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蘇軾篇

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王安石

一場春雨過后，夜幕清湛。朗月略缺，斜綴西南的天空；清潤的月光下，那樹桐花幾欲落盡，桐葉漸圓尚疏——一幅清約簡淡的《缺月掛疏桐》畫卷靜靜地垂立。悠然而見，你的名字躍然心頭。然后思緒漫漶，不由地就開始思念你。

其實，我何嘗見過你？自然，你，更無從知道我——在你乘風(fēng)歸去八百七十二年后，方才呱呱落地的一個無名后輩。

但是，我深深地思慕著先生，即便中間隔著近九百年的風(fēng)塵煙雨。(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思慕先生，自然首先因為您是——

文化巨擘，曠世才子

先生，您是大宋文化界的翹楚，也是整個中華文化史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你讓人嘆為觀止的文學(xué)才華，引無數(shù)后人競折腰：先不說你那些縱橫捭闔、翻新出奇的論文，曲贍高華、渾厚雄大的制誥，切中時弊、真切感人的表啟，單論詞賦散文，您已經(jīng)是絕對的出類拔萃，堪稱宋代文學(xué)最高成就的代表了。唐代張若虛憑《春江花月夜》孤篇橫絕，張繼憑《楓橋夜泊》而流芳不朽。你呢？不必說《江城子》《念奴嬌》，不必說《水調(diào)歌頭》《水龍吟》，也不必說《卜算子》《定風(fēng)波》，單單憑借兩篇《赤壁賦》還有《記承天寺夜游》，就足以讓你雄視百代，睥睨眾人。更何況你著作宏富。你那些遇事所為率皆過人的詩騷銘記書檄論撰，似乎得來全不費工夫。文學(xué)史上，為了錘煉出讓人首肯心折的妙文佳句，多少人苦讀精思：有的人“吟安一個字，拈斷數(shù)莖須”；有的人“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有的甚至是“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先生您不是這樣的“苦吟”派。您心之所至，文思泉涌，信手寫就，妙然天成。子由說：“公之于文，得之于天。”誠哉斯言！信哉斯言！

您亦工書畫，且在這兩個領(lǐng)域里也有卓著貢獻(xiàn)。書法上，您是“宋四家”之一，盡管師承古人，但您“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您的字豐腴跌宕，天真浩瀚，自具風(fēng)韻，歷朝歷代以來一直倍受青睞。據(jù)說，在做翰林學(xué)士的時候，您的便條，被人以每張十斤羊肉的條件從秘書手中換走。“平生好詩仍好畫”，您與文與可是湖州畫派的代表人物，倡導(dǎo)“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以揮灑明快生動氣韻表達(dá)主觀心靈。您的《偃松圖》《瀟湘竹石圖》歷來被援引賞析。雖說我對畫是門外漢，卻也能感覺出畫中流瀉出的情懷：松樹在極度壓抑下倔強(qiáng)不屈；幼竹在亂石間清新自然。您評王維的詩畫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味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蹦脑姰嫼螄L不是呢？而且這些畫和詩歌一樣流瀉著您的個性與胸臆啊。

您還是一位有真知灼見的文藝?yán)碚撆u家，具有博大精深的哲學(xué)與文化學(xué)術(shù)思想。明人陳眉公在《小窗幽記》中說：“今古文章，只在蘇東坡鼻端定優(yōu)劣。”寥寥數(shù)語，已見對您的推崇之心。

同時，您也是個大茶客，在茶文化領(lǐng)域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您說：“従來佳茗似佳人?！蹦貏e鐘愛茶美人。您嗜茶善品，深諳其歷史和功效，并且對種茶、采茶、制茶、煎茶、點茶都有研究。這位茶“佳人”屢屢被您寫進(jìn)了詩歌。我最喜歡的是《浣溪沙·細(xì)雨斜風(fēng)作曉寒》一首：景象清新娟媚淡雅，心境淡然閑適超然散淡，詞短韻長蘊含禪理哲思。

您其實也是個水利專家。只是其他文化方面的熠熠光彩掩住了您這方面的才華。您為官一方總會理水治患。最是您兩次為官杭州，在水利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疏運河，修六井，掘西湖，筑長堤。你的這些舉措不但惠及當(dāng)時，也澤被后世——既解決了水患痼疾，又讓西湖更添風(fēng)致。于杭州父老而言，您的功德不亞于大禹治水。后人，提到杭州，游覽杭州，有誰會不知道您呢？

你還廣泛涉獵醫(yī)藥、烹飪、音樂、治墨等等領(lǐng)域，亦頗多建樹。先生，不能不說你是全才，是通才,是千古奇才啊，您堪稱“曠世第一才子”了。單憑這些，已足矣令后人追思不已。

但，這卻并不是我思慕您的根本原因。因為單論才華，這世上有才的人不少，甚至有的像您一樣堪稱是文化大百科式的奇才，比如曹雪芹。有些人就算不能像您一樣成為全才，通才，但是卻也在某個某些方面取得非凡的成就，比如沈復(fù)。但是，我最最最仰慕的，卻是您。因為您一生留給后人的，是滿滿的正能量。首先是您：

——窮達(dá)隨天，不忘初心

少時從母讀書，您立志效范滂；私塾從師就讀，您仰慕當(dāng)朝賢達(dá)。古今賢達(dá)“憂國不謀身”的思想作為深深影響了您的一生。你曾經(jīng)寫詩勸勉子由：“少學(xué)不為身，宿志固有在，”“平生學(xué)道真實意，豈與窮達(dá)俱存亡?！边@也是您一生的真實寫照：無論窮達(dá)，您始終初心不變——達(dá)居廟堂之高，你以天下為己任，上疏進(jìn)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窮處江湖之遠(yuǎn)，你萬家憂樂掛心頭，勤政愛民，行險如夷不謀其躬。

公元一零五七年，二十一歲的你，以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名動京師，聲揚四海。讀你的文章，文壇領(lǐng)袖

歐陽修說“不覺汗出，快哉”！御覽你上的那些策論，皇上贊你是“太平宰相”。當(dāng)朝君臣都很是器重于你，歷朝皇后也很敬慕你。那時，您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欲要憑“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展望你的未來，似乎應(yīng)該是云帆直掛，笑傲滄海。但事實上，您的仕途，卻是淫雨霏霏。到一一零一年六十五歲卒常州藤花館，從政四十余年間，除卻丁憂，雖有拜授，您身如不系之舟，基本漂泊難定，甚至老來投荒。蓋因你仰慕圣賢，“好談古今得失”，臨事以正，言行率真豪爽，灑脫不羈，不愿俯仰隨俗，所以深深刺痛了一些小人。特別是王安石變法之際，你逆勢而動，連上表章，寫詩行文，針砭時弊，胸臆滔滔。你與清代林則徐一樣，具有“茍利國家生死以，豈與禍福趨避之”精神，哪怕赴湯蹈火，也除惡務(wù)盡。這更招來一些人的嫉恨，必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其實我認(rèn)為，你根本不是像別人說的那樣反對變革，只是因為高瞻遠(yuǎn)矚，洞察其紕漏，認(rèn)為應(yīng)該循序漸進(jìn)，不宜急功冒進(jìn)，以免富國傷民，動搖國之根基。）您玉壺冰心，被一班忌恨與你的小人極力蓄意歪曲，以致罹陷囹圄，幾乎慘死。所幸公心如玉，深孚眾望，文采風(fēng)流，四海皆知。于是全國上下，多方施力，百日之后，終于得脫。只是從此：一紙公文成遷客，四海遷徙似飛蓬。

一些人有高世之才、狷介之操，但是一不見用，或者“憂傷病沮，不能復(fù)振”，日夜悲號慚愧，甚至憂憤而亡；或者認(rèn)定“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fēng)流”，寄情山水；也有人抱定“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從此矢志向佛。這些懷才不遇、壯志難酬之士的做法，看似情有可原，清高拔俗，其實說穿了不過是受挫后繳械遁逃，消磨生命：要么像賈誼，才有余而識不足；要么無法像子房，忍小忿就大謀。

你迥然不同。烏臺詩案你蒙受天大的冤屈，被棄置黃州。這曾讓你深受打擊，但是此后的你并沒有因此感極而悲消極處世。鮮于必仁評價你說：“月冷烏臺，風(fēng)清赤壁，榮辱俱忘。”的確如此。你為權(quán)幸所嫉仕途受挫，屢遭貶謫，但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依然故我地積極作為，將小時候?qū)W范滂、效圣賢的理想進(jìn)行到底。你外放各州那些作為事跡很多都是大家都耳熟能詳，無需我一一列舉。我特別受震動的是你50歲那年，調(diào)至登州（今山東蓬萊）任知軍州事時你的所作所為。從到達(dá)登州，到接到回京城的調(diào)令，短短五天的時間，你就為登州人民做了兩件大好事，那就是向朝廷寫了兩份報告——《乞罷登萊榷鹽狀》和《登州召還議水軍狀》。特別是前者，對食鹽專賣的弊端進(jìn)行了分析，建議廢除食鹽專賣政策。結(jié)果朝廷采納了你惠民利國的建議。據(jù)說膠東半島縣縣都樹有“蘇公碑”，碑上刻的就是你的《乞罷登萊榷鹽狀》。“五天登州府，千年蘇公祠?！碑?dāng)?shù)匕傩樟鱾鞯倪@兩句話足見百姓對你的高度評價。古往今來，為官一方下車伊始，往往要么在官署休息，休養(yǎng)舟車勞頓的身體；要么地方官紳輪流擺宴，接風(fēng)交游；要么四處游賞疏散自己心情。你卻在短短的五天時間里，將當(dāng)?shù)氐慕?jīng)濟(jì)、軍事問題了解的清清楚楚，且提出了安民保國的中肯可行建議。你的勤政善政，由此可以窺見一斑。世上如君有幾人？或許有人會說還有一個那就是阮籍。據(jù)余秋雨先生的《歷史的絕響》所寫，阮籍在東平做官僅僅十余天便留下了一個“官衙敞達(dá)，政通人和”的東平在身后。雖然有李白的詩為證，我卻是不信。一個人僅僅抱著玩玩而已、以very easy的心態(tài)為官，看著灑脫，看似高效，其實是搞形象工程的作秀做派。這樣搞，若說官衙敞達(dá)，那是一定的吧——各辦公室的墻推到了么，要說從此政通人和，也只能騙騙浪漫主義大詩人吧。要說讓我特別感動的事情，是在最后貶到惠州時，你已經(jīng)是一個連個人生計都很困難的“不得簽書公事”的“犯”官，卻還在四處集資為百姓修橋筑堤。先生丹心為民，蒼天可鑒！

可是你的積極作為又絕非盲目沖動胡亂作為。你堅決反對“事不目見耳聞”的主觀臆斷。你的行動，都是深入考察，仔細(xì)研究，然后揆情度理做的決斷。你絕不做見風(fēng)使舵，明哲保身的騎墻派。你只忠于真。所以你雖堅決反對執(zhí)行王安石集團(tuán)推行的新法中不合理的部分，也堅決反對司馬光一派對新法的全盤否定徹底推翻。具體工作中，對王安石的新法抱著據(jù)實以斷態(tài)度，行得通的對老百姓有好處的就推行，沒好處的就抵制或不去實行。而你做事從來都是竭力，不惟盡力。在徐州你曾經(jīng)三番兩次的上書希望朝廷撥款修建石堤解決水患，在杭州你又曾七次上書朝廷想獲得支持未雨綢繆迎接來年的災(zāi)荒。你作為時，又處處透著智慧：

在密州，你采用欲擒故縱的辦法將滋事殺民的暴卒緝拿歸案；在杭州時，畫扇判案、填詞救弱女，扶危濟(jì)困，心思巧妙；在定州，整飭軍機(jī)，你寬嚴(yán)相輔，以文馭武，上下誠服、、、、、、

你執(zhí)政地方，雖是貶官，卻心系百姓，有為，善為，政績斐然，所以深受百姓擁戴。你離開時，他們依依不舍，夾道相送；你身陷囹圄，他們自發(fā)地為你做道場，祈望為你消除厄運。天地之間有桿秤，那秤砣是老百姓。金杯銀杯不如百姓的口碑啊！

窮達(dá)隨天，你初心不變。同樣，你：

——順逆由時，詩意曠達(dá)

每逢想起你，就特別慕艷你精彩風(fēng)流的生活——吟詩作畫，持酒對月，山野留蹤，江河泛舟、、、、、、鮮于必仁云：“（嘆坡仙奎宿煌煌）俊賞蘇杭，談笑瓊黃?！钡拇_，無論順逆，你都生活得曠達(dá)灑脫，意興勃然，詩意十足。

走到哪里，你總是一副灑脫逍遙的樣子。難道，是你所處的環(huán)境優(yōu)于別人？非也，非也！相反，你貶官外任之處，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像杭州這樣的繁華之地，往往遠(yuǎn)離京都偏遠(yuǎn)窮困：如火冷燈稀的寂寞山城密州；苦竹繞宅、瘴氣彌漫的黃州；窮困溽熱不宜人居的儋州。在這些地方你生活的一樣月白風(fēng)清，并且你有相當(dāng)一部分震古爍今的文化著述就寫于這些身處窮困之境的時候。讀你那些關(guān)于所到之處風(fēng)物人情的描述，總不禁讓人疑心你并非真是被貶官此地戴罪反省，反倒是卸卻枷鎖，終出樊籠、得享自然、盡情游賞的休假。

不是么？試看：

——杭州為官，你不大在位于市中心官衙辦公。你總喜歡在寒碧軒，或者在雨奇堂，甚至是冷泉亭這樣風(fēng)景如畫賞心悅目的地方上班。

—密州整修超然臺， “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 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你神游物外，無往不樂。

——乘興月夜訪友，承天寺“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你感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無兩人者耳。”你恬淡閑適，超然出塵。

——攜友泛舟赤壁，秋天“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你和友人“飲酒樂甚，扣舷而歌”；初冬“霜露既降，木葉盡脫”，“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你和友人“顧而樂之，行歌互答”。

——儋州上元夜游，“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糅，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你因緣自適，隨遇而安。

、、、、、、

不必一一列舉。到底是什么讓你在俗常人眼里的絕境中活得如此超脫，那么詩意？

記得你門下有個詩人杜耒，他曾寫了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兩句：“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蔽蚁?，你那顆勃勃詩心，就是窗前那樹沐浴著清光的梅花，讓你面對尋常景致，涌出了不尋常的情思；將普通日子，過出了不一樣的情趣。這顆詩心，不僅溫柔細(xì)膩，而且慈悲樂觀，更曠達(dá)超逸。這樣的詩心源于你的人生態(tài)度。正像林語堂先生所說：“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心靈見識中產(chǎn)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觀?！币驗檫@樣的人生態(tài)度，你熱愛自然、熱愛人生，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積極投入地對待人生，養(yǎng)浩然氣，享快哉風(fēng)。但你又看透人生如寄，行止不由人，更以一種曠達(dá)的胸襟、樂觀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順逆用舍。是真名士總風(fēng)流。你始終懷著文人那顆溫柔細(xì)膩的詩心，以一種曠達(dá)心境看世界。所以你既敏于感受美，感悟物外之趣，又能以一種清靈出世的精神境界認(rèn)識世界，用如椽之筆揮灑表達(dá)的或清新溫婉，或豪邁曠達(dá)。

順逆有時，但你能心胸曠達(dá)，永葆詩心，所以，你的一生詩意十足，詩文不斷。文學(xué)，特別是詩詞，已然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吟詩作詞，對你而言，無所不能，無處不能，無時不能。這絕非溢美之詞。就說這無時不能吧。你醒著能詩不必說了，你喝了酒不但照樣能詩，甚至還更妙。很多人都說你最好的作品往往是酒后所為。這話有一定道理。比如，膾炙人口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就是飲后的名作。（很多現(xiàn)代人也喜歡喝酒，但是喝完了不是創(chuàng)造出美，悅?cè)藧偧?，而是打架斗毆、飆車滋事，傷人害己。）更有甚者連夢中你都也能吟出“ 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種 ”等等佳句。不能不令人稱奇啊。

最是被貶官黃州時，生活在李定們眼里窮山惡水的天然監(jiān)獄，開始“杜門深居，馳騁翰墨”，但是你并沒有一味幽人獨往來，沉溺于有恨無人省的孤獨寂寞心境。你“讀釋氏書，深悟?qū)嵪?，參之孔、老”，抑郁變成恬淡灑脫，激蕩變成圓融通透，你的心很快自得仙境。你的住處臨皋亭本不過是個水路驛站，可你住得怡然自得，宛若神仙洞府——

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繚，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dāng)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躬耕東坡，你向鄰居朋友借來種子樹苗種植，向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請教莊稼、菜蔬及各種樹的栽植經(jīng)驗。過著躬耕自給的生活，你自喜自己像隱逸的陶淵明了——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dāng)日景，吾老矣，寄馀齡。

滿目都是斜川妙境！你取號東坡居士，你樂得享受這樣無絲竹亂耳、無案牘勞形的生活—— 帶酒沖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鐘鼓到天明。夢里栩然蝴蝶，一身輕。

老去才都盡，歸來計未成。求田問舍笑英豪。自愛湖邊沙路，免泥行。

繼你罹禍遭貶很多人避你唯恐不及，你身邊現(xiàn)在又很快聚來了很多高人、異人朋友。你自筑房屋，名曰雪堂——落成時正好天降雪花，你欣然畫以雪景，故名之曰雪堂。耕種之余，在雪堂里，你和那些慕名而來的畫家、詩人、僧人朋友開起了藝術(shù)沙龍，吟詩繪畫，飲酒品茗，談禪說道，生活得不亦樂乎。你與朋友登山攬勝，泛舟懷古，騁目游懷，嘯傲吟詠——在自然山水間，你們自由徜徉。那時的你，思接千載，神游八方，思想活躍，境界精進(jìn)。

你還好奇、熱心地研發(fā)美味佳肴，自己動手釀酒，你研究養(yǎng)生煉丹術(shù)，練習(xí)瑜伽、、、、、、你為自己的各種發(fā)現(xiàn)欣喜不已，激動不已。

物質(zhì)生活在別人眼中還是清苦，但是你的精神世界無與倫比的自由、快樂。清歡的人生，詩味無窮，別具情趣。你此時的詩文思想，讓子由驚嘆：“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后讀釋氏書，深悟?qū)嵪?，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

到晚年你一再遭貶，最后被蓄意安排到了惠州，生活更加困苦不堪，而你也愈發(fā)淡泊樂觀，詩文不斷?！鞍最^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边@首《縱筆》中的你是在經(jīng)歷人世那么多的風(fēng)雨后，依然前路茫茫的，病后的你，但是你依然那么的優(yōu)雅脫俗，幽默溫情。你的隨遇而安，處之若素，居然讓章淳恨意又起：“蘇子尚爾快活邪？”于是一紙公文將你發(fā)配到更為偏苦的儋州。他不知道，你早就明了“君子固窮，達(dá)人知命”的道理。儋州又能奈你何？后來，你被惡毒的欽差從驛館趕出后，愛你的老百姓幫你建造房子，你取名為“載酒堂”。海南有志青年從四面八方云集而來，幾間簡陋的房子成了傳播文化的圣地、啟迪智慧的殿堂。載酒堂里，“書聲瑯瑯，弦歌四起”。這聲音，幽默地對那心懷叵測者進(jìn)行了一番嘲弄。你離開海南時，回首自己的經(jīng)歷，你感覺“吾生如寄耳，嶺海亦閑游”，你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將貶謫看作閑游，感受到美景甚至感到慚愧，南荒九死也因為所見奇絕而無怨無恨，這樣的胸襟氣度，千百年來，只君一人耳。

我想，像您這樣，在艱難困苦環(huán)境中依然還保持一顆詩心的人，就像在荒漠中艱難跋涉，還不時仰望著天空的星星微笑的人，實在是了不起的人。這樣的人，是擁有佛心、有道骨的人，亦是孔子贊嘆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自己卻“也不改其樂”的“賢者”，稱得上是大賢。

先生乃曠世才子，風(fēng)華絕代；遭遇坎坷，令人唏噓?？墒?，你留給人們的印象，既不是不可一世的恃才狂傲，也不是壯志難酬的憤懣難當(dāng)。想起你，腦海里總是一副風(fēng)流俊逸詼諧和善的模樣。這除了你有曠達(dá)心境與詩意人生，還因為你：

——待人處世，赤子性情

你說自己“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 這是因為盡管先生你一肚子的不合時宜、為人行事灑脫不羈，但是你心胸曠達(dá)，為人真性情，自始至終保持著一顆天真爛漫的赤子情懷。

你感情豐富，為人率真，重情重義。

“ 嗟余寡兄弟 ，四海一子由?！蹦愫妥佑傻氖肿阒?，今古罕見。入仕之前，你之于他亦兄亦師亦友，互相砥礪學(xué)問。入仕之后，他之于你，似兄似師似友，規(guī)箴勉慰，同進(jìn)共退。你們生約將來夜雨對床，死結(jié)來生不了音。我想先生此生最大的遺憾，應(yīng)該是沒能最后再見子由一面吧。

你對妻子，亦是深情赤誠。發(fā)妻王弗，不幸早亡，你植樹三千以示紀(jì)念，十年后猶念念不忘，寫下了《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贰５诙纹拮油蹰c之，你贊她溫柔賢良，誓約生則同室，死則同穴。在子由的幫助下，你最后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你視朝云為你的靈魂知己。盛贊她如天女維摩樣美麗和穎悟，寫了很多的詩歌給她。她死后你悲痛欲絕：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唐代元稹也為亡妻寫過“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名句，但是因用情不專，卻少有人恭維他。也有人非議說你對愛情不深情忠貞，因為在妻子死后你又再娶。可是這些人不懂得，深情不是為了死去的愛人守身終老，而是她在的時候深深地愛她，她不在的時候，將她放在心底，愛惜自己。說實在的，當(dāng)下，大大小小的名人又能做到像你這樣對妻子深情的有幾人？我深深贊同一位博友的話，嫁給東坡，幸福生活。

對師友您也是。你感懷梅堯臣、歐陽修的知遇之恩，不僅致以書信，甚至多年后，你依然念念不忘。在揚州，你寫下了詞《 西江月·平山堂 》，在潁州，你寫下了《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并自書《醉翁亭記》讓人刻在崖上。最好的朋友文與可去世，你痛哭了三天。與朋友分離，總是依依不舍，山一程水一程的相送。

你對待任何需要幫助的人，不但是文化人士，甚至對于素不相識的老百姓，也心懷悲憫，鼎力相助。有一個故事說你要回宜興居住，想在村子里尋一處房舍。后來花光所有錢買到了一所稱心如意的房子，卻發(fā)現(xiàn)，屋子是一位老婦人的兒子背著母親私自賣給他的，老婦人舍不得離去夜里暗自哭泣。你將契約當(dāng)著老人的面燒掉，還找來老人的兒子讓他把他的母親請回老宅去。

你對待那些政敵，一樣襟懷坦蕩，宅心仁厚。最典型的就是對政敵章淳了。這個人曾經(jīng)是你的朋友，但是得勢后卻一直迫害你。你卻從沒有想過復(fù)仇。甚至還勸勉他的兒子“某與丞相定交四十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所以讓他勸自己的父親保重好身體，不要擔(dān)心。不知道章淳知道了您的這番話，有沒有幡然悔悟，有沒有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難當(dāng)。這與那般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人相比，豈止是是云泥之別。

多情多感是文人本色。你愛一切美好，美景，美食，等等，包括美女。但是你對美女的愛決不是無良之輩那樣去占有、褻瀆。你的愛是一種欣賞，你欣賞她們的才貌，像醉臉春融的胡琴，貌若芙蕖的弄箏女等。自然你更欣賞的是她們的心靈。你曾經(jīng)為王鞏的歌兒柔奴寫過一首詞《定風(fēng)波》，大贊柔奴身處逆境而安之若素的可貴品格。無情未必真豪杰。美人就是讓人賞心悅目的風(fēng)景。某些道貌岸然的衛(wèi)道士，對之總擺出一副非禮勿視的樣子，其實恰恰是心底有鬼吧。這樣的人哪里比得上先生坦誠。

在生活里和朋友相處，您，更表現(xiàn)出天真可愛的赤子性情。

有一次你和佛印互相問自己在對方眼里是怎樣的形象。你說佛印在你眼里像狗屎一樣，您看您，偶爾也會壞別人一下。而且你還高興以為自己勝利了，歡天喜地地向小妹炫耀。

有次你做了魚，佛印正好來了，你就藏在櫥子頂上不給他吃，卻被他發(fā)現(xiàn)了。然后他機(jī)智地迫你拿出。瞧，原來您也有點點的小私心。

別人戲弄了你，你也會予以報復(fù)。（那當(dāng)然是文人的不傷大雅的報復(fù)。）你給朋友 吹牛說自己喜歡三白飯，于是朋友請您吃三白。，這讓你有些許郁悶。過幾天，你還擊請他吃三毛菜。

甚至你也會用你的機(jī)智挖苦別人一下。王安石說“波”是“水之皮”，你說，那“滑”就是“水之骨”。

你也有時候也會孩子一樣自信地臭美一下?！朵较场ば熘葜x雨》里寫那些女子想一睹您的風(fēng)采：“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茜羅裙?！毕壬?，不知看到此情此景，當(dāng)時的你是自豪地?fù)]手還是感動地流淚呢？呵呵，先生，您的真性情真是可愛至極啊。在我眼里您遠(yuǎn)遠(yuǎn)勝過拗相公王安石。

你對門下的弟子也從不板著面孔說教。你和黃庭堅開玩笑，說他的字像是掛在樹上的蛇，黃庭堅就說你的字像是壓在石頭低下的蛤蟆。在師道尊嚴(yán)的古代，您如此的不拘世俗真是絕無僅有。

因為你的這些幽默可愛，我曾經(jīng)把詩歌《試問花門酒家翁》當(dāng)成了您的作品。把路邊的榆錢摘來做錢問人家可以買酒么，我覺得這樣可愛的事情只有您做得出來。后來他們告訴我說是岑參的，我都不相信?；蛟S因為太喜歡您了，所以，美妙的事情都以為是您做的。

《紅樓夢》中林黛玉因為史湘云和賈寶玉在蘆雪庵割腥啖膻，燒烤鹿肉，黛玉笑他們像花子糟蹋了蘆雪庵的風(fēng)景，湘云說：“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是的，真名士并非整天不茍言笑的正襟危坐，像您這樣性情赤誠，幽默灑脫，才是真名士。

你的個性，誠如子由所說：“其于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于敢為，而不顧其害。”了解你的人深深知道你光明磊落純潔無私的個性。所以當(dāng)你因為反對變法屢屢上書終遭小人陷害，司馬光明確向皇上表示，那是別人借事生非罷了，絕不可信。就連政敵王安石也嘆服被你的博學(xué)高德，烏臺詩案發(fā)生后，退隱江寧的王安石遙聞你被治罪，給皇帝飛馬傳信，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應(yīng)該說，這封信成了救你的關(guān)鍵。

“吾生無惡,死必不墜”，這是您臨終對自己人生的總結(jié)。點數(shù)古今，這份自信，只有您，擔(dān)得起。

“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蓖醢彩@樣評價您。幾百年也不會再有一個您這樣的人物了。您是不可復(fù)制的絕版。雖如此，古人有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您也曾說：“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本虐倌旰蟮慕裉欤以敢庖韵壬鸀閹?，于心中奉一株清蓮，觀照心靈的純潔；于心中懸一輪明月，照亮內(nèi)心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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