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嫚兒的日子
葉嫚兒的日子
這不是小說。這是俺村一戶人家的變遷。
葉嫚兒
葉嫚兒天生是傻子。幾乎所有傻子最明顯的共同特征就是長著一張傻子臉,即那種輪廓不分明、五官湊一起、胖乎乎、悶沌沌、像殘疾人指揮家舟舟那樣的平面臉。葉嫚兒就這樣。
葉嫚兒跟俺大姐同歲。我記事兒時,她已是大姑娘。雖然是大姑娘,但葉嫚兒能干且會干的活兒不多,也就是在家里能燒火,出門能挑水。燒火其實也是個技術(shù)活兒,不一樣的飯菜火候要求不同,即使同一頓飯也要根據(jù)食物的成熟度對火候有不同的要求,比方先緩后急等,所以燒火這等活兒,葉嫚兒也不能完全勝任。倒是挑水,一條鉤擔(dān)兩只鐵桶,只要能挑回家、別耽誤用就行,所以挑水這個活兒,葉嫚兒全包了,別人誰也別想搶了去。其實也沒人跟葉嫚兒搶,洗菜做飯、洗碗刷鍋、人喝畜飲,六七口人的家,一天至少也得五六擔(dān)水,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體力活兒,沒人搶著干。葉嫚兒家住村中央,不遠處就有一口深水井,壯年勞力都從水井里打水,但葉嫚兒不敢。七八米深的井,用繩子把水桶吊下去打水,葉嫚兒不會。井臺上天天濕漉漉的,她娘怕她滑下去,總是嚇唬她,連井臺都不讓她靠近。因為水井在村中央,散養(yǎng)的雞狗鵝鴨戀那汪水,總在周圍刨抓轉(zhuǎn)悠,又有淘氣包時不時地往井里丟個死貓爛狗什么的,有愛干凈的村民不愿喝這井水,在村南河邊隨便一挖,就是一口淺淺的泉,早早晚晚就去那泉里擔(dān)水吃。葉嫚兒每天都到這些泉眼去擔(dān)水。
葉嫚兒的擔(dān)水路并不寂寞,總有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兒跟在她后面搗亂,齊聲喊:“小葉嫚兒,大嘲巴!小葉嫚兒,大嘲巴!”在我們老家,智障的人都被稱作嘲巴。一般情況下,葉嫚兒不理睬這些屁孩子,隨他們喊叫,但有時候會突然放下?lián)尤鲩_腿去追,嚇得那些屁孩子鬼哭狼嚎地四下逃散,葉嫚兒就樂得拍著手哈哈大笑。有時候這些小屁孩兒會悄悄地跟在葉嫚兒身后往她后只水桶里扔石頭、樹葉,甚至青蛙,葉嫚兒氣得水桶一扔,從地上抓起石頭或樹枝,叫罵著去追打。葉嫚兒罵人就一句話:“找死!小死孩兒?!?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沒有小鬼搗蛋,葉嫚兒挑水就是一件樂事兒,來來回回唱著小曲兒,很投入,很幸福。葉嫚兒愛唱戲,唱黃梅戲,唱得那叫一個好。村西頭大喇叭來回放黃梅戲,葉嫚兒就跟著學(xué)上了。人人都說葉嫚兒嘲,可一唱黃梅戲,伶俐人也比不上她。《天仙配》、《女駙馬》,大段大段的唱詞,她一字不錯,從頭唱到尾。俺家住在村前頭,村人到泉里挑水,必經(jīng)俺家門口。夏天,俺娘坐在門樓下或門前樹蔭下,或干活兒或乘涼,看見葉嫚兒挑水,就喊一聲:“歇歇吧,葉嫚兒。” 嘲巴葉嫚兒知道孬好。俺娘來回讓她過來喝口水、說句話,她就認(rèn)俺娘是好人,即使俺娘不喊她,看見俺娘,她也會放下?lián)舆^來。俺娘遞她把扇,或倒碗白開水,說:“葉嫚兒,唱個戲兒聽聽吧。”葉嫚兒就高興得咧著嘴,說:“嬸子你愿聽哪個吧?!卑衬锞忘c戲,葉嫚兒就開唱,興之所至,粗壯的手腳還要比劃著小動作。當(dāng)時我就覺得不可思議?。阂粋€嘲巴,怎么會記住那么多曲里拐彎兒的腔調(diào)?唱完一段,俺娘就拍著手表揚一番。俺娘也愛唱戲,但不如人家葉嫚兒高大上,不會唱黃梅,只會本地的茂腔。有時候,娘倆一個黃梅,一個茂腔,三尺泥地上,各唱各的,各樂各的(現(xiàn)在想來,那真叫歲月靜好)。
但是葉嫚兒怕她娘。
葉嫚兒娘
葉嫚兒她娘天天腫脹著一張黃臉、蓬亂著斑駁的頭發(fā),眼淚汪汪的。
“葉嫚兒她娘的命啊,就跟黃連似的”,村里人都這么說。
葉嫚兒她爹天天趴在炕上喘,一口氣上不來就昏過去,喘氣稍微順溜了脾氣就火爆,罵老婆罵孩子,大人孩子一不順著他,抄起什么就用什么打。孩子小的小,嘲的嘲,沒有一個整勞力,全家一年到頭掙不了人家一個壯勞力的工分,葉嫚兒她娘不苦是假的。這個苦命的女人頭重腳輕,走起路來輕飄飄的,見人說不了兩句話,眼淚就撲撲簌簌滾下來,光哭不出聲,兩只粗糙的手輪流往臉上擦。除了哭,見天兒地罵孩子,扯著嗓子罵這個“這不快死”,罵那個“活夠了”。葉嫚兒她爹死后,她娘帶著一窩孩子改嫁到北邊三十里外的村里,過了不到兩年,又帶著一窩孩子回來了,據(jù)說那男人對這窩孩子不好,動輒拳打腳踢。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們就陪著她掉眼淚,說,秋嫚兒他娘啊,你都這個年齡了(不能生孩子了),人家誰愿意給你拉幫套(幫人家拉扯孩子)?。烤桶ず踔群⒆娱L大吧。飽漢不知餓漢饑,拖著一群孩子的寡婦日子怎么好挨?不久,秋嫚兒他娘又領(lǐng)著一窩孩子改嫁了,嫁給了村里一個老光棍兒。這個光棍兒老實本分,也能干,小時候生天花落了一臉麻子,沒娶上媳婦。秋嫚兒他娘這回算是嫁對了人,麻臉男人不光對她好,對一窩孩子也不孬,日子雖然窮點,卻也慢慢地上了軌道,甚至在村北嶺稍平整的地方蓋起了新屋子。老人們說,天生的黃連命哪能撈著甜棗兒吃?平靜日子過了沒幾年,蘭嫚兒和秋嫚兒相繼死去,徹底把這個女人送上了不歸路,天天以淚洗面,肝腸寸斷,很快命絕。
葉嫚兒爹
葉嫚兒她爹我沒正經(jīng)見過,但一點兒也不陌生。
葉嫚兒她爹年輕時給全村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如今電視上經(jīng)常報道什么漢堡大胃王、火雞大胃王,每每俺爹就說:胃再大還能大過秋嫚兒他爹?掌故要回溯到上世紀(jì)六十年代,那時候多數(shù)家庭都不夠吃,誰家打墻蓋房要顧人幫工,不用付工錢,只管飯。葉嫚兒家日子不好過,她爹就愿意給別人幫工。某次葉嫚兒爹在外村幫工,干到下午突然陰了天,大雨眼看即來。下了雨,第二天就沒活兒干,也就沒飯吃。葉嫚兒爹不免擔(dān)心,晚上那頓飯就想多吃點多吃點。結(jié)果,咸菜不知吃了多少,光是干巴巴的地瓜面煎餅,就吃了三十二個!地瓜面煎餅發(fā)干,發(fā)甜,吃進去就要喝水,一沾水就發(fā)脹,甜味一刺激,胃酸也多。葉嫚兒爹難受得在地上滾來滾去,抓撓著胸口從門外爬到門里,又從門里滾到門外,嚇得眾人輪換著給他揉胸口,赤腳醫(yī)生又找來石母生給他灌下去,顧主找人抬著送回來。村里人記得,這頓飽飯,讓葉嫚兒她爹消化了好多天。此后,這個壯年男人好像被煎餅撐壞了,病病怏怏,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哮喘越來越厲害,直到趴在炕上再也起不來。
我記事兒時,葉嫚兒她爹已經(jīng)起不來了,天天趴在炕上齁啦齁啦地喘。葉嫚兒家在村中央一條南北胡同的北端。胡同南端直通穿村而過、東北西南走向的河。河水潺潺,石頭砌起的河岸陡直規(guī)整,南岸爬滿了綠油油的爬墻虎,北岸滿墻從上往下垂下來迎春花。北岸上是村中自西而東的主要街道,每一條南北胡同和街道的交叉處就形成了小小的丁字街。附近的小孩子,都喜歡聚在丁字街口捉迷藏、跳房子、拾石頭。葉嫚兒的弟弟秋嫚兒和最小的妹妹花兒天天就在他家胡同口的丁字街玩。這條胡同只有三排房子長,葉嫚兒她爹要拉屎要撒尿的喊聲在街口聽得清清楚楚。他要喝要拉要尿時一喊,秋嫚兒和花兒就往家跑,小伙伴們也跟著往他家跑。天天趴在炕上的葉嫚兒她爹不光要吃要喝要拉要尿,還經(jīng)常要嘔。每當(dāng)要嘔時他就扯著尖利的嗓子喊:“秋嫚兒他娘啊,快喚狗啊,我待嘔啊?!本o接著就是嗓子里不利不索的“哦哦”的嘔吐聲。每當(dāng)這時,小孩子們就一哄跑去,夸張地學(xué)唱著“秋嫚兒他娘啊,快喚狗啊,我待嘔啊,嘔—啊—嘔”,特別是最后那些嘔吐聲“嘔—啊—嘔”,一定要夸張地、拖著長長的腔調(diào)。即使葉嫚兒她爹不嘔時,調(diào)皮鬼們有事兒沒事兒也會跑去,趴在他家窗子上,朝著黑糊糊的窗戶齊聲學(xué)唱“秋嫚兒他娘啊,快喚狗啊,我待嘔啊,嘔—啊—嘔?!贝皯衾锏娜~嫚兒爹一邊尖聲罵著一邊摸起笤帚疙瘩從窗欞子扔出來,孩子們一哄而散,跑老遠了還學(xué)著他嘔的腔兒。
天天趴在炕上要老婆孩子伺候的葉嫚兒爹終于耗盡了最后一口氣,四十幾歲歸了西。其時已實行火葬,火化回來拖拉機拉到北嶺上,在全村人淚眼朦朧的注視中,十幾歲的秋嫚兒扎著裹頭布,用白大褂的前襟兜著他爹的骨灰,使勁擠巴著眼睛干嚎。姐姐妹妹披麻戴孝,架著他撲天撲地的黃臉娘地跟在后面嚎哭,不長的迎喪隊伍沿著高低不平的黃土路磕磕絆絆地下到黃泥崖下的家。這個場景后來在我夢中出現(xiàn)了多好次。
秋嫚兒
秋嫚兒是葉嫚兒的弟弟,是那個家里唯一的男丁。在農(nóng)村,生多少閨女也抵不上一個兒,因為只有兒子才能頂門立戶、傳宗接代,所以,盡管有四個姐妹,但秋嫚兒才是這個家的核心和希望,也是全家的對外代表,全村人對他爹娘的稱呼都用秋嫚兒來指代,比如他爹就是“秋嫚兒他爹”,他娘就成了“秋嫚兒他娘”。但這個天天拖著一把黃鼻涕、身體瘦小的秋嫚兒,除了被他爹娘天天喊著的名字外,實在沒有給我留下太多印象。除了他爹死時抱著骨灰那個場景,我對秋嫚兒的另一個記憶就是某年冬天有月光的夜晚,我們一伙小孩兒在我家河南岸摸黑(就是那種蒙住一人眼睛、其他人藏在周圍,蒙眼者摸到誰誰接著往下摸的游戲)。當(dāng)時我們用一條圍巾蒙住秋嫚兒眼睛,余人四下找地兒藏身。我就藏在秋嫚兒身后的玉米秸垛中,扒開一條縫瞅著秋嫚兒。秋嫚兒也聽見我們就在他不遠處,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摸索,突然興奮地喊一聲:“摸著了摸著了!”我透過縫隙一看,天哪,秋嫚兒緊緊地抱住了他娘,嘴里還在喊“摸著了摸著了”。秋嫚兒他娘初時并不搭腔兒,秋嫚兒喊過兩三遍后,她推開秋嫚兒,抬腳就踹,一邊踹一邊罵:“你聾了?你啞了?我喲喝得嗓子都干了你怎么不答應(yīng)!“小伙伴們都不敢出來,躲在暗處瞅著秋嫚兒解下圍巾撂在碾臺上,咧咧地干哭著,被他娘一步一腳地踹走了。
秋嫚兒姐弟管他娘后來嫁的男人叫“叔”,這個叔脾氣本來就綿,再加上孩子不是親生的,管教力度上不去,秋嫚兒就有些游手好閑,農(nóng)活兒不愛干,到了成家的年齡成不上家,在家里更呆不住,打工潮起來后隨著周圍村人到龍口打工,不久就稀里糊涂死在了外面。
蘭嫚兒
蘭嫚兒是緊挨葉嫚兒的妹妹,也是五個孩子中最伶俐最乖巧的,是那個家里絕對的主角兒。葉嫚兒大姐很早跟著夫家去了東北,余下四個孩子,葉嫚兒嘲,秋嫚兒和花兒又小,蘭嫚兒成了全家的主心骨和主勞力,隨她娘來來去去,幫她娘撐著那個爛家。
蘭嫚兒長得其實挺俊俏,緊致黝黑的皮膚,瓷實光潔的小臉,一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糯米牙。但記憶中的蘭嫚兒,大多數(shù)時候都和她娘一樣,眼淚汪汪的。忘了啥原因,一個冬天,十七八歲的蘭嫚兒投井了,跳進了村中央那口吃水井。村里人聚在井臺上嘰嘰喳喳地議論,然后有人腰上拴了繩子下到井底把軟綿綿的蘭嫚兒抱上來,攔腰擱在井臺角上控水,她娘坐在泥水里嚎天嚎地。有人對蘭嫚兒的做法很不滿,說,要死你去上吊啊,去吃耗子藥啊,要不就去跳水庫啊。死在這口井里,老少爺們兒往后還怎么吃水?!隊里組織青年重新淘了井,村里人才又從這井里打水吃。
救回來的蘭嫚兒在村里不大露面了,聽說她娘天天看著,要不就老想尋死。后來,蘭嫚兒就嫁人了,嫁給了南邊山里她家的老親戚。那男人雖然有點老,但一看就老實,也肯干,對蘭嫚兒又好。隔年,蘭嫚兒生了兒子,胖乎乎的像頭小犢子,蘭嫚兒臉上又綻了笑容,隔幾天就用自行車帶著兒子走娘家,到了俺家門前老遠就“嬸子嬸子”地喊。
蘭嫚兒夫家還有公爹和一個小叔子。這小叔子八十年代初考了中專,而且是美術(shù)生,會畫畫兒,是俺們那一帶絕對的名人,畢業(yè)后分到了日照工作。蘭嫚兒大爺家一個堂姐,是那時俺村出了名的能閨女,大高個兒,俊俏,心眼多,會打扮。蘭嫚兒堂姐看上了蘭嫚兒小叔子,跟著到了日照,在一家繡花廠打工。我對蘭嫚兒這堂姐印象好深,因為她經(jīng)常騎著小巧的自行車往家返,燙著烏黑發(fā)亮的長頭發(fā),有時披在肩膀上,有時用個花手帕松散地扎著,長腿長胳膊的,穿衣服也洋氣。那時候俺家做代銷,賣一種青島產(chǎn)的高粱飴。某年正月這堂姐到俺家,剝了一塊高粱飴放入嘴中,非常自然地說:“這高粱tai真好吃?!苯Y(jié)果被俺倆姐姐好一頓笑話。那時候我挺崇拜蘭嫚兒這堂姐,以致很長一段時間都猶豫到底是念“高粱yí”呢還是“高粱tai”。不知道蘭嫚兒堂姐和蘭嫚兒小叔子到底怎么了,反正糾結(jié)了好多年,蘭嫚兒小叔子也沒娶蘭嫚兒堂姐。那時候戶口很重要,工作很重要。村里人背地里笑話蘭嫚兒堂姐真是沒個數(shù)兒啊,人家蘭嫚兒小叔子是正式國家干部,你就是長得天仙似的,人家能要你個農(nóng)村閨女?蘭嫚兒堂姐依然風(fēng)光地一趟趟往老家返,村里也風(fēng)言風(fēng)語地說她勾搭上了繡花廠的頭頭兒,她娘跟人炫耀說繡花廠答應(yīng)給她解決城市戶口和正式工作。不管怎樣,那時候我們覺得,蘭嫚兒堂姐就是正經(jīng)的城里人了。可她終歸沒有成為城里人。某年臘月底,家家戶戶正忙年,蘭嫚兒堂姐暴死的消息像寒流一樣迅速傳遍了小山村。蘭嫚兒堂姐確是死了,死在日照一個賓館里。據(jù)去收尸的人回來說,她面部直到脖子烏青,典型的中毒癥狀。雖然日照公安說她是自殺,但她家里人更相信是他殺,并且堅定地說是被蘭嫚兒小叔子所殺。其實村里人更相信是被繡花廠頭頭兒所殺,但不關(guān)自家的事兒,蘭嫚兒大爺家又那么厲害,死人的節(jié)骨眼兒上,誰敢說二話?臘月二十二(或二十三),蘭嫚兒堂姐的尸體被直接拉到了蘭嫚兒家。蘭嫚兒大娘家的人一撥兒一撥兒往那趕,不知要怎么鬧騰。即使不相干,村里人也都替蘭嫚兒捏著一把汗。事情不知道鬧騰到什么程度,臘月二十四(或者二十三),蘭嫚兒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她家院子里的小樹上,替她小叔子償還她堂姐的命。其時蘭嫚兒不過二十四五歲。
一九九五年,我到日照工作,心中萬分感慨:這是個什么地方啊,蘭嫚兒堂姐竟然為了留在這里而丟掉性命?車站對面的那個賓館其時尚在,不過已年久失修,生意欠佳。借工作之便,我數(shù)次去往那個賓館,滿懷恐懼一個樓層一個樓層地走,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說不明白要找什么。服務(wù)員和老板都已更換,對數(shù)年前的命案一無所知,最老的會計模模糊糊記得有這么件事,但細節(jié)一概說不上來。那個繡花廠我也去過幾次,原先的廠長已經(jīng)退休,門衛(wèi)對那件事也是一問三不知。其后二年,在報紙上,我發(fā)現(xiàn)一家日照著名企業(yè)的徽標(biāo)設(shè)計征集結(jié)果,奪冠者竟然是蘭嫚兒小叔子。此后,我就注意查找蘭嫚兒小叔子。四年前一個同事老公轉(zhuǎn)業(yè)到公安,我讓他在戶籍網(wǎng)查找那個名字,未果,把同音的名字全換遍,依然未果。我好奇啊,一直想找到他,看看傳說中的這個男人到底是什么樣子!看看這個不管怎么說都與兩條年輕生命的逝去有密切關(guān)系的男人、以一種什么狀態(tài)在過這瑣碎而庸凡的日子!甚至想當(dāng)面問問他當(dāng)年為什么沒有阻止蘭嫚兒的死去!
葉嫚兒
終于又回到葉嫚兒。
同蘭嫚兒相比,葉嫚兒簡直大智若愚。對于蘭嫚兒的每次尋死、以至最終死去,葉嫚兒的評價只有一句:“嘲巴?!?/p>
葉嫚兒不知道尋短見。無論日子多苦,她都過,她娘卻為她操碎了心。
那時候沒電視沒電腦沒手機,農(nóng)民的娛樂方式就是耍,串門子。特別是有月光的晚上,更是閑不著,大人找大人耍,小孩兒找小孩兒耍,窩在家里就好像對不起那么明亮的月光似的。葉嫚兒隨她娘嫁回來不久,住在俺家東邊的河南岸。那一地角只住了葉嫚兒叔的幾個兄弟。月光皎潔如水的初冬,幾家人全出去耍了,差不多只有嘲巴葉嫚兒在家。葉嫚兒叔兄弟家?guī)讉€女孩子摸準(zhǔn)了情況,約了伙伴,人人頭上套一個白色的蛇皮袋子,躡手躡腳地溜進了葉嫚兒家,摸到葉嫚兒睡覺的炕前,輕輕把她戳醒,發(fā)出怪叫。懵懂的葉嫚兒被這些白色的小鬼兒嚇破了膽,鬼哭狼嚎地跌下炕,光著身子跑出來。小鬼們樂壞了,跑走了,隨后聽到葉嫚兒娘的叫罵聲。
葉嫚兒漸漸地長大,到了正常人談婚論嫁的年齡。她性格其實很開朗,也愛開個小玩笑,比如俺娘經(jīng)常逗她:葉嫚兒,給你找個對象吧。她就笑呵呵地過來,粗聲大氣地問:找誰???俺娘說:跟著捧兒怎么樣?捧兒是俺村一個男嘲巴,我未出五服的堂哥,智商似乎比葉嫚兒還低點兒,只會挑水。明知道別人逗她耍,葉嫚兒卻也不惱,依然笑呵呵地一口回絕:我才不跟他來,死嘲巴。跟葉嫚兒熟悉的中年婦女們也老拿這個話題逗她,葉嫚兒總是一成不變地、甚至故作生氣地回答:“不跟,嘲巴?!币弥車斯σ魂嚕ㄍ瑯拥膯栴}拿給捧兒,捧兒的回答也同樣)。
那些年農(nóng)村光棍兒多。有些光棍兒熬紅了眼,起了歪點子,在正常女人身上下不了手,眼睛就瞟著女嘲巴,以致經(jīng)??匆娡χ蠖亲拥牧骼伺鞍?。葉嫚兒是個會走動的嘲巴,她娘不可能、也沒條件天天把她拴腰上看著,所以葉嫚兒就成了老光棍兒的活靶子,冷不丁地就被人下了手,直到肚子大起來她娘才覺察。這種時候,她娘就一邊哭一邊狠勁地打她,用笤帚疙瘩打,用燒火棍抽,邊打邊問她是哪個畜生作的孽??蓱z的葉嫚兒,除了身邊幾個人,她實在不認(rèn)得哪個是哪個,即使模樣熟,她也不知道名字。她娘打她,她只會“嗷嗷”地喊疼,直到嬸子大娘實在聽不下去了,過來拉她娘,說,你就是打死她她也不知道是誰。你“撲騰撲騰”地像打個棉花套似的有什么用?。咳~嫚兒她娘也就作罷,癱在地上哭一頓,然后又抹著眼淚找大隊、找婦女主任,開證明,帶著葉嫚兒到周邊鄉(xiāng)鎮(zhèn)流產(chǎn)。這種情況發(fā)生了好幾回,只要聽到葉嫚兒被她娘打得鬼哭狼嚎八九不離十就逃不脫這個事兒。終于,葉嫚兒也找了婆家,嫁給了她叔家的老親、一個四十幾歲的光棍兒。這個光棍兒家里還有一個光棍兒爹。雖然只隔了十幾里,葉嫚兒卻不認(rèn)得回家的路。每回娘家,都得她男人來送或秋嫚兒去接。葉嫚兒的子宮實在好,流了那么多回產(chǎn),嫁人后卻又順利地生了閨女。農(nóng)村人都愛說“破繭出好蛾”。葉嫚兒生的這個閨女,五官極標(biāo)致,眼睛黑又亮,實在俊俏。初人為母的葉嫚兒像好人一樣,滿月回來抱著閨女到處耍,還抱來讓俺娘看,進門就把包裹一樣的孩子往炕上一扔,兩手一拍,滿不在乎地說:“快看吧,小臭嫚兒?!蹦巧袂?,哪有不滿???簡直就是驕傲的母親在自夸。村里女人都感慨,說,你看人家葉嫚兒,生了孩子嘲病也好了。
可嘲巴不是病,哪里會好?。亢⒆訑嗄毯?,葉嫚兒男人就不愿要葉嫚兒了,老往她娘家送,這回說葉嫚兒放牛把牛放丟了,下回說葉嫚兒擔(dān)水把水桶弄沒了,總之,再不把葉嫚兒退回來,他們家連三間破屋上的瓦片都讓葉嫚兒丟光了。葉嫚兒她娘無他法,呆幾天再讓秋嫚兒送回去。折騰了幾個往返,那男人就打葉嫚兒,打得渾身青一塊兒紫一塊、腫鼻子脹臉地送回來,如此幾個回合,她娘就不忍心送回去了。葉嫚兒再嘲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自己怎么打怎么罵都中,別人這么打,她當(dāng)娘的受不了,于是就不讓秋嫚兒往回送了,葉嫚兒也算是離婚了。當(dāng)然,葉嫚兒從來就沒結(jié)過婚,她娘當(dāng)初也明白人家只是娶葉嫚兒生個孩子、留個后罷了,卻想不到孩子剛斷奶就這么不留情分地送回來。
這之后,葉嫚兒恢復(fù)了以前的生活,當(dāng)然也少不了她娘打罵,好像也還流過產(chǎn)。也有外村的光棍兒上門說媒,但她娘死活不信了。直到她娘死了,葉嫚兒才又結(jié)婚了(這回是真結(jié)婚),嫁了俺村一個老光棍兒。我生孩子時老家來人,說葉嫚兒生了個男孩兒,她男人氣壞了,罵她不會生。葉嫚兒的男人其時五十開外,實指望葉嫚兒給他生個閨女,不用打墻不用蓋房的,負(fù)擔(dān)小,以后閨女也孝順??蛇@正常人都說了不算的事兒,葉嫚兒能做主?
在熟悉的地方過日子,葉嫚兒不害怕。男人不打她,她就高興,天天唱著小戲兒,該放牛放牛,該拾草拾草,聽說也會做飯了,只是人家做的饅頭又白又暄,她做的饅頭又黑又硬,還驕傲地向人說“我蒸的”。老家人說,葉嫚兒很恣啊。
妮兒
葉嫚兒的閨女叫妮兒,俊俏,懂事。五六歲時,就認(rèn)得到姥姥家的路,經(jīng)常自己走來看媽媽。有小孩兒起哄,說,妮兒,您媽是嘲巴。妮兒委屈得眼淚包著眼珠,嘴巴卻倔強:您媽才嘲巴,俺媽不嘲。某次看見葉嫚兒去放牛,滿頭小辮兒。問她誰給扎的,她笑哈哈地朗聲答:“小妮兒唄。”那語氣,既有責(zé)怪,更多是自豪。
妮兒七八歲上死了爹,跟著爺爺?shù)搅随?zhèn)上敬老院。這個敬老院離俺村三十里,妮兒自己來不了。上了小學(xué),認(rèn)得字了,就坐車來看媽媽。敬老院的日子過了幾年,妮兒爺爺就死了。其時妮兒還是十多歲的孩子,爹死娘嘲,成了真正的孤兒,有人來動員姥姥,讓姥姥接來養(yǎng)。姥姥說“光養(yǎng)活她一個嘲巴娘就夠我受的”,敬老院也擺出諸多不方便,妮兒就自動綴了學(xué),到城里打工了。妮兒在一家私人企業(yè)當(dāng)工人,工廠老板的兒子看上了她。十七八歲的妮兒結(jié)婚了(不到年齡肯定沒結(jié)婚證),生孩子了。找了對象的妮兒更頻繁地來看葉嫚兒,老公開著車,載滿了好東西。其時葉嫚兒早就嫁了現(xiàn)在的男人,生了兒子。去過葉嫚兒家的人都說,人家葉嫚兒現(xiàn)在可不得了了,家里堆滿了好吃的好喝的,點心啦,餅干啦,什么都有。葉嫚兒男人愛喝酒,桶裝的散酒,成箱成盒的瓶裝酒,一年到頭喝不完。葉嫚兒一家三口的衣服,冬天棉,夏天單,炕上鋪的,夜里蓋的,都是妮兒買著、收拾著。這可羨慕壞了村里人,說嘲人有嘲福啊,你看人家葉嫚兒,養(yǎng)了個好閨女,找了個好女婿。葉嫚兒更驕傲,天天穿著妮兒買的衣服放牛,唱著小戲。村里婦女也很配合葉嫚兒的好情緒,碰到葉嫚兒就說:“葉嫚兒,誰給你買的衣服啊,這么好看?” 葉嫚兒總是裝出很低調(diào)的語氣和神態(tài),說:“你看著好看?俺小妮兒買的?!蹦炒稳阍谒迩肮飞吓鲆姶┲滓r衣、藍褲子、用腰帶把襯衣下擺扎在褲子里、甩著手、哼著戲、大步流星往鄉(xiāng)里趕的葉嫚兒,就說葉嫚兒這么高興要上哪?葉嫚兒目不斜視、步伐不改走她的路,朗聲答:“接小妮兒。俺小妮兒說今日回來?!蹦莻€驕傲??!
去年老家來人,說起葉嫚兒,嘆著氣又說了妮兒。詳細情況不大清楚,大致是妮兒的婚姻出了問題,離沒離不知道,但男人有了新歡。當(dāng)下中國男人普遍缺乏婚姻責(zé)任感,有錢的男人更任性。這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和吃飯喝水一樣尋常,但發(fā)生在妮兒身上,還是讓人錐心地疼。眼下三十多歲依然父寵母愛、待字閨中的大閨女一抓一大把。同她們相比,1988年麥?zhǔn)粘錾哪輧?,頂多還是個孩子,可這個有情有義、知疼知愛的孩子,卻走過了大多數(shù)女人兩輩子走不完的路、受過了大多數(shù)女人三輩子受不了的苦。
葉嫚兒
葉嫚兒不知道憂愁,不知道心疼,精神層面的東西,她一概不知。人家問她妮兒的狀況,她只有簡單的一句:“人家不要她了唄?!比粵]有當(dāng)娘的憂慮和憤恨。妮兒的日子好的時候,葉嫚兒享受著妮兒對她的種種好。妮兒的日子困難了,她倒也不覺得難,依然唱著小戲兒放牛,唱著小戲兒拾草。去冬俺娘住在三姐家,某天循著舊路去看二舅,走到俺村西溝,遠遠聽見悠揚的黃梅聲,找過去,果然是葉嫚兒。老牛在一邊啃枯草,葉嫚兒坐在枯草地上,兩手抱在膝蓋上,嘴里嚼著草桿兒唱小戲兒,見了俺娘一下?lián)溥^來抱住:嬸子你上哪去了,我也找不著你?俺娘問:葉嫚兒你那個小孩兒呢?“在家里?!薄霸诩依飳W(xué)習(xí)?”“學(xué)個屁!天天耍不夠?!辈徽撜f什么,葉嫚兒都是笑呵呵的,永遠不生氣。俺娘說:葉嫚兒你的襖真好看。誰給你買的?葉嫚兒低下頭抻抻襖袖子、抻抻襖襟,得意地說:“我自己買的。過年我還得買一個。我光穿好的?!?/p>
(王坤娟,日照市煙臺路68號秦樓地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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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嫚兒的日子的評論 (共 8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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