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
大伯精明睿智,人脈廣通,是我們家族中有名望的執(zhí)事人。村里村外,說起他,無人不伸出大拇指,表示欽敬有加。可他一生有一個最大的遺憾,就是所生的四個子女都沒有進過學校大門,全是文盲。
放在舊社會,這算什么事?那時窮人幾乎都是文盲。可是現(xiàn)在解放了,翻了身的農民家家都把孩子送進了學校,大伯的子女最小的也已十四五歲,過了上學的年齡。說起來此事,大伯后悔不迭,自己聰明一世,卻在這事上犯了糊涂。
直到1952年,大伯家才有了第一個學生----他的大女兒。
她是我的堂姐,名叫鳳蘭,不但聰明伶俐,而且長相靚麗,兩只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酷像大伯。1951年,她剛滿17歲就結了婚,姐夫高小文化,是鄰村的一位現(xiàn)役軍人,后轉業(yè)到甘南某國防廠當了工人。堂姐是個有志氣的人,從結婚那一天起,他就感到兩人的差距,心生一種危機感。如何縮小差距?她想來想去,只有上學。第二年,已經18歲的堂姐,在公婆的支持下走進了學堂。
那時我正在上高小,有一次在放學的路上,一行人傳頌著鄉(xiāng)間奇事。有一個同學說:“你們見過十八歲的新媳婦上小學一年級的嗎?咱鄰村就有一個。她天天背著書包,和七八歲的小孩子一起,坐在教室里和老師一樣高,像是學生的媽媽。”同學們議論著:“那么大了,也不嫌臊得慌!”“她還真有膽量,就看能不能堅持下去?!蔽乙崖犝f過,知道他們說的就是我的堂姐。我說:“那有什么?舊社會不是家窮上不起學么!”
堂姐不管這些議論,還是堅持了下去,一直學到會讀書看報。不久,鄉(xiāng)上見她出身好,又好學上進,選她當了婦聯(lián)主任,成了我們家族中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人。(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以后,我上了初中。暑期放假時,大伯對我說:“孩子,咱家有了脫產干部,就是你姐。她十八歲才上學,又入了黨,現(xiàn)在是鄉(xiāng)婦聯(lián)主任了。咱墳里的風水厚實著哩,以后就看你的啦!”我看得出,大伯臉上漾出興奮的光芒,他是為堂姐的進步而驕傲啊!
堂姐工作大膽又熱情,先后調任幾個鄉(xiāng),工作做得都很出色。她走村串戶,宣傳男女平等,宣傳婚姻法,調解家庭糾紛,維護婦女權益,很受群眾愛戴。老太太把她當女兒,年輕姑娘把她當大姐。堂姐名聲大了,大伯更覺臉上有光,走到哪里,三句話不離“我那個大閨女”。鄰村的熟人看見了他,老遠就喊著“那不是鳳蘭她爸嗎!”大伯就會笑容滿面迎上去說:“是啊,是啊!你們可好?”直到大伯去世時,鄰村人還說是:“鳳蘭她爸不在了?!?/p>
到了七十年代,堂姐有了三個孩子,八十歲的婆婆還跟著她,丈夫又遠在千里之外,再留在鄉(xiāng)下走村串戶已經有了實際困難??h上領導說:鳳蘭在鄉(xiāng)上已經工作這么長時間,該調回縣上了。一紙調令下來,堂姐到縣印刷廠當了黨支部書記。
打這以后,國家進入了改革開放時期。那個小小印刷廠沒有在改革大潮中站得住腳,不久就承包給私人經營。原有人員,大部分下崗回家,無事可做,連生活費也無處可領了。家里四五口人吃飯,僅靠姐夫那點工資實在顧不住,堂姐作為縣上的一個科級干部,并沒有向國家伸手,而是自力更生,置辦了一架小推車,每天推到街上賣汽水、糖果和兒童玩具什么的,掙幾塊錢補貼家用。到了八十年代末,國家有了新的政策,堂姐才拿到了退休金,雖然數量不多,也感到很滿足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堂姐隨丈夫從河南移居蘭州。環(huán)境變化了,家里又有了新的困難。3個在企業(yè)工作的子女,幾年之間全部下崗,老兩口不得不節(jié)衣縮食,拿出退休金補貼孩子們。以后,大女兒熬到退休生活暫時穩(wěn)定,二兒子炒股賺賺賠賠靠兒媳勉強度日,三兒子兩口倒騰服裝過得緊緊巴巴??墒翘媒銉煽谧硬辉固欤辉沟?,始終樂觀地生活著。
堂姐是和我一塊長大的。1959年,我和妻子結婚時,是堂姐領著我們辦的登記手續(xù)。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回鄉(xiāng)探親時再次見過堂姐一面,那時他正在推著小車在街上擺攤。如今,堂姐老兩口都已八十多歲。今年五一節(jié)我和女兒赴蘭州看望她,姐弟相見,堂姐高興得眼淚長淌。我看到,當年長相靚麗、充滿活力的堂姐,已變成瘦小的老嫗,只有兩只大眼睛還時而閃動出我所熟悉的光芒。他們住的是商廈5層一個70多平米的兩居室,屋內家具陳舊,只有一架彩色電視機還看得過眼。我說:“日子過得清貧??!”姐說:“還可以,比起當年已經很不錯了。”我們姐弟回憶當年,說起老一輩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不禁多次唏噓流淚。夜晚,姐姐特意把她睡的床讓我睡,她和姐夫睡到另一張小床上。早上,天不明就早早起來為我準備早餐。我忽然覺得又回到了當年的家,堂姐就好像我的母親。
在堂姐家,我住了3天。堂姐幾次勸我多住幾天,我說:“女兒要上班,我也還有一些事要辦,不能再住了?!碧媒阏f:“明年還來嗎?”看著她依依不舍的樣子,我說:“還來。只要身體允許,我一定來。”堂姐拖著衰老瘦弱的身體,一直送我到樓下,直到車走了很遠很遠,他還在那里向我們招手。
(2015.5.11)
首發(fā)散文網:http://www.one124.com/subject/3754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