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雨季(九)
搬進了新的寢室不到一天,我就預感得到自己是“才出虎穴,又進狼窩”。
那小小的一間屋里,要住四個老師(其中一個就是老梅啊!嚇人),兩個小孩,四個床頭柜,一個大衣柜。我一搬進去,頭就暈了,因為衣柜必須放在我的床頭,因為窗戶沒有窗簾,那么我的床頭柜就必須放在窄窄的過道上,既礙眼,又礙路。原來住的三位老師倒沉得住氣,冷眼看著我,一句話多不說。我明白我是不受歡迎的,于是只能忍氣吞聲,小心翼翼,他們的任何物件我是都不敢碰的,害怕觸怒了哪根神經(jīng),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無奈,只好把它放在衣柜這頭。
一周后,她們發(fā)現(xiàn)她們的冷戰(zhàn)沒有起到作用——我沒有搬走的意思(我也是在沒有臉皮再去找領導了),只好“懷柔”了。先是我頂鋪的余老師和我說話了。
那是一個傍晚,西天的紅霞燃燒的正旺,我們兩個沿著操場散步,她,尖尖的嗓音,時而夾雜些普通話,讓我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不過有一點挺讓我高興得——我們是老鄉(xiāng)(西半縣的),有一點擔心,另兩個老師老梅和老王也是老鄉(xiāng)(東半縣的),這樣,很自然就是兩派,危險!
梅老師和王老師都帶著孩子,這讓余老師很討厭,余老師喜歡化妝,這讓她們兩個很看不慣。我,無所謂,能有容身之處已很不錯了,哪里還敢期望什么。自從搬進來,我就對連個孩子非常好,每當她倆有晚自習,我就幫著帶。我沒有巴結(jié)的意思,心想:無論大人有什么隔閡,孩子是無罪的,何況那也是舉手之勞,孩子也蠻可愛,姨姨長姨姨短的叫著,聽著就不由自主了。真因為我的這種表現(xiàn)兩個非老鄉(xiāng)的人冰釋前嫌,與我逐漸融洽起來,有時也會結(jié)伴一起逛街,這讓老鄉(xiāng)很不快,一天,把我又拉了出去“訓”了一頓。
“你咋回事?怎么那么怕她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是……”
“不是啥!給你說多少遍了,倆孩子都上二,三年級了,早該住寢了,現(xiàn)在,天越來越熱,怎么都不方便。”
“小孩子……”
“小孩子!也是男性公民,你搞沒搞清楚!”
我無語,只能望著遠方,祈禱時間過的再快點,讓這一切都結(jié)束在黑夜中吧。
春天來了,寒意漸退,白天漸長,鳥語花香,而我們的寢室味道也變得更重(學校只有在學生離校前一天,澡堂才開,并且是兩周休息一次):汗味,腳臭味,脂粉味,小孩的屁味,糅合在一起,再加上“火藥味”,讓人窒息,只有進去適應一會兒,方能忍受,然而早起回頭沉的厲害,室內(nèi)的二氧化氮遠遠大于氧,I can't stand !于是,只要沒早晚自習,我就請假回家,否則會悶死的。
但是沒想到,回去也是錯。
一天早晨,我踏著晨露,聆聽著鳥鳴,嗅著油菜花的清香,歡歡喜喜地來到學校,一進校門,就望見我們寢室的前面圍了一堆的人,里面似乎還傳來了哭泣聲,我加快了腳步,走上前去問:“怎么了?”
“老梅兩千多塊錢丟了?!庇腥烁嬖V我
“這么多!”我沖口而出。
“是呀。她,兩三個月的工資呢!”那個人用奇怪的眼神望著我。
“我昨晚回家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蔽一琶忉?。
“你回家了?”
“老盧,先別問了,董事長找你,王校長匆匆趕來,拉起他就走。
我推開人群,走進室內(nèi),老梅捂著臉在哭,老王很不自在的陪在一旁,老鄉(xiāng)滿不在乎坐在床上。
“……你好好想想,你的錢都誰知道?”董事長夫人問。
“老王知道,我就給她說過。”老梅哭著說。
“她是給我講過,這三個月的工資,她不拿回家,讓我?guī)退龍A個謊,就說沒發(fā)工資,我可不知道她把錢放哪兒了呀!”老王急忙解釋道。
“你昨晚又請假了?”董事長夫人一見我,就瞪著眼問。
“哦,……”
“就你事多,從開學來,你就沒少請假!”
“我沒有耽誤課呀!”
“不耽誤課,是不是都可以請假回去,我的學校還辦不辦。”
我去!干嗎把矛頭指向我呀,昨天,她還微笑著對我說:“又回去約會,我支持你。”
今天就變臉了。老鄉(xiāng)過來拉了我一把,示意我閉上嘴,我們兩個退了出去,她附在我耳邊說:“她,活該!天天一副門神的臉,擺給誰看,那么多錢,不放在銀行,放寢室,真假還另一說呢!”
“千萬別再這樣說了!”
“我才不怕,我又沒拿。”
這時,預備鈴響了……
三天,整整三天,我們在寢室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一天三頓,給老梅端飯,好言相勸,同時,還要帶著“可疑對象”的帽子,室內(nèi)室外,都不敢多說一句話,都不敢稍稍地放松一下臉部表情,尤其是我和老王,坐在辦公室只要有人問起,我們便滿含眼淚,去同情她,去解釋自己的清白。天天如此,時時這樣,我都快崩潰了。無數(shù)次找領導追問“破案”情況,希望警方介入。但好像有損學校聲譽,始終也沒讓警察來。更可恨的是老師中再傳董事長夫人的話:“就跑不了那個寢室的人?!币粫r間,我體會到了,竇娥之死的滋味,渴盼著“四月飛雪”。除了茶飯不思,更無心上課。幾乎每節(jié)課結(jié)束語都是一樣的:“梅老師已經(jīng)幾天沒吃飯了,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大家?guī)蛶兔?,找找線索?!辈恢巧窠?jīng)有了問題,還是實在沒有辦法,只有向?qū)W生求助了。
第四天,早飯過后,董事長夫人滿面春風,老遠就朝我喊道:“海霞,事情解決了!”
"咋回事?”我箭一般地跑到她身邊,急急地問道。
“她班的學生拿的,周三下午第四節(jié),趁老師都在開會,這兩個學生發(fā)現(xiàn)你們的門沒鎖,一個在門口望風,一個去拿的錢,晚上跳墻出去花去了一百多,剩下的埋在了冬青樹下?!?/p>
“學生怎么知道,我們寢室有錢?”
“還不是她說出去的?!?/p>
“怎么會?”
“怎么不會,開班會,她讓學生勤儉節(jié)約,以自己為例,說她三個月如何節(jié)約了兩千多。xinqiu!”
“你不是懷疑我嗎?不是懷疑我們寢室的人嗎?”我真想說,想想還是算了。
“我要去告訴她們倆!”說完,我便快速跑去,我要告訴他們。這時“1949年”了
老王知道的比我早,我們倆一起去找余老師。
“有什么好激動的,‘誰吃鹽誰發(fā)渴’,咱么又沒拿,干嗎低三下四地伺候她三天,走,找她理論去。”
“算了。找到了,就皆大歡喜?!崩贤跸⑹聦幦说卣f。
“你可別忘了,你可是頭號嫌疑對象……”
“走了,走了,快上課了?!蔽抑礼R上要提到我,趕緊拉老王走人。
在生活中,有些事是不能太計較的,該忘掉的還是要忘掉,否則會氣死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事后,老梅雖沒有向我們道歉,也沒有感謝,但樣子上卻很尷尬,想必,她的心境不會比那三天我們的好多少。上天待人還是很公平公正的。
此后,董事長夫人對我好得不得了,一有機會,就會和我開玩笑。我便面應付著,心里卻要與她拉好遠好遠的距離。
忽有一日,她跑到我們辦公室叫上我和其他語文老師,去聽小學的課,我忙說:“您忙糊涂了吧,我是教數(shù)學的。”
“知道,是聽你老鄉(xiāng)的課,所以讓你去?!?/p>
我的老鄉(xiāng),不管別人怎么說,我還是要護著她。她,四十多歲,來自農(nóng)村,卻極愛打扮。留著金黃的長發(fā),眉毛畫得很濃,(別人老說是兩根碳棒);眼窩很深,眼線也畫得很重;高高的鼻梁;小嘴,涂得鮮紅鮮紅,勾著醒目的唇線;臉上脂粉過厚,讓人看不出一點活動的面容,(別人說石膏臉)??搭^部,是一個挺漂亮的外國女郎。但她的穿著有很中國化,尤其是30年代 ,上海灘女人的風格。旗袍有幾套,春夏秋冬各不同,花色很艷,印象中有一套大紅的(也許是結(jié)婚時穿的),穿了一晌,董事長夫人強令她換掉;從來就沒穿過平底鞋,而高跟鞋又是那種前面尖尖的,鞋跟細細的,走起路來,一擰一擰的,有些男教師和學生會跟在后面學她。背地里,他們都叫她“妖怪”。我總開玩笑地說:“這叫時尚,只是你們欣賞不動而已!”
我們幾個踏進她們班,讓她和小學部的聽課老師都很吃驚,我示意她鎮(zhèn)靜,同事用目光給她鼓勵。坐定之后,上課鈴便響了。
“同學們,首先歡迎各位聽講的老師,鼓掌?!彼粡堊?,前半句是普通話,后半句就是河南話。讓人聽了,既別扭,又可笑。哪一節(jié)講的是《圓明園》,見到了八國聯(lián)軍入侵,怎么有聯(lián)系上了日本侵華,我記不得了,只記得,她一跺腳,大聲問學生:“要是列強侵略我們怎么辦?”
“殺了他們!”學生呼聲很高。
“對!咱拿起機關,“嘟嘟嘟……”都把他們射死!”說著,她還做了,彎腰,端槍,瞄準的動作。
“哈哈……”聽課老師笑翻了,我也曉得差點背過氣去。學生沒有笑,回頭詫異的望著我們,好可憐!
她認為自己講的太精彩了,剛開始的矜持全沒了,放開了嗓門,半土半洋的得意的講著 ,我沒敢再抬頭看她,怕再笑出聲來,盯著聽課記錄,不停地重復寫著:shemale show,shemale,show……。
終于下課了,我快速溜掉,我是絕不會參與評課的。沒想到,剛到辦公室,那幾個語文老師也笑著,捂著肚子進來了,繪聲繪色地描述著課堂上的“精彩”情節(jié),是不是,還要我證實一下,我聽不下去,裝作上WC,匆匆走了出來,真是倒霉,恰好碰到董事長夫人和兩個校長。
“海霞,過來,談談聽課的感受?!倍麻L夫人很微妙的朝我笑著說。
“我是教數(shù)學的,不太懂?!?/p>
“別謙虛,誰不知道,你是中文系畢業(yè)的?!?/p>
“講講吧,聽說她的課很有特色。”
看來,好難逃掉,可我又不知如何評講,方能顯示自己有水平,又不讓老鄉(xiāng)丟掉飯碗。正在難以抉擇時,老史過來了?!拔业拇缶刃?!”我心里暗叫。
“問史老師吧,我有急事?!闭f完,就往wc跑去。
晚上,老鄉(xiāng)又把我拉了出去,問講得怎樣。我先肯定了一些優(yōu)點,讓后就提出了普通話的問題。
“我普通話當年考上的是甲級,怎么,你聽著不標準?”她有點生氣,似乎還帶點鄙視我的語氣質(zhì)問道。
我一愣:那個考官暈了頭,或是耳朵有問題,或是普通話還不如她的。我笑了笑,回到:“里面夾雜太多的土話!”
“那是為了活躍氣氛,……”
我又無語了,開始望著遠方,聽她的“侃侃而談”。
過了兩天,她突然流著淚告訴我,學校下了她的課,讓她只管理學生,“生活老師”我馬上反應到。
“為什么?”
“說我打?qū)W生了,有家長告我?!?/p>
“你打了嗎?”
“我只是脫了鞋嚇唬嚇唬他?!?/p>
“脫了鞋?你怎么想的,你是老師,不是農(nóng)村婦女!”我有點氣憤。
“我有沒真打”
“你精啊傻啊,脫鞋就說明了你老師的素質(zhì),這牽涉到學校,老師的形象?!?/p>
她,一個勁地落淚。
“走吧,別呆在這了?!?/p>
“我不想走,我喜歡教學,他們說,讓我先干著,過了風頭再說。”她擦干淚說,“我會堅持下去的?!?/p>
我的傻大姐,這不過是學校的托詞,哪里還有“再說”。隨后,她就成了小學部餐廳的一個生活老師,工資由原來的六百降到了四百五,后又因為有其他生活老師提意見,再降到了三百。呂老師把我叫了去,很明確地告訴我,學校想讓她走。但我不忍心把話傳到,她真的太喜歡教書了,雖然不代課,她還在天天寫教案,比我都認真數(shù)倍。如果有可能我愿意走,讓她留下來。但老鄉(xiāng)受辱,我感同身受。先給自家在外教育上的親戚打了個電話,幫忙給她找個私立學校,應聘前再三強調(diào),不會用普通話,就用土話講,妝要化得淡一些,謝天謝地,終于聽了一次建議,應聘上了。沒有同學校打一聲招呼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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