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無所依
半年前剛回雷恩的時候,看見學(xué)校旁為修地鐵挖出的土堆成了一座突兀的小山,而前幾天從那里路過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座荒蕪的小土堆已是綠草如茵。
正值黃昏時分,夕陽斜照這片無人看管的草地,新生的嫩草并不繁茂,稀疏的還能清晰地看見腳下的泥土,只是這連綿的土堆望去,卻頗有一番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的感覺。看著自己站在高高的土堆上,在地面上的影子,又是匆匆地一天過去。草長鶯飛,小荷又綠,又是匆匆的一年。
兒時對著日歷哭泣,父母詫異,問其故,曰:何故人終有一死。
小荷,在高中的時候,食堂門口總能看到小荷又立尖尖角的可愛,以此知道春天的到來。此來兩年,無緣再見到荷花,卻還是能感受到春天的來臨。宿舍外立著一棵櫻花樹,此時已是到了花期,每日早出晚歸,卻是無緣相見,而周末閑來散步之時,總會駐足觀望。白而不寒,粉而不嬌,紅而不膩,原來這就是櫻花。自從看了《秒速五厘米》之后,櫻花總給我一種滄桑變幻,物是人非的傷感。一日站在櫻花樹下,忽而一陣春風(fēng)襲過,落英繽紛。煞那間眼前的一切都成了虛無,只有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櫻花,讓人流連、沉醉。我想,一棵樹已是美麗之詞,或許某日能在櫻花的花季站在日本的高遠(yuǎn)城址,或者德國的櫻花大道,那種鋪面而來的花瓣的海洋,那一波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的海浪襲來的時候,我置身其中,又會是怎樣的激動與沉醉、怎樣的蕭瑟與落寞。
父母聽聞此言,大笑不止,答曰:爾尚年幼,何故發(fā)此疑問?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看見花開成海的時候,時常想起這個句子。常聽人說黛玉葬花顯得矯情,卻也不盡然,只是情之所至,選擇了一個悲傷卻又無助的方式,來排解自己心中的苦悶。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盃柦袼廊z收葬,未卜儂生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葬花只是一個借口,她思考的,不過也是自己生命的意義、生命的終結(jié)、生命中注定得到的事物、注定失去的人。或許花落人亡兩不知總好過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吧。或許孤獨(dú)終老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畫汪洋未曾覽遍,如黛青山未曾踏遍,如夢天倫未曾享盡,如花笑靨未曾看夠,就已是孤獨(dú)一人。回憶,只在照片里,在魅影憧憧的空屋里,在空空蕩蕩的腦海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吾對曰:吾雖年幼,而或五十載,或七十載,終有一死,不過須臾。吾之親,吾之友,終將亡故,何是哀哉。
母親有位故友,早在我出生前就相識。她是一位慈祥的老婆婆,給我的印象很深,就算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再次見面,仍然能想起記憶中那個慈祥的老人。每次見面,她總會說:都長這么大了,那時候你還只有這么小。然后似乎是在跟我對視,又似乎在看著遠(yuǎn)方,看著虛無飄渺的空氣,似乎在跟我講述,又似乎沉浸在回憶中自已自語,說那時候帶著我到哪里玩,我喜歡玩什么,我怎么笑的,怎么哭的。一年前,聽母親說她去世了,才突然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突然消逝了一塊一般,有種力不從心的傷感,無力回天的絞痛。仿佛去世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一部分,而是自己一般。只是自己不能參加自己的葬禮,自己不能為自己哀悼。去世的人,如《匆匆》里面寫的,赤裸裸的來,赤裸裸的去,卻似毫無牽掛一般,牽掛、羈絆、傷痛、回憶,都是留給生者來承擔(dān)的。
說罷,吾泣。此后數(shù)日,吾常苦思而不得解。每思卻又添傷感,直至懂事,便不再思,不再提。
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得知她患病之后,與母親前去探望。一開門,便是她情切的聲音呼喚我的乳名。時至今日,還會呼喚我乳名的人已經(jīng)沒有幾個,而她,更是一瞬間就能把我?guī)Щ厥嗄昵暗母杏X。接下來,照例,是感嘆我都長這么大了,母親趕忙先讓她坐下。于是,對坐于沙發(fā)上,她給我講小時候的事,講我小時候被母親抱在懷里,被她抱在懷里的感覺。我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而那個時候仿佛真的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我不厭其煩的聽她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她的老伴站在旁邊,不停地忙活著泡茶,上茶,提醒婆婆吃藥。母親招呼他一同坐下,他也只是稍坐片刻,又起身忙碌。
那日對日歷而哭之事,非為虛構(gòu),約十年有奇。而長長疑惑何故未省事之男童所思,竟是吾今日亦不得解之事。此番場景,更甚日歷于故居所掛之處,歷歷在目。
她的老伴,那位老爺爺,亦是看著我長大。從小有很多手工都是他教的我。記得有一次父母外出有事,把我留在他家中,我看著他折小船。他端來一大盆水,他在屋里折紙,我在這里負(fù)責(zé)照料出航的船只。然而一會兒小船就一艘接著一艘的沉默,我大喊:爺爺,快過來。他過來一看,解釋道,小船是紙做的,遇水打濕了之后就會沉。而后他帶我出去玩,讓我坐在自行車后面他載著我出去。那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車,他告訴我一定要小心腳不要絞進(jìn)輪子里去了,結(jié)果他還沒開始騎,我腳就被輪子夾住。這么多年過去了,不記得他當(dāng)日到底是要帶我到哪里去玩,反正最后的目的地是醫(yī)院。事后,卻沒人覺得這是一件嚴(yán)重的事,都作為一件有趣的談資。至少,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
十載彈指一揮間,人情世故依然未閱盡,然世間種種,亦是頗有心得,親、友、游子、故鄉(xiāng)、兒時、遠(yuǎn)方,作《亂紅》之文。而兒時之問,仍不得解。
婆婆去世之后,我便再也沒有去看望過爺爺,甚至漂泊在外,連葬禮都沒有參加。常常思考,爺爺現(xiàn)在的生活是什么樣的。獨(dú)自生活在偌大的房子,會不會睹物思人?一個人在飯后傍晚的散步,會不會觸景生情?下一次再見到我的時候,會不會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的樣子,于是也像婆婆一樣嘮叨以前的我,以前的他?或者是從此以后變得孤言寡語,常常暗自神傷?婆婆與我,不過只是熟悉罷了,遠(yuǎn)不及他兩感情的萬分之一。而婆婆去世,我已傷心之此,爺爺又會怎樣?我曾想象,下次去探望他的時候,會不會在他樓下的花園里遇見他,問他為什么坐在這兒,他回答說屋里太空,沒意思,出來曬曬太陽,看看來來去去的人。那我一定會坐在他身邊,和他講我在國外看見的人、看見的事?;蛟S還應(yīng)該提前準(zhǔn)備一些紙,和他一起折幾艘船,放在花園的池塘里?;蛟S我還可以把朋友教我折的玫瑰折給他看,他一定會贊美說好漂亮。哦,玫瑰,還是算了吧。
爺爺還有子女,還有孫子孫女,這總算讓我的內(nèi)心可以平靜一下。也或許我是想得太多,或許人老了,知道自己,自己愛的人大限將至的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對方能平平靜靜、安安心心地離開?;蛟S這樣就已經(jīng)很開心了。
至少,他們都這么說。
最近突然想起《項脊軒志》,甚至在考試前復(fù)習(xí)最緊張的時候,我也抽時間把它打印了想背下來。高中的時候讀不懂,讀不懂其中的辛酸與無奈,讀不懂其中的滄桑與變遷?;蛟S我現(xiàn)在也沒有讀懂,但是,相隔百年,仿佛也能觸摸到他的思緒,聆聽到他的心聲,哀其所哀,痛其所痛,這種理解,這種共鳴,大概就是文字的魅力吧。
從第一次面前算是審視生命的那一天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五六年,踏遍了無數(shù)山川河流,城市國家,想學(xué)到這點(diǎn)學(xué)校里,課本里學(xué)不到的知識,卻也只是發(fā)現(xiàn)這是個不能急切追尋的仙緣。或許當(dāng)我遍嘗生老病死之后,在生命終結(jié)的瞬間,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也難怪這份情感、哲思送來沒有被記錄下來。能夠靜下心來思考生命的人,不會膚淺到想著怎么戰(zhàn)勝死亡,只是當(dāng)死亡來臨的時候,靜靜的回憶自己小時候,被母親抱在懷里,被某個慈祥的婆婆抱在懷里,年輕的時候,看著春去秋來,想要看遍世間的美景,在山頂?shù)牧柙茐阎荆跈鸦湎碌膬号殚L,老年的時候,平靜淡定,把這一脈情感,傳遞給下一代,抱過的新生的生命,教過的小孩的折紙。然后閉上眼睛。
傷痛都留給活著的人了,留給了少不更事、老無所依的人。或許也不是傷痛,或許是欣慰,至少這個人終于平靜地跳出紅塵,像是歸隱世外了一般,成為得道仙人。
看,我也學(xué)會自欺欺人了。
心中那份放不下的情,總得有個歸巢。習(xí)慣性的想出了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來掩蓋自己的老無所依。慈祥地看著下一代人,像是在對視,又像是在看著遠(yuǎn)方,看著虛無縹緲的空氣,像是在訴說,又像是在沉浸在回憶中自言自語般,用一種年輕人都聽不懂的語氣,深情,而平靜地說: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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