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

沈 飄

“老板，您來電話了！”一個小女孩兒的怪聲怪氣的聲音，模仿著唐老鴨的腔調(diào)。小女兒也在喊：“媽，你來電話了！”鈴聲是大女兒設(shè)計的，我一聽便會忍不住笑。拿過手機(jī)，是二姐的號碼：“大丫在家沒？”我說：“不是昨天就回去了嗎？你沒看見？怎么啦？”二姐說：“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個禿小子扯著一個小姑娘，看著像大丫。那禿小子染的黃毛兒?！蔽艺f：“不可能?！倍銢]掛，可半天也沒再聽到她說話，話筒里面?zhèn)鱽淼闹皇莵y七八糟的人聲、車聲，我便掛了電話。

一直到天黑二姐也沒再來電話，我更加確定又是虛驚一場，便又忍不住笑。二姐干這樣事多少回了，每次說完都把我樂撲騰了。我邊笑邊想象二姐急急忙忙在大街上追那小男孩兒和小女孩兒的樣子：她得想方設(shè)法看到小女孩兒的臉，確認(rèn)到底是不是我大女兒，還不能讓女孩兒看到她，一副小偷小摸樣。她攆上那兩個孩子，一看不是，也會笑的。……說這話是15號。

大女兒上高中后，便在縣城二姐租的一個六層樓里住，和縣城里的走讀生一樣。這個屋里住八個小姑娘，四個醫(yī)院的小護(hù)士，三個在商場買衣服，二姐經(jīng)常也在那兒，像個老抱子領(lǐng)幾個雞崽兒。把女兒放她那兒，我一心無掛。我和大女兒說：“今后有啥事兒找你二姨，她離你近，她就代替媽了?！笨刹?，學(xué)校要求家長的事兒全由二姐代勞了。好在大女兒是個蔫了吧嘰、別人沒怎樣說就眼淚汪汪的溫順女孩兒，誰還忍心傷害她。

三年高中后開始打工?？紤]到她的性格，沒讓她遠(yuǎn)走，她自己也不愿遠(yuǎn)走，一坐車就暈車，就停在了縣城。我相信二姐比相信我自己還心里有底。小妹常和我說：“二姐是你的攝像頭、跟蹤器。”大女兒則說：“我二姨成天刨根問底，跟看賊似的，可受不了?！蔽液托∶帽阃匦?。(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有一次我去縣城，正好小妹也去送孩子開學(xué)。女兒說：“我們經(jīng)理經(jīng)常帶我出去吃飯，單位好幾個小姑娘都眼氣我。”我嗔了好幾嗔想問：“你們經(jīng)理是男的還是女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怕傷了她自尊心。小妹歷來說話是想怎樣說就怎樣說的，便咯咯咯地樂幾聲說：“那一定是條老狐貍，看你好看，沒安好心，不是好鳥，專門勾引像你這樣剛出校門的小姑娘，你得加點(diǎn)小心，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贝笈畠簭溺R子里看著我們，不停地用手機(jī)拍照，邊拍邊笑，左扭一下頭、右甩一下長發(fā)，一會兒撅嘴巴，一會兒做鬼臉，一會兒伸出兩個指頭。二姐說：“下午我偷摸看看去，不行別在那兒干了。你們經(jīng)理多大歲數(shù)了？”女兒做出嫵媚的小樣，笑聲像微風(fēng)拂過海螺穿成的風(fēng)鈴一般。小妹說：“問你話呢，你樂啥？說的不對呀？”二姐說：“不識奸，一點(diǎn)兒心眼沒有?！迸畠亨坂鸵幌聵妨耍骸翱窗涯銈儑樀模覀兘?jīng)理是個老太婆，像我媽似的?！蔽堇锶巳α?。

16號晚上二姐給我打電話：“給大丫打電話怎說關(guān)機(jī)？”我說：“我試過，昨兒下午就關(guān)機(jī)了。單位安排她去外地學(xué)《弟子規(guī)》，說到那兒就把手機(jī)都收了統(tǒng)一保管，是封閉式學(xué)習(xí)?！倍阏f：“我這屋也有個小姑娘學(xué)呢，說也就幾個點(diǎn)兒，也沒有封閉，也沒說不讓帶手機(jī)。只有公安局和保密地方才有權(quán)力下人手機(jī)?！蔽乙宦?，一下就不往好處想了，心慌了，說話也變成了哭調(diào)?！澳窃趺崔k？”二姐說：“她說你就信？想的也太簡單了！平常往家一坐，大門不出、二門不進(jìn)的，社會事兒啥也不知道，指不定是被傳銷那類拉去洗腦去了，出來跟傻子似的?！蔽艺f：“她們單位是正經(jīng)地方?！倍阏f：“你沒看那‘社會與法’頻道？有的大公司打著幌子犯罪呢！”我說：“不是我想得簡單，是她這些年沒說過一句謊??！”

我便往回想。13號大女兒從縣城給我打電話，說單位要讓她去外地學(xué)《弟子規(guī)》，封閉七天，還說明天單位停業(yè)。我說：“回家?！蓖砩纤愕搅思摇?4號我出門一天，她看家一天。15號早上，我在外屋做飯，她邊洗臉邊和我說：“媽，我們經(jīng)理給我打電話，讓我學(xué)《弟子規(guī)》去，經(jīng)理說，只有領(lǐng)導(dǎo)才有機(jī)會，給工資的?！闭f著就開始東屋一趟、西屋一趟地穿梭著收拾東西。我有點(diǎn)兒不愿意讓她去，而且一聽不能打電話心里也犯核計。女兒頭幾天和我說處了個對象，是學(xué)《弟子規(guī)》那個城市的，說他們在一起工作，說他要讓她上他家去看看，我怕她白唬我，別的事我都信，這事卻沒信心。我也不傻，考慮到了傳銷之類的，但堂堂一個縣的正經(jīng)單位，應(yīng)該和那無關(guān)?？墒恰皨?，你手機(jī)還有費(fèi)沒有？我去交費(fèi)，就手給你也交上?！蔽覛夂艉舻卣f：“我沒費(fèi)停機(jī)也可以，反正我也不想給任何人打電話，任何人也無需給我打電話，上網(wǎng)有電腦。”我站在鍋臺旁看她，她站在里屋門口墻垛那兒一篇一篇地翻日歷，說到21號就是七天，就回來了。我就一眼一眼地看鐘，說差五分鐘出去就趕趟，車一上大橋，一拉笛聽到了。不一會兒，她挎著小包顛兒顛兒地走了?？粗L長的頭發(fā)迎著風(fēng)飄飄灑灑，我滿眼辛酸，真盼她回眸一笑，可沒有，女兒大了，心野了……

那天天氣挺好，我正在屋后大壩外的地里摟苞米葉子。女兒給我打來了電話：“媽，我給你交了50元話費(fèi)，你查查，我在立交橋等車呢，去■■?！蔽艺f：“嗯?！笔謾C(jī)短信上有大風(fēng)藍(lán)色預(yù)警，下午果然起了大風(fēng)，刮得天地間渾沌沌的，讓人心里沒縫兒。干完活兒回家，正在洗臉，女兒又來了電話：“媽，我到了，正在去報到的路上?！蔽艺f：“大風(fēng)小嚎的，遭大罪去了。打車吧，出租車哪兒都能找到?！钡任医o她打電話時，回答我的不是那個柔柔的聲音，而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

如今聽二姐一說，后悔那滋味就別提了，怎么核計都覺得不應(yīng)該讓女兒去。如果我不讓她去，她會聽的；可我當(dāng)時心里想，學(xué)習(xí)是好事，開開眼界是好事……唉，這心鬧得。我問二姐：“大丫單位真停業(yè)了？”二姐說：“真停了?！蔽艺f：“那找誰去？”二姐說：“你打別人的電話問問？”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女兒單位任何人的電話我都沒有。我就靠在炕頭墻旮旯望著棚?！巴炅?，死活是被人囚禁了。我怎么就沒問過她單位的電話？這是我的錯，我不是合格的媽?！痹较朐接X得可怕。天底下啥事都可能發(fā)生，必須聯(lián)系上她！我突然想起件事，便問正玩電腦的小女兒：“那天你大姐領(lǐng)你去那個姨家你還找得到不？”小女兒說：“差不多?！蔽艺f：“明天你帶媽找到那個姨家?！笨晌疫€是后悔，把著手機(jī)，不知往哪里打才能立刻知道大丫的信息。小女兒突然興高采烈地說：“媽，我大姐給我那舊手機(jī)里有電話號，后面還有人名，還有她那對象的號。”我一下來了精神：“快給媽找出來！”

好歹給舊手機(jī)充了點(diǎn)兒電，我第一個便給大女兒所謂的對象打電話，心里七上八下的。小男孩兒接了，我說“你趕緊給你們經(jīng)理打電話，我明天要去找她”。小男孩兒說：“姨，沒事的，我們單位有不少去學(xué)《弟子規(guī)》的，都回來了，挺好的?！蔽业?a target="_blank">心情緩解了許多，可還是不放心。不一會兒他們經(jīng)理給我打來了電話，是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憑著感覺，我相信她，可還是問：“為什么封閉呀？”她說：“不拿手機(jī)可以心里沒有雜念地學(xué)習(xí)，現(xiàn)在的人，好像離開手機(jī)都活不了了。我女兒也去學(xué)了，是上一期。要是還不放心，你明天就到這邊的大戲院去找我，我明天去放電影，到時候我?guī)阃低翟谕饷婵匆谎勰闩畠骸姨釙硨W(xué)習(xí)中華傳統(tǒng)文化是好事……”我問：“她一天在那兒做什么？”她說：“早上起來做體操，然后然后上課，然后聽古典音樂、背詩，這兒還有書。我們花了很多錢請人講課。這個班的學(xué)員都是女的，你放心?！?/p>

我給二姐打電話，二姐說：“那就等著唄?！蔽艺f：“我也不去看了，張牙舞爪地找去，弄得雞犬不寧的，結(jié)果根本就沒什么事兒，以后女兒還怎么和人家打交道?！倍阏f：“誰都能理解，當(dāng)媽的，誰不怕孩子出事？”

這一夜，我左尋思、右尋思，還是鬧心。她爸回來我也沒說起這事，說了不解決問題，明天出車再出點(diǎn)兒差，日子就沒法過了。累了一天的他呼呼睡著了，看他睡得那個香勁兒，我就眼氣得不像樣。我是怎么也睡不著，便看著他說：“沒心沒肺的！”爬到他枕頭邊上摸煙盒、打火機(jī)。我不會吸煙，可一遇到鬧心事，睡不著，就抽。一根一根又一根，抽一口吐出一口，稀里糊涂好不容易對付到天亮，洗臉時感覺不對勁兒，照鏡子一看，嘴唇上起了一圈大泡。

這回輪到我站到老黃歷前看日子、數(shù)篇了。17號、18號、19號、明天20號。終于扯下了21號這篇日歷。從來沒感覺到日子過得這樣慢過。

一頭午打了幾遍電話我忘了，還時不時看看是不是把手機(jī)碰靜音了。我心里有數(shù)，女兒拿到手機(jī)，一定會第一個、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的，然后是她二姨……下午終于看到了她的手機(jī)號，還是她給我設(shè)定的那個可笑的鈴聲，可我已經(jīng)沒有心情笑了。“媽，媽，媽，你干啥昵？”我說：“啥時候回家？”她說：“就回。”我說：“去學(xué)的都是啥人？”她說：“都是開幾個公司的大老板，哪里來的都有，都哭得稀里嘩啦的，我就在那傻拉吧嘰地聽。那古典音樂好聽……”我猜她一定也會哭?！皨?，我滿嘴都是大泡。”小樣兒，這才哪到哪呀，長長的日子還在后頭呢。我可不會和她說我也滿嘴都是大泡。我聽得出她挺高興的，便說：“大丫同志，嘴上的泡會好的。記?。耗_上的泡是自已打的。別忘了?；丶铱纯催?！”電話那頭，風(fēng)鈴般的笑聲便又傳入了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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