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吊在一棵行道樹上，一棵普通尋常又將不普通尋常的行道樹。它長在道路兩側，主干筆直圓滑而瘦長，通體呈銀灰色。從貧瘠的土壤里它探出了十來米高的脖子，脖子上頂著個光禿滑稽的腦袋。地下的老根不屈地爬出大地表面，猙獰著向道路兩側擴張，高處密如蛛網(wǎng)的枝杈割據(jù)天空這塊地盤，張牙舞爪地盤踞著。它們試圖向造物者展示自己的力量，在嚴峻的環(huán)境里，將生命的頑強與張揚顯示地淋漓盡致。

而他吊在這棵樹上。兩米多高處斜伸出手臂粗的枝干幫了他大忙。他往上扔了3次，順利將隨身帶來的繩子拋過枝干，并成功在高于頭部的位置打了個繩扣。雙手把住繩扣試了下牢固程度，他滿意地剪去一端多余的繩頭，使得對齊和顯得美觀。他做這些的時候，他很平靜，什么也不想，只是覺得該把繩扣挽的更結實。他從來沒把活兒干得這么麻利、漂亮過……

系好繩扣，他意識到即便踮起腳也不能把頭套進繩扣，他開始犯難了。好在，不遠一面坍塌的土墻解了他燃眉之急。搬來幾塊破磚土瓦搭成金字塔形的高臺，他踩上去，把住繩扣，將身體撐離……把頭套進繩扣真不是個容易事……只得又找來磚石墊高腳下。這次腦袋順溜鉆進繩扣，雙腳一蹬，崩壞了金字塔，嚓的一下勒起了脖子，身體猛烈抽搐搖擺，像蕩著的秋千歸于平靜……

忽得刮來一陣風，裹挾著噼噼啪啪的雨點，又是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星影飄搖，吊著尸體的行道樹吱呀吱呀著難受地扭動。似乎老天在為他送行，送得氣勢浩蕩，又悲情漫漫。

半小時前，悲觀厭世的種子在他心中復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根發(fā)芽直至結果。他走在無人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游走著，在鋪天蓋地的冷風中，他戰(zhàn)栗著哆嗦著，如木頭人一般一腳深一腳淺地游走著。這個無人的夜里，萬籟俱寂，星月收斂了鋒芒，路燈、霓虹也顯得暗淡，然而他的心思卻活泛起來。一邊死亡的震撼，一邊是活著的瑣屑，人很容易被死亡震撼，更容易被活著的瑣屑淹沒。

然而死是容易的，選擇死卻沒那么簡單。最理想的死法莫過于服安眠藥，他的假想里：夜深難寐，過量的安眠藥和著溫水服下，窩在巨大的軟床上，然后在被溫暖和安全的夜里，被死亡幻化的悲哀黑幕緩緩籠罩?，F(xiàn)實擊碎假想，安眠藥于他是可望不可即的，以他的年齡便是提起這幾個字眼也會招來警惕的眼神。于是他得到寬慰似的放下心來，但求死的念頭始終在耳畔嗡嗡作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忽得腦中蹦出“跳樓”兩個字眼，他在巨大的黑影的抬頭，在高樓的鱗次櫛比、接踵摩肩中目眩神迷。回過神來，他嚇了一跳，難以想象站到幾十層的樓頂雙腳該是怎樣的顫抖，尤其是墜地后砰的一聲肉體化作肉泥，紅的白的混合物，想到就有些惡心欲嘔。這死法太慘烈了些吧。那么他能想到的就剩下上吊是既干脆又體面的。想起別人說的，人在上吊后會蹦出眼珠吐出舌頭。他不由產(chǎn)生異樣的感覺，猛咽口水后暗忖道：“閉緊兩眼，咬緊牙關就沒事了吧。”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然而死后的情形他卻看不到了。兩眼一閉，雙腿一蹬，生命就如此草率地結束了，一如他平常短促的一生。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別人都這么說。據(jù)別人說，他剛出生時沒有啼哭，任憑護士的拍打不哼一聲，險些被視作死嬰拋棄--恩，他們是這么說的?；蛟S他的生命之初確是不帶一絲悲傷吧。

孩提時代，他的確表現(xiàn)出不同常人的怪異。在別的孩子摸爬滾打或是撒嬌取寵時，他只是靜靜地坐著站著。不習慣長輩的親昵，那會讓他寒毛乍起，他會避而遠之，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反而懷念起這種排斥的親昵。在祖母的葬禮上，莊嚴肅穆的禮堂陳列龐大靈柩，濃重逼仄的氛圍驚得陣陣啼哭，一些三姑四姨的女眷無不掩袖垂淚，叔伯們也一臉唯恐別人看不出來的悲痛，而他只冷冷地旁觀著，似鄙夷這場滑稽的戲劇。

開始懂事后，他仍是一副于世無關的神情，對所有的一切不苛求也不拒絕，像是看淡更似逆來順受。對家里的一切他看似不聞不問，卻時時留心：他厭惡爭吵與爭奪，厭恨繁瑣和駁雜，對生老病死無計可施便痛恨自己的無能，以掩飾來無作為?；钪拿恳惶煊谒羌灏?，是考驗，是挑戰(zhàn)，也是平淡與重復。

多少個無人的黑夜里，他在床上坐起，無聲地莫名地抽泣著，流著淚卻愣不出聲；多少個喧囂的白日，他隱在窗簾之后，窺視日光里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目露向往又對此諱莫如深。白日里，他在擠滿人群的街道，以漫無目的的游走姿態(tài)背離人群，同時又被人群推擠；黑夜中，他向光明唾棄他的嫉恨，在陰影里吸毒般地上癮著。

他終會厭倦。他開始厭倦，厭倦生活的循環(huán)往復不舍晝夜，厭倦平淡平凡下的無跡可尋，厭倦戴著面具掩飾的心傷，厭倦戴著鐐銬歡樂的舞蹈。厭倦這一切，他機遇急于尋求一種解脫，哪怕死亡，縱然死亡震撼猛烈，勝過在活著的瑣碎空虛中掙扎。生活是網(wǎng)，自由飄著的是撕碎的紙屑。

于是，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爆發(fā)都在片刻的安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他是深深陷入黑暗的蠟燭，在歷史的頁巖里尋找烙印，他逃避規(guī)則越過界河，去接受死亡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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