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開過五十年
村東坡上孤零零地立著一間泥屋,里面住著一個瘋奶奶,獨(dú)扇木門靠墻平放,瘋奶奶拿它當(dāng)床,整天蓬頭垢面地在上面上躺著,比起那灰的土,灰的床,床邊齊刷刷擺著的一雙黑亮亮的軍用皮鞋和一雙紅艷艷的繡花鞋卻很是刺眼。
聽老人們說,瘋奶奶是受了夫離子散的打擊才瘋了的,瘋奶奶的男人小名叫盧三,年輕時跟在蔣介石后面當(dāng)兵,還混得個不小的官兒,可惜國民黨終究沒干得過共產(chǎn)黨,蔣光頭逃到臺灣,也把盧三帶在身邊。可就苦了個剛結(jié)婚沒幾年的媳婦,自打跟了這個男人,廝守在一起的日子用天數(shù)覺著太少,也只能按秒來算算了。好在生了個兒子強(qiáng)生,日子還有個盼頭。男人時常捎來家信問寒問暖,點(diǎn)點(diǎn)墨滴難掩相思的煎熬,也常寄些東西回家,托物寄情,女人懂他,每每收到,總會樂上好些日子。
女人又如期收到了男人的家書,她照例請村上的老先生幫忙讀了讀:
“槐花,一晃五六年了,伢果好?你果好?我日里夜里總想你們娘兒倆呀!”
······
“槐花,你要曉得,從臺灣回大陸,比登天還難呀!我還是打算過些日子回一趟家,人多嘴雜,你千萬不要和外人嗒寡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終于有盼頭了!日頭走了第二天還會來,何況是她那有情有愛的男人呢?只是,這喜訊來的太突然,女人懵了,又醒了。她盼著,盼著,不覺已是年根,這天,女人穿上了結(jié)婚時的紅襖,胸前的襖上盛開著兩朵牡丹,襯得女人的臉也如牡丹一般,櫻桃般的小嘴,油果樣的頭發(fā),還有三寸長的紅繡花鞋,鞋頭上繡著兩只鴛鴦,活脫脫一個急等出嫁的新娘。
從日出盼到日落,村頭看看,家里轉(zhuǎn)轉(zhuǎn)。女人終于體會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什么叫魂不守舍。天黑了,竟忘了把那雙天天曬著的軍用皮鞋收回家,她寶貝似的把鞋捧在懷里,小心地用衣袖擦去沾上的露水。
聲聲爆竹送走了除夕,迎來了新年,除了強(qiáng)生,村里的孩子們早早就端上財(cái)神盒子送起了財(cái)神,大人們也喝了饅頭紅棗茶,串門拜年走開了。小村里一派祥和熱鬧,誰也沒有在意村東盡頭的那間小屋和小屋里的女人,還有個叫強(qiáng)生的孩子。
“果曉得,東坡上的強(qiáng)生媽瘋了!”河邊,搖頭奶奶的話在女人堆里炸開了。
“新年頭頭里,說什么胡話?”
“一點(diǎn)不假,盧三年三十夜上回來都不曾過夜,就把強(qiáng)生接走了!”
“你以為上臺灣就像上上海呢?”大伙兒都說這笑話有點(diǎn)離譜,說說也罷,就散開了,除了那個看過信的老先生,也許他早就看出了什么。
村里的人們依然忙碌著自己的忙碌,誰又會去在意一個丟了孩子、失去丈夫的瘋子呢?除了我們這群天真無邪的孩子而已。至于問起瘋奶奶是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幾乎沒有人知道,餓死的?病死的?瘋死的?只記得是村里幾個大勞力把她抬到堤岸上埋了。
很多年后的一個春天,東坡的槐樹下,瘋奶奶的泥屋外忽然來了一群西裝革履的人。撥開門前叢叢荒草,村支書把他們領(lǐng)進(jìn)那間獨(dú)門小屋,幽深的小屋里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落滿了灰塵。人群中走上前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攙著一位中年男人的手,雙眼噙滿淚水,默默地站在床邊,許久,許久,他輕輕地掀開床板,床板下赫然擺放著一雙軍用皮鞋和一雙紅繡花鞋,透過落滿的灰塵依稀看到那對鞋頭的鴛鴦。老人輕輕撣去細(xì)密的塵埃,像要撣去半個世紀(jì)的滄桑,哽咽良久,他捧起一抔黃土,喃喃地說:“槐花,五十年呀,我終于能大大方方地回來了!臺灣的院里,我種的槐樹也整整五十年了,這些年里,我是數(shù)著槐花挺過來的呀!”
今年的槐花早已落盡,來年還會串串掛滿枝頭,可這個叫槐花的女人卻不知隨著哪一年的槐花悄悄落入這深深的泥土,永遠(yuǎn)地離他而去!那份鄉(xiāng)愁,成了他心上永遠(yuǎn)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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