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田埂上的少年

這是個星期五的下午，一陣清脆的下課鈴聲打破了寧靜的校園，放學的時間到了，安靜的教室里立即呈現(xiàn)出一片騷動，孩子們趕忙收拾課桌上的書籍和文具，好像聽見軍號的士兵即將趕赴戰(zhàn)場一樣，帶著急切的心情，紛紛向教室門口涌去。坐在前排的孟陽并沒有立刻站起來，盡管教室內(nèi)紛亂的氣氛使他有些坐不住了，但一道幾何題還沒有做完，他有些不甘心，過了一會兒，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還是站起來，不急不慢地整理好了書包，準備向外走，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孟陽，你過來一下！”孟陽抬起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班主任梁老師站在自己身后。孟陽連忙起身走到梁老師跟前，梁老師拿出一張紙說：“孟陽，今星期開家長會你家長沒來，你把這份《學校安全責任書》帶給你父親，讓他簽一下字，周一帶來!”梁老師語氣親切中帶著責怪，孟陽連連點頭，一把接過紙條塞進書包飛快的跑下樓去。

這是一所地處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初級中學，學校剛經(jīng)過擴建，嶄新的教學樓，整齊的宿舍樓，操場上泛著彩色的塑膠跑道，一切都顯現(xiàn)出現(xiàn)代化的氣息。學校里的孩子周一到校，周五下午回家過雙休。孩子們大多住在學校周邊村莊，家離學校最遠的孩子要數(shù)孟陽了，他家離學校二十多里，以前孟陽村里的孩子來學校上中學，要翻好幾座山，步行要走二三個小時，現(xiàn)在農(nóng)村面貌改善了許多，學校與村子之間都鋪上了水泥路。剛開始來上學孟陽都騎著家里那輛半舊的自行車，可是現(xiàn)在學校已經(jīng)不讓孩子們騎車上學了，因為一年前，學校門口發(fā)生了一次交通事故，一名初二男生由于騎車太快，撞上了停在路邊的農(nóng)用拖拉機，男生受了重傷，從此學校嚴令所有學生到校必須由家長接送，或者步行。

當孟陽跑到學校門口的時候，門口依然擠滿了學生和來接孩子的家長，小汽車、農(nóng)用三輪車、電動車擠滿了校門前的馬路，學校的老師忙碌地疏導(dǎo)著人群。孟陽站在人群中尋找著父親的身影，二十分鐘后人走得差不多了，還沒有見到父親，他想父親肯定又沒來，他有點兒失望，梁老師走過來親切的說：“孟陽，你父親又沒來？”孟陽點了點頭，“要不，我用電動車送送你吧！”梁老師疼愛的看著他。孟陽不自在的搖了搖頭。梁老師對孟陽很關(guān)心，因為孟陽的家庭情況她是很清楚的，再加上孟陽是班中學習最好的學生，用老師的話說是可以沖刺重點高中的種子選手。孟陽的學習成績一向很好，老師們都很喜歡他，梁老師教他數(shù)學課，孟陽的數(shù)學成績在全校三百多個孩子中是最好的，有次他代表學校參加縣組織的數(shù)學競賽，拿過全縣第二名，老師偏愛成績好的學生是很自然的。但孟陽是個很要強的孩子，他不想再給老師添麻煩，說：“再等等，俺爹一會兒來！”他說這話的目的是想讓梁老師走。梁老師囑咐他注意安全后就回學校了。這時候?qū)W校門口已經(jīng)沒有人了，淡淡的失落感涌向孟陽的心頭，一會兒他又釋然了，因為家里實在是太忙了，父親自己種了十幾畝地，連個幫手都沒有，父親不來接自己屬于正常的事。他開始大步流星的往家趕，從學校到家二十幾里路，要是騎車最多一個小時就到家，可現(xiàn)在步行就得天黑才能到家。他想早點到家?guī)透赣H干活，于是他離開大路，順著荒野中的田埂向家的方向走去。

秋天的田野到處是一片繁忙的景象，農(nóng)民們都忙著收花生，刨出的花生一行行擺在田地里，飽滿的花生果在夕陽下泛著白色，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呀！孟陽想父親此時也在地里收花生吧，家里種了十幾畝地，父親常年像老黃牛一樣在田里勞作。父親瘦弱的身影又浮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臉黑黑的瘦瘦的，頭發(fā)凌亂而失去光澤，黑中帶黃的胡子亂糟糟的，人顯得比實際年齡的大得多。父親常年穿一身草綠色的工廠的工作服，上面赫然印著“大地玉米淀粉廠”的字樣，那是農(nóng)閑時父親到淀粉廠干活時發(fā)的，雖然這身衣服穿在身材瘦小的父親身上顯得臃腫而別扭可父親還是整天穿著它。

田埂上長滿了荒草，半人高的蒼耳草鋪滿了田地中的荒地，孟陽跌跌撞撞的走在田埂上，一會兒褲腿上了就掛滿了蒼耳，他俯下身子清理蒼耳，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褲腳已經(jīng)破了一個口子。他愛惜的用手捋了捋破了的地方，又起身往前走，母親給自己補衣服的情景又浮現(xiàn)眼前，他總是記得母親冬天時的樣子，因為母親是冬天時的時候出走就沒有回來的。記憶中母親老是圍著一條黃色的圍巾，穿一件棗紅色羽絨服，雖然穿著樸素但母親總是把自己打扮得干凈利索，每天母親早早起床就在鏡子前面梳洗，她總是把那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fā)梳起然后綰在腦后，再用一個大大的紅色夾子夾起來，在鏡子前面照來照來，美麗的臉上浮起滿意的笑容，最后再圍上那條黃黃的圍巾，接著聽到水桶吱呀吱呀得響，母親去挑水了。母親跳水的樣子很美，她走在村中的石階上，擔子兩頭掛著兩只水桶，扁擔一顫一顫的，清澈的井水在桶中泛著波紋，街上的鄉(xiāng)親總是喊一聲：“三嫂，挑水哪！”母親也回一聲：“是??！您早呀！”聲音甜美而親切。在鄰居眼中母親是美麗、勤勞、能干的。鄰居二大娘總是說，攤上這個媳婦，孟三好福氣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孟三是父親的外號，父親兄弟三個，他排行老三，下邊還一個妹妹。聽母親說，孟陽的祖父家里很窮，爺爺為孟陽的兩個大伯娶媳婦花光了所有積蓄，還欠了不少外債，到孟陽的父親該娶媳婦的時候，爺爺已去世，家里沒有了頂梁柱，生活沒法維持下去，孟陽的父親只好去打工掙錢，幾年才把家中的外債還清。奶奶到處找人給父親說媳婦，倒是相了好幾門親事，可是人家都嫌他家里窮不說，人又長得也太矮小了，怎么能頂起個家過日子呀！最后沒辦法奶奶就用孟陽的姑姑給父親換了親，換來的就是夢陽的母親。第一次母親見父親后，尋死覓活說什么也不同意這門親事，最后是姥姥跪著求母親，因為母親也有一個需要換親的哥哥，孟陽母親實在沒辦法才勉強答應(yīng)下來，每次說到這里，母親總是眼含淚花，那時候孟陽還不怎么懂事，只是站在母親跟前默默的守著。

母親過門后，父親總是讓著母親，雖說沒有感情，但是日子還能湊活著過。母親屬于女強人型的，她處處要強，性格活潑開朗，接受新鮮事物也快，剛結(jié)婚的時候母親就張羅著拋頭露面去做小買賣，聽說沂源那邊香椿芽很賤，她就騎著自行車去販香椿芽然后再到城里去買，那個春天就掙了兩千多元，在那個時候，一般工人每個月幾百元的工資，這一下震驚了父親，也震驚了小山村里的人，人們都說母親是能人?？墒呛镁安婚L，村里人對父親說，女人一個人獨自在外不行，你老婆這么漂亮，跟人家跑了咋辦。父親是屬于那種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那種人，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種地，再加上性格木納，遇著事也沒有主見，二大娘背地里叫父親孟三大郎。雖說母親這掙了不少錢，可是父親硬是不讓母親出去了，為此小兩口打了幾仗，父親由于嘴笨，說不過母親，只好用拳頭解決問題，好幾次母親被打的滿身傷痕跑回了娘家，最后都被奶奶托人叫了回來，再后來母親懷上了孟陽，母親只好把心收了回來，在家?guī)透赣H種地。

孟陽走累了坐在田埂上休息，田邊是一個小池塘，池水清澈極了，魚兒在水里游來游去，“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用這句話來形容池塘的情景再合適不過了，岸邊金黃的莊稼倒映在水里，一對蝴蝶飛過池塘到遠處去了。他俯下身子想捉水里的小魚，池塘里映出了孟陽俊秀的面龐，自己的模樣隨了母親，臉白白的眼睛大而有神，嘴上已冒出一層毛茸茸的胡須，他不相信水里的大男孩是自己，一晃幾年自己已經(jīng)長成一個大小伙子了。想到這里他感到渾身有了力量，繼續(xù)向前走去，再過一道山梁就是自己的村子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夕陽的光輝照耀著寧靜的美麗的大地，田野上傳來一對小夫妻甜美的歌聲，孟陽順聲望去，一對小夫妻談笑風生地往家走，后邊還跟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看到這里孟陽的心又沉下去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家。

母親生下自己后，家里的經(jīng)濟還是不寬裕，父親就跟母親商量這種黃煙，在農(nóng)村種黃煙比其他經(jīng)濟作物掙錢多。剛開始幾年一直比較順利，也掙了一些錢，家里的日子漸漸好了起來，可是天有不測風云，孟陽記得自己十歲的那年的夏天，驕陽似火，人們都熱得不敢出門，但是種黃煙的人家都得到田里去采收煙葉，以便把煙葉拉到烤房去烘烤。那天父親用車拉著母親和他到田里去采煙葉，到了上午，天上沒有一絲風，空氣像凝固了一樣，人在這種情況下干活，感覺暈乎乎的喘不上起來。父親在前面采煙葉，孟陽和母親在后面收，就在一塊地快收完的時候，父親突然胸口鉆心的痛，一會兒就躺在地上了，孟陽和母親嚇壞了，趕緊找人幫忙把父親送到醫(yī)院，經(jīng)查是急性心肌炎，需要住院治療。黃煙是沒法烤了，只好把地包給了人家。

父親住院花了幾萬元，家中沒有了收入，又欠下一萬多元的外債，父親還需要在家養(yǎng)病,家庭重擔就落在母親肩上，母親是個要強的人，看到這種情況，母親便要孟陽照顧父親自己去壽光菜園打工去了，開始的時候，母親還一兩個月回家一次來看看孟陽，并給家里留一些錢，孟陽看到母親累得又黑又瘦，心里很難受，勸母親不要去了，可是母親執(zhí)意要走，后來母親回來的越來越少，一年后就干脆不回來了。聽人家說母親是和壽光本地人跑了，父親去找了好幾次沒找著。從此，孟陽便與父親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十分艱辛，父親既當?shù)之斈?，累的沒少對他發(fā)脾氣，此時的孟陽懂事了許多，十一歲的孩子就學會了很多農(nóng)活，在家給父親洗衣做飯，幾年下來父子倆總算適應(yīng)了現(xiàn)在的生活。為了給家里增加收入，父親又包了十幾畝地，還養(yǎng)起了牛，一放學孟陽便幫父親放牛。父親成年在地里忙，母親不在家，孟陽總是想她，經(jīng)常拿著母親的照片看，一邊看一邊流淚，他恨母親，恨他的無情，恨她的自私，可一旦父親回來他強裝笑臉，為的是不讓疲憊的父親傷心。孟陽曾下決心自己長大了絕不找像母親一樣的女人做媳婦。

夕陽慢慢沉到山的那邊去了，落日的余暉映照著身邊的小河，小河如同一條橘紅的緞帶，孟陽幾步跨過小何，前邊就是自己的村子，再走幾步就走過自己家的承包地了，雙休日的時候孟陽就和父親在這里干活，他順著田邊走過去，突然撲棱棱一只野雞從腳邊飛了起來，咕咕的叫著飛到遠處的玉米地去了，幾支野雞的羽毛掉在草叢里，羽毛五彩斑斕，煞是好看?？吹竭@羽毛孟陽想起了自己和父親的約定。

父親在村子里唯一感到抬起頭來的事是孟陽的學習成績。孟陽遺傳了母親的基因，長得身材秀頎，面容清秀，而且很聰明，從小到大他的學習總是班內(nèi)第一，每次拿到獎狀，父親冷淡木訥的臉上就會堆滿笑容，他摸著孟陽的頭說：“爹沒有什么獎你的，這個送你吧?！备赣H從抽屜里拿出一只美麗的野雞的羽毛。自此后只要每年孟陽拿到獎狀就得到一支野雞羽毛，家中的墻上一排獎狀下插了一排美麗的山雞羽毛。看到這些爺倆臉上都露出燦爛的笑容，鄰居而大娘說：“寒門出貴子呀！孟陽這孩子差不了，孟三這幾年的罪沒白受?！?/p>

天黑下來的時候，孟陽走到了自己家的花生地，爸正在往農(nóng)用車上裝花生，老牛在旁邊撲哧撲哧的悠閑地吃著草。滿滿一車花生像小山一樣，爸發(fā)動了三輪車，孟陽把書包交給爸，跳上三輪車說：“爸我開，你牽牛！”三輪車順著鄉(xiāng)村小路飛快地奔跑，清脆的馬達聲傳得老遠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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