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孃

文/沐子

孃孃是我唯一的親姑姑，已經去世兩年了。

父輩嫡親成人五姊妹，兄弟四人為祖屋、田界、林權等，經年訴諸司法直至大多先后羽化塵埃仍亂麻如初，關系惡化不及外人，鄰里戚外人際關系亦猜疑而緊張。孃孃外嫁本地富庶的魚米之鄉(xiāng)楊柳池，是父族中僅往來走動的長輩。在我的記憶中，孃孃見人就是一臉慈祥的笑，嗓音大，風風火火的。

我們兩家相距30多里山路，海拔高差800多米，要翻越三座大山，步行近六個小時。當大人吩咐走親戚去她家時，就是溺愛和福利，那高興勁自不言說。相對于可放開肚量大飽口福的美滋滋的米飯、油漬漬的年肉、香噴噴的花生、甜絲絲的橘柚，翻山越嶺長途跋涉的勞累都是美味。家中排行老幺，我囫圇的美味自然最多，留在腦海的記憶尤為深刻。

物資極度貧乏的年代，家底豐腴就是優(yōu)越性的榮光。在我的記憶中，孃孃家柜子和糧缸的谷米總是滿滿的，掛在房屋梁上的臘肉用指頭數都數過來，藏在床下的柚子埋在谷中的橘子讓人竊喜不斷，鎖在箱子里的糖、瓜子、花生讓人期待不己。她家的狀況，與我家饑腸轆轆一貧如洗的強烈反差，仿佛就是現身說法的一次勵志教育，在心底始終以有這樣一位至尊的親人倍加感動和自豪。(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孃孃沒讀過書，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勤勞和善良。剛邁進中年，姑爺因踩水趕集時遭遇暴雨在清江河失蹤，寡居的她堅強的撐起一片藍天，撫子帶孫、燒茶做飯、犁田打耙、插秧薅草，輕重活路、里里外外全落在她一個女人的肩上。披著晨曦、踏著雨露下地勞作，沐著月光、伴著蛙鳴疲憊收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播種了希望，收獲了豐收，撒下了期待，匯聚成關愛。從我有記憶起，她就和兒子媳婦分家過日子，帶著一個男孫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供孫子讀書、娶妻，返復幫忙帶重孫，代兒履行撫養(yǎng)責任，用畢生的精力為子孫遮陰擋雨。供孫子上最好的學校直至不能繼續(xù)求學為止，竭力提供最優(yōu)質的學習條件，準備最完備的彩禮娶親，她一生為兒孫都在尋找生活的最大公倍數。

楊柳池方圓幾公里都叫孃孃五嬸或五奶奶，誰家有紅白喜事都要請她去主櫥，是遠近聞名的女關公；聚居在漆園、花被和蔬馬莊的幾十戶楊氏后族都與孃孃交好，誰家有大務小事她都要到場賀禮；誰家有困難，她都盡全力幫忙幫助。為人做事處處透出大氣、大方和寬容的氣質和氣場，與其他父輩兄長眼光短視、自私自利、小肚雞腸的性格形成鮮明對照。兒時多少次就此進行比較反思，一直把孃孃視為楊氏族人的精神標桿，時至今日，她樸素的價值取向和性格特征仍是吾族中人不可逾越的精神高地。

在我的人生字典中，除了精神楷模外，在一些重要的人生節(jié)點上總有她熱烘烘的溫暖的大手掂著。每次走親戚返回時，都要帶上十多斤谷子，里面藏著一截膘厚的臘肉，那可是全家一個月打牙祭改善生活的食材；上高中時要糧食換糧票，背起二百斤苞谷上街就賣，從來沒提個半個還字；上大學時差學費，她賣糧賣肉，湊成一張紅色鈔票顫悠悠給我送來；結婚時，她又托媽隨了一份“重禮”，每一次，都讓我感動地要哭。要知道，從上高中時起，她就是近七十歲了老人，后面還有一班跟尾巴的兒孫。

孃孃一生的鄉(xiāng)腳不寬，基本上沒離開個生她養(yǎng)她的土地，連去一次恩施城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我在城里成家有一個落腳地后，就一直想把她接到城里來了卻她一個心愿。那年老婆生了小孩，我姐帶著她和媽一起，來城里小住了幾天。那時，經濟條件不好，工作又忙，僅宅了幾天就匆匆返回，給她在皮鞋廠訂做老式皮鞋一雙推搡半天才勉強收下，言語中滿是對我生存狀況的理解和支持?，F在想來尤為內疚和自責，為什么不暫時停下所謂繁忙的工作，帶她去看看城市的變化、周邊的景點以及添置點廉價的服裝、鞋帽？為什么不多留點時間陪她坐坐多拉拉家常？

一晃幾年，她到了八十幾歲的高齡，聽父親講，她很健康無病無災，還種著幾畝山地，自己勞動養(yǎng)活自己，但兒孫孝順不濟時而開心不夠，我猜想她活過百歲也許并不是神話。其間，或給或帶了丁點兒零花錢給她，據說大半卻被兒孫列支，勞動自主一輩子而最后支配能力漸弱，這是一個人的宿命。

孃孃是因病去世的，就是普普通通的感冒。先是咳嗽，后是臥病不起，至不能進食，最后艱難地走完了一生。聽說，兒孫們去鄉(xiāng)醫(yī)院及村衛(wèi)生室開了感冒藥，開了中藥湯劑，去世前還想吃水果和快餐面，而吵了半輩子架的兒媳婦給她買了幾個硬如鐵的餅子。孃孃去世半年，兒媳婦隨她而去，不知這是不是佛所宣揚的因果報應輪回。

孃孃去世后大夜當日，正值有一重要公差事宜，但當日頭等要事是跪送親人安息。那日在大表哥家，本想當面詢問，家有農合醫(yī)療保障為何不送醫(yī)院及時救治，讓一小恙奪去慈愛一生勤勞一生的最尊敬親人孃孃的生命，但話到嘴邊我始終沒讓聲音發(fā)出來，只能在她的靈柩前長跪時心語一番現實的無奈和苦澀。

一番思親緒，復返匯深情；恐傷姑母意，記下此篇訴。

孃孃，你永遠銘刻在我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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