落,運輸?shù)募茏榆囅褚黄テッ摿隧\繩的野馬,在坡道一陣子狂奔朝溝里翻了下去,祖父被車轅甩開,險些丟掉性命。有過這樣辛酸血淚的創(chuàng)業(yè)史,他的頑強(qiáng)與生性的倔強(qiáng),終于讓他落地生根在草灘這塊沃土,從此打了一口土窯,娶妻生子枝繁葉茂了。
祖父吃的用的都是靠他自己的雙手爭來的,他自幼就沒有得到過父母的疼愛,生活倍加艱辛,于是居家十分簡樸,脾氣也異常暴躁,他眼里容不得那些好吃懶做的,做人剛硬正直,為此里里外外得罪不少人。在人民公社時期,祖父做過隊長,因為別人陷害給大姑的衣服了塞了大隊的新棉花,祖父給了大姑一頓暴打,嚇得大姑尿了褲子;后來大隊開了油坊,讓祖父做了油坊的經(jīng)理,祖父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大隊會計每天給他念賬本,他都全部記下,只要出現(xiàn)問題,他都能一一指出,那些投機(jī)倒把者見怎樣也糊弄不了這個文盲,想盡辦法整他;有次在地里勞作,大伯跟祖父頂了一句嘴,祖父拋出耙子砸向大伯,雖沒有砸著,愣是將大伯嚇得氣死過去,后來多虧九婆施的勾魂術(shù)大伯才醒了過來;一次,祖父給身體孱弱的祖母換來幾斤白面蒸成饅頭,因父親偷吃了一個白面饅頭,被祖父打的光腳亂竄,在柿子樹上三天不敢下來,每天小姑偷著送飯,父親用繩子吊在樹上吃,總怕下樹見祖父挨一頓暴打。祖父的三兒兩女都是在他的強(qiáng)權(quán)與打罵之下成長,只有小姑念到中學(xué),其他都在很小的年齡便出去闖蕩,兒女都是通過各自的努力相繼成家,因為祖父對這些來之不易的生活尤為珍重,在持家的態(tài)度上和三個兒媳或多或少都有些過節(jié),最后,子女都去了外地后,也常常感嘆,是祖父的這種拼勁和正直才讓這個家族得以壯大,就這樣一個人,硬是挺直了他的脊梁,把一個這樣窮酸的家,把整個家族給支撐了下來。
是啊,祖父是足足干了一輩子,沒有享過一天清福,他的兒女的事業(yè)在村里別人看來都是充滿敬意的,他活到83歲高齡,除了病重住院的一個月,竟沒有給自己的兒女子孫添一點亂子,和祖母面朝黃土背朝天,種自己的地,吃自己的水,而且還為兒女有操不完的心。伯父蓋雞舍時他拱著身子干、叔父蓋房子時他拱著身子干,叔父前些年開白灰廠,過年寧愿獨身一人去西安廠房看門也要讓叔父一家子回家過年,父親在煤礦的工作每逢回去他問長問短,小姑婚姻的不幸他也總放心不下。農(nóng)閑時的整日,祖父坐在土窯前的小院兒曬著太陽,緊湊著眉頭,思考著兒女處境。兒輩的心他沒有操完,又來操孫輩的心,他的大外孫我表哥的婚事讓他木亂,我的工作讓他勞神、其他弟弟妹妹的學(xué)習(xí)讓他操心,他總是害怕他如果不操的這份心,就放心不下兒女子孫在外的一切生活,兒女常年在外,逢年過節(jié)有時也不得回去,他總也不愿意讓兒女回家而誤了糊口的正事。祖父自強(qiáng),前幾年父親眼看祖父母老了,在礦區(qū)給祖父母置了房子,想要接他們?nèi)サV區(qū)住,享幾天清福,父母做了許久工作祖父還是不愿意走,他不是不愿意離開陪伴自己大半輩子的老屋,而是怕連累和打攪了兒女正常的生活。
那個年代我家里還是很窮,父輩沒有一個有身像樣的衣服,相互換著穿,直到青年時期還沒有鞋子光著腳穿著開襠的褲子,祖父想盡一切辦法,還是讓家里的生活合理的維持著,從來沒有因為天災(zāi)人禍,斷過家里的一粒口糧,祖父的精打細(xì)算到了極其苛刻的地步,他的勤儉也是到了人不能理解的程度。在我們這輩小的時候,祖父不論有任何吃的總是藏在柜子里,我們誰也吃不上,時常我們幾個偷腥的小鬼鉆進(jìn)祖父的窯洞,剛打開柜子偷吃,若是被祖父發(fā)現(xiàn)定要火冒三丈、大發(fā)雷霆。祖父一生最愛的牲畜是牛,因為那牛是一家老少一年營生的來源,他對牛也比對人親,在祖父的眼里一頭牛頂家里幾個青壯勞力,耕地拉犁、拉車載碳,成牛還能賣個大價錢,所以祖父便同牛住在一孔窯洞里,好吃好喝的伺候著,誰要是惹了他的牛,那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我小時就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一次偶然用打針的針管給牛的身上射水,被祖父看見后愣是連爸帶媽罵了幾天,從此我對祖父心存膽怯,終不敢大聲說話。后來生活好了,我們常年也不在老家,每逢回去祖父總是把他柜子里的陳年珍藏拿了出來,除了珍藏數(shù)十年的西鳳酒可以喝,其余大把過期的食品茶葉總是給你攤到一炕讓你去選,你竟然無可奈何,明知過期不能吃,祖父總是熱心的拆著包裝給你往手心里送,弄得你哭笑不得。有次小姑把祖父珍藏的這些過期食品全部扔掉,祖父心里舍不得,氣的幾天不愿意多說話,祖父窮怕了,總想著在家里有點兒存糧以供急用。不僅在吃食上節(jié)儉,在穿衣上更是節(jié)儉,祖父一年四季過來過去都是那幾件衣裳,襪子上、褲腿上、衣服上的補(bǔ)丁一片接一片,一層蓋一層,村里與他年齡相當(dāng)?shù)睦蠞h們總是諷他:“你兒子那么出息,都不舍得給你老漢買身衣服?”爺總是說:“買么,好衣服吃席的時候穿,娃好心,咱不講究,舍不得糟蹋那些牌子的衣服!”所以,在祖父下葬的前一天,父親他們收拾祖父的遺物的時候,他九成新的衣服襪子竟然裝了三麻袋,后來聽祖母說,祖父那些衣服是想留在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穿的。不禁,讓在場收拾的兒女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祖父是積勞成疾,身體的各個器官多少都有問題,有時他給子女們抱怨幾句,子女總認(rèn)為祖父是在無病呻吟,卻是,誰能想這么能干的一個人怎么會有病呢?他只有自己一直用藥物治療,就這樣各種各樣的藥物到處都是:治療哮喘的、治療前列腺的、治療胃部疾病的、治療肺部疾病的,瓶裝的、袋裝的、紙袋包的應(yīng)有盡有,凡是能用來治病的藥物被祖父抓了一堆,識字的人都不知道這些藥怎樣配著吃,祖父如果哪里不舒服,自己竟清楚地記得醫(yī)生囑咐的那種藥的劑量。祖父一生要強(qiáng),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給子女說他身體的不適的,不知何時,祖父的右手掌心長了一個瘤子,并一點一點長大,而后不知是誰無意間發(fā)現(xiàn),那個瘤子已經(jīng)將大半個掌心凸起,并不斷地向外拓展,盡管如此,因為無關(guān)痛癢,祖父一直拒絕兒女要給他治療的請求,怕耽誤耕作,那顆瘤子就一直伴隨了他的余生。特別是祖父的肺病,氣短無力,走一段路也得喘息半天,他一直自己在力圖克服這種病癥,每逢寒冷的冬天,祖父煎熬度日,一夜要咳醒數(shù)次,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好多年,直到去年的隆冬,祖父總是感覺自己不能控制病情,第一次給兒女打電話,給大伯提出來要求住院。在醫(yī)院期間,在生死線上徘徊了兩回后,病情稍有好轉(zhuǎn),無知的兒女?dāng)喽ㄋ麄兏赣H的病怕是要好了,迫切的讓祖父出院回家休養(yǎng),而回家不到二十天的時間,祖父就這么匆匆地去了。
祖父的兒女們實在太忙了,他將一生精力無私的給了他們,給了這個家,而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兒女卻連短短的一月也堅持不來。祖父無奈,他心知肚明,但他不愿意多說什么?也許他認(rèn)為他畢竟是一個即死的人,但兒女還有太多路要走,他不想成為“拖油瓶”;或許他自認(rèn)為他招人厭,誰也不待見;所以在他精神狀態(tài)稍好的那幾天,祖父自己安排人給他剪了頭發(fā),并提前讓祖母給他擦洗了身子,雖然在世上他邋遢的活著,但卻要光鮮地準(zhǔn)備走進(jìn)那一扇生命之門。
那幾日,祖父總是尋思著要吃,不時和祖母斗嘴,他們這對結(jié)發(fā)夫妻,斗了一輩子了,祖父脾氣不好經(jīng)常打罵祖母,祖母忍受祖父的打罵和委屈,一輩子沒有反抗過。祖父給祖母有意無意交代他百年之后的事情,祖母訓(xùn)斥他一兩句,他竟然如聽話的孩子般一言不發(fā)了,這是他對老伴兒悔意的表示嗎?大姐和二妹前去探望祖父,祖父說:“爺老了你給你爹說,事辦小不要鋪張,咱家的親戚少,唯一就是不敢在靈堂門口放上一個花圈,不能讓人覺得咱屋沒人了,讓多弄點花圈,看著體面?!笔甯盖叭ヌ酵娓?,祖父說:“爹老了后,你千萬不敢把我的方(棺材)弄錯了,有一個是你媽的?!边@些本該這些不孝兒女操心的事情,祖父竟是一點點囑咐完了,終于在年三十的晚上的等待中,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年初二,天晴了,家里派人去奔喪,祖父的葬禮才正式的操辦。天不亮,我和父親踏著泥濘將入殮用的柏樹枝葉弄回來后,我兩眼直直地盯著祖父的遺體,似乎感覺祖父只是睡著一般,腹部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在上下起伏,我前去握住祖父的手,那種冰冷通過我手指的神經(jīng)末端直直刺進(jìn)我的心臟,祖父確是走了,我再也不能抑制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失聲哭嚎了起來。不一會,鼓樂隊吹打來了,祖父的遺體被眾人抬進(jìn)棺橔,經(jīng)過一個簡短的儀式,小姑為祖父擦洗了臉,祖父終于睡進(jìn)了他要長眠的狹小而孤獨世界。隨后祖父的靈堂搭建了起來,我跪在祖父靈旁的草鋪里,向祖父賠罪,千言萬語竟無法啟齒而化成了淚滴,淚滴如斷線的珠子般灑落下來,這也許是我與祖父的最后一次深入地交流了。
此刻的我后悔,在祖父的有生之年,我沒有給他討回一個媳婦兒,讓他遺憾得走了;我后悔,此前明明答應(yīng)和祖父的一起度過除夕,卻在我僥幸中成為遺憾;我后悔,祖父在他生命地最后一刻,還在呼喚著他孫兒的名字,可惜不孝的我卻沒有在他身邊......
后來,我們和大姐商議,孫輩每人為祖父敬獻(xiàn)了花圈,按照祖父生前的遺囑整整齊齊擺了一排,祖父沒有想到的是,前來吊唁的親友,也都基本敬獻(xiàn)了花圈,他去世后并不是那么寒酸。在接下來幾天的儀式里,不論迎桌送飯、還是靈前祭奠,我每每磕一個頭,都將額頭重重的磕在地上,我是多么期望,我磕的每一個頭都是在贖那些不可饒恕地罪過,我對不起祖父的地方太多,也只有以這種最傳統(tǒng)的方式來讓自己的內(nèi)心平衡,或許我磕的每一個響頭,祖父在黃泉之下的神靈會有所感知,或許祖父會的寬恕我的無知。
大年初四的晚上,是祖父的靈柩在靈堂的最后一晚,家里叫來戲班子在靈堂給祖父唱了許久,祖父生平愛戲,這也是他能感知的最后一曲兒吧!晚上九點,在祭奠儀式上,我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宣讀了為祖父所寫的悼詞:
嗚呼哀哉,豈不痛哉;嗚呼哀哉,天地同殤;惜我高祖,長眠一方;晴天霹靂,猝不及防;疾首痛心,淚灑靈堂;高壽八三,子孫滿堂;終生奮斗,家風(fēng)遺長;厚德敦實,苦難飽嘗;自幼喪親,弟兄相幫;時境慘淡,受氣逃荒;白手創(chuàng)業(yè),堅韌自強(qiáng);行路坎坷,歷盡滄桑;躬耕隴畝,面悴土黃;功高勞苦,德馨節(jié)亮;兒女遠(yuǎn)游,倍感凄涼;獨守煎熬,歲老身忙;積勞成疾,臥病在床;求醫(yī)無果,只身赴黃;嗚呼哀哉,吾心彷徨;勞碌一生;安息天堂;哀思吾祖;點燭燃香;烈酒三杯,冰心永藏;音容宛在,萬古流芳。尚饗。
這一晚,所有親朋在一片哀聲中前來送完了祖父最后一程,初五大早,祖父將要長眠于東南福地,祖父的兒女子孫們坐在靈旁的草鋪上,靜靜地陪完祖父最后一個夜晚。而這個夜晚如此短暫,不知不覺天色漸曉,鼓號手的吹打和靈車播放的喪葬曲子,引領(lǐng)祖父的靈柩緩緩駛出了街道,遠(yuǎn)離了村莊。家家戶戶門口點燃柴草燃燒的滾滾濃煙,徐徐地騰在半空,久久不能消散。此刻,祖父的靈魂正騰云駕霧,俯視著這個古老而親切的村莊,向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告別,向他為之操勞了一生的老屋告別,向那些愛他的、敬他的、助他的鄉(xiāng)親們告別;也向那些害他的、辱他的、損他的人們告別!祖父的這一段告別,意味著他這一生的功過是非任由他人訴說,他聽夠了各種各樣的語言、受盡了各種各樣的苦難,該受的不該受的全受了,這些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一生的操勞沒有白費,他的兒女子孫的事業(yè)和他親手創(chuàng)立的這個家族,正如那田野的麥苗,在春的召喚下,生機(jī)勃勃,欣欣向榮,他肯定,那個屬于收獲的秋就在不遠(yuǎn)的前面......
祖父安息!祖父千古!今夜,孫兒在西安,我對著北方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為您化萬貫紙錢,敬三杯烈酒,深深地懷念著您,祖父,您看,在這場春雨的澆灌下,咱家地里的麥苗正如饑似渴的吮吸著成長起來,如你所愿,這個春天將是一個有生命的春天。
此刻,煙缸里的煙蒂已滿,我的房間已經(jīng)是煙霧繚繞,我也如臨仙境,掐指一算,再過三天就是二月二,是“龍?zhí)ь^”節(jié),正直大地回春,萬物復(fù)蘇之際,我就是那麥田里的一株麥苗,承載著對秋的夢想,成長,用生命成長,用祖父留給后世的那種精神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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