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軼事
山東省兗州區(qū)新兗鎮(zhèn)宋家村:陳偉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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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軼事 綠艾
一、
村前有條公路,華燈初上,村婦像趨光的蝴蝶,三五一群,散漫在燈影里。
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出來冒冒風(fēng);在家里被孩子纏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也來透透氣。黑燈瞎火的年月,人們常仰望天上的街市,有星星點(diǎn)燈。如今,天一擦黑,人像抱著電燈泡走路一樣。生活就這樣一天天變過來,很多風(fēng)氣越來越潑辣,越來越直接,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似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好年景帶來好心情,這條路其實(shí)是流動的戲臺,村婦們與時俱進(jìn),把戲臺從街頭巷尾的大樹下,演繹成邊走邊說,耍嘴皮子與消耗多余的脂肪兩不誤。
從艱苦年月過來的大媽們更是由衷地感嘆著,再也不用戳著煤油燈影拉鞋底子做活了,熏得一鼻子灰;不用愁吃愁穿,每天搜天刮地的拾柴撈火了;日子不緊巴了,時間也失了慣性,在夜晚打了個美好的褶子,趣聞,熱鬧,張家長李家短,都成了女人們慢慢消受的細(xì)福。婦女解放了許多年,似乎這會兒才真的得著解放。
白日里,到村莊里走一遭,看到的只是一個村子的皮相,在這條村路上卻飄著村莊的呼吸,每晚周流不息,時間長了,村里村外,醋從哪兒酸,鹽打哪兒咸,犄角旮旯里的事都在此散布。每一臺戲里,信息的交流,資源的共享,添油加醋的功夫,都得到充分的開發(fā)利用,并發(fā)揚(yáng)光大著。
陳谷子爛芝麻的事,經(jīng)她們吹口氣,就沒了歲月的霉味,谷穗黃橙橙的熟了,芝麻桿子又一節(jié)節(jié)地綠起來。
對一些事物她們不一定說的精確,卻也自以為說的滿有水平的。村里的小廣場上有跳交際舞的,一位大嬸偏說是交接舞,一位糾正說,那叫交誼舞,手拉手,肩并肩的,不正是促進(jìn)友誼的交流嗎?大嬸偏說,你牽著我的手,我接著你的手,那不是交接么?總之,她們無限豐富的想象力,除了不能造出原子彈來,卻能把死去的又說活了。那家有個茍延殘喘的,她們也為他掐算著日子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但總擋不住她們用自己的心得,不厭其煩地解讀別家的經(jīng)文。她們極力恪守著:家丑不可外揚(yáng)。說自家的事好涂脂抹粉,牙掉了咽到肚子里,議論別人一定入木三分,鞭譬肌理,都跟別人肚子里的蛔蟲似的,捕風(fēng)捉影的,憑幾句話,已可以想見婆媳,夫婦之間的風(fēng)波火勢,把人家的家底抖露個一干二凈。
村婦們不像城里人那樣理性,說話跳來跳去,閃爍其詞,過于精明熟透。村婦們的話題自然樸素,有感而發(fā),傻乎乎的透著直,透著近乎和親熱,遇在一起就不會冷場,縱貫東西的一條大道上,可以拉拉雜雜把身邊的鄰居說個遍,話語都不帶重樣的。這些背后的臧否點(diǎn)評,滴了顯影液似的,明明是個刺球的人,原來有一顆溫柔善良的豆腐心。一個人從印象到畫像的改變,只須一陣吹風(fēng)會,美與丑就閃爍在他的臉上。
習(xí)慣成自然,日子仿佛就這樣拍板定型了,人們很知足地走在一起,嬉打哈笑佐以憶苦思甜的調(diào)味,人中了魔似的迷上了城里人的散步。光怪陸離的電視劇,韓劇的情切切意綿綿,再也絆不住她們的腳步了。身邊人耳邊事才讓人抓住生活的真實(shí),比照出自個兒的高低富貴來。
有時散步碰在一起,我就跟在后面支愣著耳朵聽,像出門挖到了野菜,那些暖老溫貧的故事,很新鮮地就躺在我的籃子里,慢慢醞釀著甜中帶酸的一村軼事。
議論完有家有院,成雙捉對的,順便她們又捎帶出村里那幾個落單的光棍漢。
就說如才吧,大家生活都不太寬裕的年月,老見他背著個糞箕子溜著路邊,走出村子,不明就里的,還以為他下地干活呢,其實(shí)是到外鄉(xiāng)討飯去了,他還知道不好意思在村子方遭要飯。
如今地值錢了,他賣了地,村里給他蓋了兩間房,還吃上了低保。有時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他,戴著一副蛤蟆鏡,腋下夾著個提包從大路中間走來,人五人六的,真有幾分單身貴族的味道。
人也不再畏畏縮縮,跟夾著尾巴似的。還時常往村里的老年活動室里鉆,扎在人堆里,添幾句不咸不淡的言語,證明著自己不是村里的一根蔥,也是一瓣蒜似的。有時尾隨在一群跳廣場舞的女人屁股后面,隨著音樂,伸伸腰,蹬蹬腿什么的,一副生逢其時,別無所求的安樂樣。
還有死去的小寶,肯定是他爹娘手心里的寶,就因太寶貝他了,退化了勤勞的本色,變的好吃懶做,四體不勤,偷摸拾拿的。闖了幾十年關(guān)東,還是空手四拳地葉落歸根了。除了一身的癆病,還帶來手腳不干凈的毛病。
他活著那會兒,菜園里三天兩頭地少菜,菜地里總留下他的腳花子。村人也不是憑空栽贓,趕早市賣菜的,見他早就推著一車青菜等在那里。天亮了,青菜上的露水還未干,他腳上沾滿泥巴,褲腿被露水蹚濕。菜賣的比別人都賤,給錢就賣,活脫脫跟撿來的一樣,怎么想也不是菜販子錙銖必較的買賣精,更沒有菜農(nóng)對自己血汗結(jié)晶的疼惜,討價還價跟嫁女似的不舍。
當(dāng)然,也被人捉了現(xiàn)形,堵上免不了一頓胖揍。這樣一來,干起偷摸勾當(dāng),他就更要起五更趕半夜了。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不好過,夜里的寒氣侵人,他的病愈發(fā)不可收拾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他死了,有的村民拍手稱快。他又死的慘烈,生不如死,以刀自剖,決絕的自絕,徒添人們的嘆息。
無常也好,忽有一種恍惚,抱怨跟緬懷一樣充滿虛弱的一去不返了。世間蹬蹭,本無堅固,我們在路燈下行走如一個個影子,把一個腳下的小石子踢出空落落的聲音。
二、
有一個人物常聽村婦們提起,總喚起她們的菩薩心腸,為他一掬同情之淚。這就是她們口口聲聲叫著的苦人——鴨子腚。
一邊聽,我一邊從記憶里扒拉出這個人的形象。在鄉(xiāng)下,那些冠冕堂皇的姓甚名誰,只有戶口本記得最清楚。人們口中稱呼的多是誰誰的小名或外號,尤其是外號活脫脫是人的一張名片,只聞其號,便知其身了。他穿著一身過時的綠軍裝,頭和身子往前探,走道抬不起腳后跟,腚尾大不掉地拖拖著,慢吞吞地跩著,老是跟拉著一架地排車似的,鴨子的形神就畢現(xiàn)出來。何況他以拾破爛為生,每日真的拖著個地排車呢!這還是頭些年的一點(diǎn)印象。
聽說,寒冬臘月,他也喝生水,一間破屋連個床鋪都沒有,和衣和他的狗們睡在一堆破衣爛衫上。
不光和狗同住,還與狗同吃。周圍哪家有個紅白喜事,他就提著桶去遮殘羹剩飯?,F(xiàn)今,喪事不多,喜事多把排場講究到酒店里,排場越大去的酒店星級越高,當(dāng)然輪不上他的光盤行動。再不就是好心的村鄰接濟(jì)些吃不了的飯食。
他四六不靠,是我們村的人,卻無戶口無地畝。幾十年前,他當(dāng)軍官的哥,連戶口帶他都遷走了。他也不是個機(jī)靈通透的人,不然何以哥哥一死,他又轉(zhuǎn)回老家來。留著戶口的城市不管他,沒戶口的農(nóng)村更管不著他。
人們還說他傻,有一年過春節(jié),村委出于扶貧慰問之風(fēng),給他送去一百塊錢,他硬是梗著脖子不要,還揚(yáng)言:我不要喝血鬼的錢!他本一無所有,倒跟受盡了層層盤剝似的,弄的那幫油光滿面的家伙紅臉脖子粗,甩下一句:不識好歹!扛著個大窩脖,悻悻而去。
是啊!有多少人會跟錢過不去,開著轎車領(lǐng)低保的有的是。他的傻倒生生比出我們身上的不純粹來。在那些村里的頭頭腦腦面前,無論心里恨的牙癢癢,背后吐唾沫,誰當(dāng)面沒練就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涵養(yǎng),總是開口三分笑,不點(diǎn)頭,也哈腰的,只怕村里的好事落下自己,自己某一天會邁著誰家的門檻似的,進(jìn)進(jìn)退退,陪著小心。
我們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可不敢冒那樣的傻氣。在我們啞口無言之余,他的痛斥像長了翅膀的小鳥,在茶余飯后飛出大伙心中莫名的快意。我銘記著這份倔強(qiáng),像在害著軟骨癥的人群里,終于看到了一副鐵骨錚錚的硬骨頭。
這是怎樣一個綿綿軟軟的人啊!有時候,我們真的不配一廂情愿地去可憐別人的。
三、
冬天的時候,在村前的垃圾池旁,我看見了鴨子腚。也許以前也總是碰見,晃來晃去的,但總感覺不到那個人的存在,現(xiàn)在,我不由地,向他彎曲的腰身行注目禮了。
他老了,消瘦的已盡脫從前鴨子搖搖擺擺的跩樣,人們已叫慣了他的外號,誰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來。
他正折身高喊著:黃歷。一條油光水滑的黃毛犬在他的呼喚中,從遠(yuǎn)處竄了出來。一看便知這狗頑皮而聰明,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主人,四蹄踏踏,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無比可愛和忠誠,可以看出深得主人的珍惜和器重。
我問:這是你養(yǎng)的狗?
他高興地說:對,家里還有七只呢!黃歷可厲害了,它還能逮著兔子呢!這時,黃歷箭一般地竄出老遠(yuǎn),忽快忽慢地演雙簧似的默契地配合著主人,主人的聲氣就是一根無形的韁繩。
它真的很干凈,一看就知道是有主人的狗。不像那些流浪狗灰頭土臉不說,呲牙咧嘴的,一看就沒教養(yǎng),身上的毛都快結(jié)成氈片了?;仡^看看它的主人,倒不配這狗的漂亮了。黃軍裝早從他身上退役了,他裹著一件破舊的棉襖,怕進(jìn)風(fēng)吧,用大布條攔腰系上,小布條扎上褲腿,像個建國初年的遺老。
黃歷已跑出老遠(yuǎn),他高喊:黃歷干嘛去,站住!那狗真通人性,竟遠(yuǎn)遠(yuǎn)的定在那兒,一動不動的聽主人的吩咐。主人命令著:回來。黃歷就往回走。主人說:快點(diǎn)!黃歷就顛顛地跑向主人,這可是一條沒有韁繩的狗。
真是訓(xùn)練有素??!真聽話!我夸獎著,主人已面露得色,如沐在小陽春里了。
想來這些狗都被他疼成孝子賢孫了吧!在那個貧寒的窩里,人偎著狗,狗偎著人,互相溫暖著,誰又給誰依靠和安慰啊!
年前,我拾掇了些舊衣物,交母親送去。母親回來,手里舉著幾角錢,搖著頭說:你看這人,還這么直接!說白要別人東西不好,非要給點(diǎn)錢不可。真是的,這個人讓我們說他什么好呢!
春天里,我又看見他蝦著腰挑揀垃圾。車子旁邊卻蹲著一條黑色的小叭狗。我停下來問:你的黃歷呢?
他忙直起腰,一臉戚容:黃歷沒了,我找了好久也沒找到!
我說:怎么就沒了?
那天我去賣破爛,沒帶著它。我說,黃歷,在家聽話,賣了錢,我回來給你買點(diǎn)兒吃頭??????他一邊說一邊抬起手去擦渾濁的眼角,從來沒見他這樣不高興過。聽著這話怎么那么耳熟,似乎小的時候,父母外出時都是這般哄孩子的。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鄰居家新出生了一窩小狗,等滿月了,要不,我給你抱個黃的來。
他聽了倒是有些歡喜了,反過來安慰我說:你放心,我不會虧待小生靈的,我都是給它們買火腿腸吃,人對小生靈不好,人心就不好。
我怎能不相信呢?我覺得他太老了,便岔開話題問起他的歲數(shù),他說和我父親同歲,屬猴的,他叫我父親哥。
我說:我喊你叔吧!他渾濁的眼睛那一刻突然異乎尋常地明亮了。
回到家,看到自家門口看家護(hù)院好幾年的小狗,默默地蹲在那里,真替它有些委屈,即使養(yǎng)在還算殷實(shí)些的我家,它還沒混上火腿腸吃呢!我剝了一根放在它面前,小狗一臉困惑地看著我,茫然于我吃錯藥似的寵愛有加,卻不知是對我搖頭好呢,還是擺尾巴更恰當(dāng),只好汪汪叫了兩聲,大恩不言謝地饕餮起來。
黃歷沒了,我無法求證它的名字到底是哪兩個字,只是聽了諧音取了這兩個字,因?yàn)槲矣X得它的主人身上,留戀著某種古老的東西。
陸陸續(xù)續(xù)的知道,村里還有他一族的子侄,按鄉(xiāng)下的習(xí)俗,誰給一個孤寡的人養(yǎng)老送終,就可以繼承他的家業(yè)??伤麤]有地,戶口,房子,簡直是一無所有,但他生活在交織著利益和盤算,攀附和追逐的族群,像個蒼蠅似的人物,落到誰家,徒增他們的厭惡。他便自覺地遠(yuǎn)離,自謀著生路,但他畢竟越來越老了,老的無所依靠。
復(fù)雜的世態(tài),都有著簡單的原因。除了送他一個小黃歷,真不知道還能為他做些什么。
四、
每天天一籠明,他就起身,村前村后的垃圾翻一個遍,可以有幾元錢的收獲,他樂呵呵地對我講述著,沒有一點(diǎn)苦人的無奈,他說不能起晚了,不然撿垃圾也會趕不上的。除了這些,一生中似乎沒有什么不快,值得需要向人從后往前倒著數(shù)落一遍的。
他在村人面前放話了:我能拾一口吃的,就決不不向人伸手討要的。
他的頭發(fā)戧戧的像個刺猬,胡子拉碴,掉了牙的腮干癟著,在盛夏的垃圾池邊,臭氣哄哄,已分辨不出是他的氣味,還是生活垃圾變質(zhì)的腐臭。時光的腳印和蒼蠅的嗡嗡聲沆瀣一氣,粗糙著他日漸蒼老的面容。
這把年紀(jì)的人,被死神隨時覬覦著,可他并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頭頂?shù)年幱啊?/p>
我湊近他說:叔,把戶口遷過來吧!你這樣也不是辦法。他聽了怔了怔,很神秘地一笑:我是城市戶口,是軍屬,城市里還有我四十平方的住房呢!不遷,我有城市戶口還要農(nóng)村戶口干啥?他們會來接我的。也許他還等在某種承諾里,可是城市并沒有給他應(yīng)有的供應(yīng),這樣的夜郎心態(tài)倒讓我猛不丁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真的不明白這個世道天翻地覆的變化,似乎還活在城市戶口的榮耀里。可以想象,幾十年前,在村里多少羨慕的眼神里,他坐著哥哥的吉普車絕塵而去的場景。他是那樣迷戀著哥哥黃軍裝,直到?jīng)]落了,穿爛了,才套上那些說不上喜歡不喜歡舊衣,衣服真正才有了遮身蔽體,阻擋風(fēng)寒的意味。
他那城市戶口的標(biāo)簽,還有死了多年的政委哥哥,都是空頭的支票,無人買賬,如果有誰真心惦念著他,他還用這般辛苦地?fù)炱茽€為生。
從繁華的大城市出來的他,背對著村莊整日凝望著城市,還是把眼前的黑當(dāng)黑,白看作白,他信執(zhí)著樸樸實(shí)實(shí)的精神后方,但這個世界,顯然已是不再屬于他的世界了。
我不知道,村里人也都不知道,最終接走他的是城市,還是村后的百姓林。他那樣自足的人,也許會去天堂吧!天堂里沒有人間的門門道道,天堂的門檻不會攔著他吧!
夜晚來臨,華燈閃爍,像村莊多了一些珠光寶氣的項(xiàng)鏈,顯擺著的燈光愈來愈刺眼了,每每抬起淡看人世的倦眼,總覺得星光越來越羞澀了,牽動起既往的種種切切,似乎期許著明天,還是我記憶中那團(tuán)白云背后的藍(lán)天。
——人們傳說的村莊的天空藍(l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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