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 谷】

布谷摧心。這是老祖母的話。老祖母已經(jīng)沒有記憶，當(dāng)年亮麗的時空早已殆亡。像一棵樹，沉入了地殼，等待變?yōu)槊骸?/p>

我其實沒有見過布谷。初夏的天空，它把自己隱身于漾漾綠波之中，或是踭在田埂邊，或是蜷縮在一棵豆苗下，抑或躺在刺槐的深處，發(fā)出“布—谷”、“布—谷”的唧鳴，如一波又一波浪濤，帶動原野起伏。震顫的聲音像梭子，鉆進(jìn)人們的耳中。老祖母聽到它的聲音，或許是想到了田間地頭，麥子黃了，要收割，稻田荒了，要插禾。而她，那時正如在石岸上看到船溺水，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那種力不從心，就像人類面對驟然而至的災(zāi)難。

所以，她說：布谷摧心。

老祖母一個“摧”字，讓我想到了悲壯，想到了年華的流轉(zhuǎn)，把她一彎青絲綰結(jié)為千山暮雪。于是，我看到一個小腳女人，在村口眺望。那種眺望，有時凝滯成塑像。

印象中的夏日鄉(xiāng)村，最早來的是燕子。銜著粘滿唾液的泥，在屋墻一個兩三寸的木樁上，一口一口地吐出和糊起，假以時日就變成了巴掌大的溫暖的窩，再假以時日就有幾只小燕呢喃。那是初夏最熱鬧的時節(jié)，而屋子之外，就會傳來布谷的聲音。時斷時續(xù)，此起彼伏，如山歌傳揚(yáng)。(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沉浸于那種一呼一喚的聲音。像母親，在空闊的村前，喊我回家。而少年的天空是那么亮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其時，我或許走在松軟的田埂上，看一頭老牛正癡迷于嫩草?？谶吤俺龅陌咨菽S著喘出的粗氣鼓動，不時的哞叫，發(fā)泄對這個初夏的熱愛。

初夏的確是值得愛的！它柔潤的風(fēng)，帶著鮮草的氣息；它衍生的嫩綠，盡情熾放生命的盎然。刺玫花開，野香噴溢，散發(fā)著爛漫的童貞。布谷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從山坳，從疏林，從輕拂的炊煙，從碧藍(lán)的水田，裊裊的余音，縈縈盤繞于空曠的天際。那略有急促的聲音，是初夏最純的音樂。它不像蛙聲在池塘呱噪，也不像燕子在天空悠閑唧鳴。它的聲嘶力竭，仿佛帶著一種信念，鄉(xiāng)人將它詮釋為“阿公阿婆，割麥插禾”，或許是以此喚醒蘊(yùn)潛在體內(nèi)的慵懶，讓腳步邁得更敏捷。父親是這樣，母親也是這樣。一切以土地為生計的人們都是這樣。

人們感受它靈魂的聲嘶力竭，夏天開始沸騰起來，白云舒鋪在天幕，野曠天低，水氣氤氳，季節(jié)的序幕從此拉長。

我聽說人們把它的叫聲形容為“杜鵑啼血”，但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它?；蛟S它翻讀過人類的藥典。人類在藥典中說：布谷鳥，又名大杜鵑。味甘、性平、無毒。功能：潤腸、通便、消瘰、止咳。治腸燥便秘、瘰疬痰核、百日咳等癥。內(nèi)服燒存性研末，用量3～5克……

人類以聰穎，讓自然界萬事萬物為我所用，然后獨(dú)霸天下。所以，它一方面的信念是提醒人們“割麥插禾”，另一方面又隱身于人類眼睛、五爪不及之處。

我突然有些明白它的蟄伏，并驚嘆于它的精明！

現(xiàn)在的我，長年寡居于水泥、鋼筋堆墔的城市，耳中結(jié)滿車聲、人聲的老繭。假若有一天再次回到村莊，我不知道五月的田間地頭還飄蕩這種聲音不？更不知道，在五月，鄉(xiāng)村是否還真有人“割麥插禾”？

【 橐 龠】

“氣如橐龠（tuó yuè），血似波瀾”，讀某部古醫(yī)經(jīng)看到的詞匯。

不明白“橐龠”為何物，就去百度。百度說“橐龠”就是風(fēng)箱，從前鐵匠用的那玩意。

鐵匠這個行當(dāng)，三十年前還是一個流行和賺錢的職業(yè)。差不多每一個村都有一個鐵匠鋪子。幾把大錘和小錘，一只風(fēng)箱連著土爐，木頭墩子上擺放一個鐵砧，一個用來盛水淬火的土缽，然后一個師傅帶著一個徒弟就可以開業(yè)了。風(fēng)箱卯足了勁，一進(jìn)一退拉出“叭嗒”“叭嗒”聲，爐子咝咝冒出紫紅的火焰，烏青的鐵塊燒得通紅。在鐵砧上，師傅左手鉗夾鐵塊，右手拿著小錘，徒弟舞起大錘，師傅打哪徒弟就打哪，你一錘，我一錘，火星四濺?！岸ｈK”、“叮鐺”，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打擊音就在有些孤寂的村莊響起。幾個回合，再堅硬的鐵也被人心熔化，而變成菜刀、茅鐮、斧頭、鋤頭等用具了。

打鐵的聲音堅硬而又刺耳，從屋里飛到屋外，從樹梢飛到云，驚愕了張翅的鳥。而風(fēng)箱，發(fā)出的叭嗒叭嗒聲，像一個抽了幾十年絲煙的老煙民，竹煙頭總是有節(jié)奏的一開一合，爐子上的火苗也隨著這種節(jié)奏或升騰或褪落。據(jù)說，風(fēng)箱的發(fā)明最早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那時冶煉業(yè)興盛，人們?yōu)榱颂岣?a target="_blank">工作效率，打造精致的刀、槍、斧、鉞而發(fā)明了它。原理很簡單，氣體通過進(jìn)氣口而入橐，壓縮木箱，箱內(nèi)的空氣就通過排氣口而進(jìn)入到輸風(fēng)管，最后再進(jìn)入爐中。老子還把它比喻成“天地之氣”。說什么“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大意是天地之間像個風(fēng)箱，空虛而不癟，越鼓動風(fēng)就越多，生生不息。把它上升到哲學(xué)層面來，教人如何折騰。

我受到了老子哲學(xué)的鼓動，想到天地有如風(fēng)箱，雷霆振蕩，就激起了胸中的“浩然之氣”，我有些亢奮了?？簥^過后又想：風(fēng)箱只是一個風(fēng)箱，它的鼓動，“叭嗒”“叭嗒”的咝咝聲，進(jìn)與出，對“天地之氣”毫無顧戀，全然不像我們的內(nèi)心，總想把好東西暗中深藏。

三十年了，鐵匠鋪快要絕滅。正黯然時，陡然記起本地的一首兒歌：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學(xué)打鐵 ……那時，學(xué)打鐵的徒弟很癡情，更純情，并且堅韌。還有，我聽說，“鐵燒紅不能用手摸”，是鐵匠師傅最后的絕招。

【 寒 沙】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南宋劉過的《唐多令》，寫的是武昌黃鶴樓磯頭。黃鶴樓磯頭現(xiàn)在早被一派繁華遮覆，見不到寒沙，更不要說“蘆葉滿汀洲”了。慶幸的是，在我所生活的C城，還能夠看到一汪汪寒沙。裸露在河床中的那種。

C城有一條河叫舉水?！端?jīng)注》上說：“舉水出龜頭山……舉水又西流……舉水又東南歷赤亭下，謂之赤亭水……”這些熟悉的地名，讓我肯定《水經(jīng)注》上說的“舉水”就是貫穿C城那條最大最長的河。一座城市有一條大河，是城市的幸運(yùn)。因此大家都叫它“母親河”。我們是喝母親的乳汁長大的，同樣，C城也是因舉水的“乳汁”壯大而發(fā)展。舉水的源頭出自龜峰山，然后幾經(jīng)匯合，流到中國最長的江。它的彎彎曲曲像一條綢絲帶，橫亙C城的高山、平原、丘陵，沿途帶來養(yǎng)料，帶走污穢，然后義無反顧走出C城大地，像游俠荊軻當(dāng)年離開燕丹時的決絕。

C城的養(yǎng)料，從前除了空氣以外就是水。那水，明明碧碧的清澈，讓兩千年歷史一覽無遺?，F(xiàn)在因為攔河作壩，因為開山炸石，因為濫采濫伐，因為很多因為，空氣夾拌的塵土自然不說，那河道已經(jīng)要干涸了，像年邁的母親干癟的乳房。干涸的河道只有沙。黃燦燦的沙，如黃金一般。用手撫摸，溫?zé)岬耐庖孪拢四咄感牡臎?。套一句古詩常用的詞，就是“寒沙”。

說到寒沙，我最先想到的是杜牧的《泊秦淮》。杜牧泊秦淮時寫過“煙籠寒水月籠沙”絕妙的詩。一句詩讓我想到一個夜色沉沉的晚上，云絲叆叇，月色凄迷，一籠煙月照在汀洲。那夜，秦淮邊毗鄰寒水的沙，也是寒沙。我想到杜牧還有一個原因，據(jù)說當(dāng)年杜刺史就是沿著光黃古道來到了這舉水的某一個渡口，然后飄飄如驚鴻下到齊安。那日，如果也恰逢是一個夜晚，不知也是不是看到秦淮邊那樣一幅清景？

杜牧的故事太過飄渺?？梢钥隙ǖ氖?，我的祖父、我祖父的祖父，曾經(jīng)沿著這一條柔曲的水，從C城走向四方。小木筏在跌宕中，帶著生計的希望，也帶著一些泥沙，奔向更廣袤的湖廣大地。那時，舉水漾出的清波，足以承擔(dān)所有的渴求?，F(xiàn)在，它終于要干涸了，把兩千年來先人的印痕來個底朝天，而盛開的是細(xì)如米粒的黃沙。在裸露的河床，袒胸露乳。我或許想和它交流一下，但它喉嚨焦渴，沙啞中吐出的音符已經(jīng)喪失漢字固有的內(nèi)涵。

它的顏色開始泛白，經(jīng)年太陽的光照，吸干了它體內(nèi)蘊(yùn)藏的水分，野草的根系扎進(jìn)它的血管中，開出黃色、白色、紫色，妍蚩各異并且叫不出名目的花。它像一片大漠，長河落日圓的余光，把它打扮成醉漢的模樣。

醉漢通常很愜意。

它愜意的時光或許太短！在驚愕中，從早晨到黃昏，從黑夜到熹微，一輛輛重車追到河道，一粒粒黃沙就這樣鷂子翻身，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被重新賦予新的價值，然后隨著吼聲和濃煙，像我的先輩，當(dāng)年踏上湖廣填四川征程時的壯烈和黯然。

億萬年天地之氣的孕育，燦爛文明的健碩之果，落在河灘上，是坑連坑，凹接凹。

如果審視。這些山石風(fēng)化出的血脈，在永夜的悲風(fēng)里，是否會抽泣得淚流滿面？

我突然不知我慶幸因何。

（作于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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