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街人物
朋友阿成是屬于受榨踩的那種人,家里開著麻將場,日日像趕會。在這種場合,常見一人,身不滿五尺,猴頭獐目,戴頂藍布帽,著一藍制服,解胸坦懷,手指夾煙,說話云山霧罩,滔滔不絕,活脫趙本山在小品里那副模樣。倒是輸贏不驚,就手中那點錢,輸完就高歌而去,唱的都是文革歌曲,什么打倒、砸爛之類??瓷先ヮH不著調(diào)。我非常討厭此人,某日,與阿成聊起此人,阿成說,這人在舊街鎮(zhèn)可是個人物哩,一生做了三件大事,這種事擱平常人做一件就算了不起,他卻做了三件。
此人姓侯名七,成份地主,在舊街鎮(zhèn)屬于批斗對象,抬不起頭來。村里容不下他,就去了縣城。城里人不知道他的背景,于是就參加了城里的造反組織。這也體現(xiàn)了人家的變通性,給了我等之輩,也只能彎著腰挨斗了。
山城政黨機關(guān)。被群眾性造反組織紅總與紅指沖擊,處于癱瘓狀態(tài)。兩派爭權(quán)奪利,大打派仗。侯七準備了兩幅袖章,紅指得勢,就加入紅指,紅總得勢,再返回;屬起墻者、兩面派,由于鬼點多,不久就當了紅總的參謀長。
兩派都成立了抄家、打人的組織,紅總叫“孫大圣戰(zhàn)斗隊”,紅指叫“千鈞棒”戰(zhàn)斗隊。此刻縣委書記張宗信,被孫大圣關(guān)在紅總臨時看守所里,有人日夜把守,連續(xù)審問了幾次,明天就要在縣政府廣場,召開萬人的群眾大會批斗他,并給他準備了一個幾十斤重的大鐵牌,要掛在脖子上。張書記一身是病,體內(nèi)尚有幾塊彈片未曾取出,哪能經(jīng)的起這樣折騰,兇多吉少。是夜,侯七買了三瓶酒,灌醉看守,將書記隱藏起來,局勢緩和,方才走了。
一個紅衛(wèi)兵,把定了性的右派放走了,藏起來,這在當時真是了不起的壯舉,要冒多大的政治風(fēng)險呀。后來張書記平反后,曾到舊街看過他,成了轟動舊街的新聞。我說:“他真有舉世皆濁醉,唯我獨醒的政治頭腦?當時有多少人卷入激流,夫妻反目,兄弟成仇?!卑⒊烧f:“要我說,還是世道人心,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更能說明這一切。”
辦了這件事,侯七在山城也呆不下去了,正值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就扒上了北去的列車。遇上了對他一生影響最大,改變他后半生命運的第二件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列車出了娘子關(guān),一位抱小孩的少婦沒買票,遭到列車上紅衛(wèi)兵的圍攻。婦女說話有板有眼,一看就是文化人,有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一貫打砸搶燒的紅衛(wèi)兵也被震住了。侯七從人群中鉆出來,問明原委從懷中掏出錢來,替婦女補了車票。同行的紅衛(wèi)兵小將責(zé)問他:“你的屁股坐那兒了,這可是革命之女?!焙钇哒f:“她首先是人?!敝髮D女拉出重圍,在車門那兒找了個相對僻靜的地方席地而坐,攀談起來。婦女叫先敏,一地道的普通話,自稱陜西臨潼人,父親是三八式老干部,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蒙冤入獄,此去北京告狀,這時已身無分文,到了北京準備邊沿街乞討邊告狀,還父親清白。這先敏自幼生活在上層社會,受過良好的教育,政治經(jīng)濟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侯七斗大的字不識幾個。侯七斗大的字不識幾個,所有的人生經(jīng)驗都是從社會中得來的。感覺著婦女不同凡響,性格剛烈,疾惡如仇,不愧是將門之后,到了北京就傾其所有,掏出二百塊錢,五十斤糧票,給了先敏,那可是一個農(nóng)民一年的收入啊。先敏抱著小孩,“撲咚”一聲跪下:“來日必報你的大恩大德。”侯七連忙將他扶起:“我一個人,四海為家,鎖住門餓不死小板凳。你一個婦道人家,又帶著小孩,沒錢寸步難行。”先敏堅持要了侯七的詳細住址,千恩萬謝,二人在車站分手。
文革結(jié)束后,侯七從縣城回到了舊街,先務(wù)農(nóng)后下坑,一晃八年過去了,人也三十拐彎高不成,低不就,仍然孤身一人。往日的輝煌,已成了昨日黃花,隨著流水漸漸逝去,人都說,這人完了,就這么地了。
一日,侯七從煤礦下坑回來,見往日骯臟的房子,收拾的井井有條,廚房正做好了現(xiàn)成的飯菜,懷疑大白天見了鬼,世間真有神仙皇帝,抑或畫中的田螺姑娘走下來的故事成了現(xiàn)實?一轉(zhuǎn)身,他在車上救下來的那個少婦—先敏,就如夢似幻的站在門口了。
原來,她父親平了反,補發(fā)了工資,自己也離了婚,帶一對兒女過活。辦妥了手續(xù)就來到山城,為的是實現(xiàn)自己當初許下的諾言,一諾千金啊。
侯七祖上給他留下一間破廂房,一支描金書柜,一支鋪柜,一片土炕,幾床破棉絮,可以說家徒四壁。侯七說:“這光景可咋過呀?”先敏說:“光景在人過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焙钇呦蚋舯诙鸾枇送氚酌?,割了二斤肉,包了頓餃子,點了兩支紅蠟燭,喝了交杯酒,家就算成了。
改革開放之初,信用社撥下一批扶貧貸款,竟無人取貸。侯七又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貸兩萬元在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租了柜臺,率先下海。常年游走于山城與廣東沿海之間,把這邊的山貨運過去,把那邊的電子產(chǎn)品、服裝倒騰回來,生意越做越大,逐漸遍及好幾個領(lǐng)域,成了舊街鎮(zhèn)首富。
舊街鎮(zhèn)修路,號召群眾捐款,侯七捐了五千,舊街村當官的,捐款都不及他十分之一。鎮(zhèn)長就想見見這個傳奇人物。企圖樹立典型,一見大驚,說話云山霧罩,竟是個不著調(diào)的人,這樣的人能是好人?但其確實做了幾件,在那個年代來說了不起的狀舉,也許真應(yīng)了那句話,大智若愚,大忠者奸。
考慮到形象問題,樹立典型的事就作罷,后見其老婆形象、氣質(zhì)俱佳,就將捐款五千后加個零,登了報紙,樹立典型,后還被選為個協(xié)主席。阿成說:“人家真的是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活得很精彩?,F(xiàn)在人家功德圓滿了,甚也不干了,成天扛個氣槍在山里轉(zhuǎn)悠,打野兔,捉山雞,去翠楓山莊釣魚,就一個字‘玩’,真是個煙火神仙?!?/p>
一日大雪,我真在山上見到他扛著氣槍,背上背著幾只野兔,在雪中獨行,碰見我就問我野兔的蹤跡,我說:“這天連鬼都不見,哪來的野兔。你不在家享福,在這荒郊野嶺受這罪干嘛!”他頗不著調(diào)的說:“人嘛,動物嘛,本來就不該從樹上下來,看把個好端端的星球糟蹋成啥樣了。。。”
唉,莊子說:子非魚焉知魚之快樂,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魚之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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