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銀杏

張?zhí)?/p>

一

她是一位絕世隱者。

四千七百多年來，她一直隱居于貴州的群峰萬壑之中。

她的具體棲息地在現(xiàn)代版圖上叫做天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長順縣政府網(wǎng)站記載：“中華銀杏王”高50 余米，胸徑5.4 米，冠幅101.4米，樹齡4760多年，需十二個成人方能合抱，是目前國內(nèi)外已知最長壽的古銀杏，與華夏文明史幾乎同歲。

二

銀杏王屹立于天臺村民組最高峰的半坡臺地，恰好將十余幢農(nóng)舍與其后的山峰隔開，遠遠看去，你會以為它枝葉橫斜上百米的樹冠是那陡峰的一片林子。十余幢農(nóng)舍背靠銀杏王，也便背靠了數(shù)百米陡峰。農(nóng)舍前面是上千畝起伏不大的田土草叢，算是一塊山腰平地。這地方叫做天臺，想必有“天賜陽臺”之意吧。天臺以下，又是落差達數(shù)百米、生長著茂密落葉闊葉林的陡坡，再不見有什么村舍。站在臺地邊緣極目遠眺，群峰嵯峨，云天高渺，一派靜穆。我想，萬物有靈，大概都在對著這棵傾世銀杏默默地頂禮膜拜。

長順縣城距離天臺約二十公里，一路斗折蛇行。初見天臺，雖不及武陵人逢了桃花源般稀奇，但上千畝臺地上錯落分布著稻田、菜地、草叢、河渠，有如鋪金撒翠；加之四圍山嶺佳木參差、四季蔥蘢，誰不大呼快哉？

天臺寨子里十余幢破舊木房多半已為空巢，倚著郁郁挺拔的銀杏王散落開來，幾乎每戶院子里都能接收秋風(fēng)撒下的果實。因著幾棵兩三人方得合抱的銀杏樹正好擋住了銀杏王的主干，而銀杏王的樹冠又融于其身后數(shù)百米的高嶺密林之中，初來者可能以為走錯了地方。不少村莊的古樹，大多顯目地立在村頭大道邊，頗引人注目。或許因其太過明顯，才會被人們伐去做了宮闕寺廟的支柱，甚或做了棺木河橋，乃至成為趕英超美的煉鋼木炭也未可知。

但銀杏王卻默默隱居于數(shù)百米峭壁密林之下，隱居于窮鄉(xiāng)僻壤的農(nóng)舍之后，隱居于其同伴或后嗣之間。這一隱便是四千多年；這一隱便跨越了刀耕火種、蒸汽轟隆、電機飛馳、數(shù)字網(wǎng)絡(luò)。這一隱，天地已爆發(fā)過多少次搶劫殺戮？已了結(jié)過多少恩怨情仇？已成就了多少功名利祿？已消失了多少玄秘衍生的物種？范希文在《嚴(yán)先生祠堂記》中歌曰：“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蔽蚁?，古往今來，高隱之士如嚴(yán)子陵、陶淵明者，也斷不如眼前這沉默淡定了四千多年的銀杏王那么更有隱者之風(fēng)了。

作為凡胎，皇帝也好，總統(tǒng)也罷，不管是自己祈禱還是臣子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都是自欺欺人。那不過是在氣勢上強調(diào)自己有生之年的極權(quán)罷了。稱萬歲萬萬歲者能上百年的似乎不曾有過，倒有太多死于非命。而凡夫俗子壽終正寢者能占幾成？活上百年的又有多少？歷史的天空充斥著太多塵埃，太多霧霾，難道是這數(shù)千年文明史不能堙沒的冤魂屈鬼還在游離飄蕩？

瞻仰眼前這棵傾世銀杏，她竟穿越了人類文明史整整數(shù)十個王朝，數(shù)百代人。若論銀杏——這一活化石般的物種，則已生存繁衍了數(shù)億年，是人類這一萬物之靈生存史的數(shù)百倍。人類沾沾自喜于自身進化之絕、進步之快、進取之猛的時候，對萬物當(dāng)然也包括對同類何曾停息過生殺予奪？而眼前的銀杏，這絕世王者，依然默默隱居于高山流水、秋風(fēng)黃葉之中。靜默隱忍、春華秋實就是她的生存法則，就是她的生命狀態(tài)，就是她的文明進程。

曾在不少地方見過一些古樹被人們焚香燒紙，并纏上紅布條。那么做不外乎為了升官發(fā)財，早生貴子，祛病消災(zāi)。有的地方?jīng)]有神樹，便找塊巨石或立個巴掌見方的土地廟權(quán)作祈福對象，結(jié)果是有的古樹被活活烤死；就連沒生命的仙石神廟，也被熏得灰頭土臉、慘不忍睹。記得我老家的烏江邊上也有一棵大銀杏，約摸四五個人方可圍抱，雖比眼前這銀杏王小了多半，但在當(dāng)?shù)乜墒谴竺Χ?。老家的大銀杏盤根錯節(jié)，蜿蜒深入幾戶人家；它軀干中空，可藏納七八個小孩；其上部只剩下小半身子斜撐著稀稀疏疏的枝葉，恰似一個彎腰駝背的空巢老人手忙腳亂地?fù)沃话驯豢耧L(fēng)肆虐的破舊雨傘。聽老人們講，那棵銀杏早年完好時香火頗盛，后來被雷劈掉一半致腹部干枯，再后來被香客不小心燒去腹中枯木才變成了如今大圓筒狀。也許正因為她身體羸弱才逃過了火熱的大躍進那瘋狂的砍伐；也許正因為她被雷公霹過，就再沒人在她跟前焚香燒紙，從而得以存活。而眼前這遺世獨立的銀杏王，皮膚斑駁、虬根突出卻精神矍鑠、果實累累。在這仲秋時節(jié)雖已滿頭黃發(fā)，而來年春夏，定然又是一襲青衫、臨風(fēng)玉立。這位看慣了數(shù)千年風(fēng)云變幻的偉大母親在風(fēng)雨中孕育，在云霧中分娩，在大山深處默然隱居。

三

為切實保護銀杏王，當(dāng)?shù)卣幌度刖拶Y欲將其十余戶鄰居整體搬遷。去年初秋，電影《軒轅大帝》攝制組進駐天臺。半月之間，十幾幢瓦屋被夷為平地，隨即在銀杏王下筑起了數(shù)十間茅蓬泥屋，還有兩拱高大的木結(jié)構(gòu)山門。此外，“軒轅大帝”所用的祭祀臺、議事廳、陶窯、石碓等仿古設(shè)施也一應(yīng)俱全。最先進的數(shù)字技術(shù)與最原始的仿古建筑一拍即合，勢必生產(chǎn)出又一個歷史文化產(chǎn)品。

《軒轅大帝》劇組前后呆了三四個月，期間我去看了兩次。第一次去還在大興土木，第二次去有幸目睹了緊張激烈的表演場景。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零距離見到拍攝電影。扮演黃帝的男主角著黃色皮褂子、黃色皮短褲，其余裸露部分包括臉頰皆抹成黃土色。飾演嫘祖的女演員身材瘦小但活力四射；也著短裝，且全身上下亦以黃色為主色調(diào)，只是顏色更深些；特別是臉面黃得近乎黝黑了。她那黝黑的面孔突然閃動兩顆黑草莓般的眼珠，頓生幾分威懾。其余配角多是煙熏火燎的樣子，一個個手持骨制或石制兵器，忽擁乍散，嗚嗚哇哇，不知所云。整個“軒轅山寨”大體呈黃色，與其背后這棵參天銀杏王及銀杏王所倚的數(shù)百米青山形成強烈映襯，恰如一塊黃璞粘在一塊巨大的祖母綠下方。

我不清楚黃帝與嫘祖的愛情故事；我甚至一度以為遠古時期可能沒有真正的愛情——那種凄艷哀婉至梁祝、焦劉一般的愛情。比黃帝更遠的母系氏族有愛情么？倘使有，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混亂局面下，愛神隱藏在哪個角落呢？愛情的意象又是什么？是流水潺湲？是落英繽紛？是溶溶月華？是杳杳青山？是一張貂皮？抑或一把薇菜？也許太過艱難的處境下，先民們忙著狩獵采集，遷徙征戰(zhàn)，實在無心去尋找愛情，體味愛情，經(jīng)營愛情。倘有余力，定然不假思索為氏族生存而繁衍后代。興許可以這樣說，在特定條件下，生育概括了所有混沌的愛情；或者可以說，生育即愛情。黃帝時期早已進入到父系氏族，那種在今天看來都很公平的社會，愛情抑或婚姻又是如何分配的呢？我猜，軒轅大帝肯定不止一個女人，不止一場愛情，更不是獨生子女戶，否則他便不是軒轅大帝了，否則也不會有那么多天涯海角的黃皮膚人視其為最偉大的人文始祖。無論怎樣，我們無比緬懷和感念黃帝、嫘祖。正是這些祖先教會人們種植、制陶、抽絲、紡織等等最實用的生存方法；也是他們構(gòu)建了東方較為穩(wěn)定的宗族倫理體系。那一個個漫長清冷的夜晚，那一個個獸眼猶如綠色火焰四處跳躍的夜晚，先民們疲憊而粗重的鼾聲，難道不是原始愛情在呢喃吟誦？沒有文字記載并不等于沒有愛情存在，文字記載的愛情未必都是真正的愛情。

我的對于人類在數(shù)千年前的生產(chǎn)生存和愛情婚姻家庭的浮想自然會是那么的支離破、雜亂無章。高科技的夢想若能引領(lǐng)我穿越時空隧道，哪怕僅僅將我濃縮為他們身上的某一根毛發(fā)，某一粒細胞，我也歸心似箭，義無反顧。當(dāng)然，在我不遺余力體驗黃帝社會之后，最好還是讓我安然返回。這純屬癡人說夢。所以我們無法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脈最初到底來自哪一個窩棚，哪一個山洞，或是哪一顆大樹底下。我百思不得其解。每個人身上的血液都已流淌了數(shù)千年，甚至數(shù)百萬年。每個人都是一條數(shù)千年乃至數(shù)百萬年悠長悠長的生命長河。只是你不知道你那曲折漫長的河床，哪一段是粗蠻的武力所成，哪一段是屈服的婚姻所致，哪一段才是唯美的愛情塑造的。更令你不寒而栗的是，你這條流淌了數(shù)千年乃至數(shù)百萬年的河流極有可能毫無征兆就戛然而止。想這些問題，越想越糊涂，可謂庸人自擾。

當(dāng)下社會，人們用高科技模擬并復(fù)制了大量的歷史畫面——尤其是分外煽情的愛情故事，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時人的文化消費。誰是人類文明的見證者？是曉風(fēng)殘月？是閑云野鶴？是高山流水？是飛沙走石？我以為，眼前這沉默了數(shù)千年的銀杏王者，至少比我們?nèi)祟惛匈Y歷解讀滄海桑田，闡釋冷暖炎涼。

四

眼前這圣母一般的銀杏王，果實累累，兒孫滿堂。她那豐滿的軀干貼著一圈小銀杏樹，如一位慈祥的老人坐擁一群繞膝嬉戲的小孩，煞是熱鬧。銀杏女王的愛情是否也如圣母瑪利亞那般玄妙莫測？無論如何，我相信這位女王是有愛情的。清風(fēng)為媒，明月作證；云霧織婚紗，群星是伴娘——當(dāng)年的那場婚禮一定圣潔而神秘?？墒?，女王猶存，郎君安在？難道有一種奇幻的力量使他與女王變成了牛郎織女，只在金風(fēng)玉露中神秘相聚？

我曾經(jīng)獨自流浪過數(shù)千個日日夜夜。在凌亂的工地上，在擁擠的火車上，在喧囂的長街上，在異鄉(xiāng)的田間地頭……我飽嘗饑餓炎涼，倍受奴役欺侮。在那些沒有母親呵護也沒有母親音訊的日子里，我的青春被紅塵挾裹，我的靈魂被黑暗吞噬。突然，我想到，一個人沒有母親是絕然不行的。而今，年過不惑，我還是離不開母親。為了生活，我毅然決然領(lǐng)著年過七旬的母親一起流浪。我何嘗不知，帶著母親流浪，我將更加困窘。我多么的無地自容??！我竟然不曾陪同母親隨任何一個旅游團或考察團風(fēng)光光去游覽過什么名勝古跡；稍有閑暇，我也只是陪著母親在縣城周邊隨便走走。少年時代，我與母親在梵凈山的氤氳氣息中野生草長，倒見過不少莽林古木，卻也不曾見過像銀杏王這么偉岸的絕世隱者。那些聲稱走遍全球的人，恐怕也未必見過如此靜默堅韌的“世外高人”吧？而今，我與母親竟與銀杏王近在咫尺，想見即見，幸莫大焉。陪著母親參拜銀杏王，也算是我獻給母親的默默祈禱吧。

五

我相信身邊的這棵碩大無朋的銀杏樹就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中華銀杏王”，甚至堪稱“世界銀杏王”。即或被人譏為夜郎自大，我也篤信不疑。

長順這么一個山區(qū)小縣竟然擁有一張世界之最的名片，這也著實令人艷羨。劉伯溫曾言：“五百年后看，云貴賽江南?！贝嗽捜绾悟烄`？毋庸置疑，貴州的氣候資源在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或許這正是銀杏王長壽不衰的最大原因，難道這也是云貴將要賽過江南的最大資本？媒體上經(jīng)常報道的沙塵暴、強臺風(fēng)、暴風(fēng)雪、蒸浴天等令人望而生畏的名詞，在貴州百姓的眼里極是生僻；地震、火山等要命的地質(zhì)災(zāi)害與貴州更是絕緣。這不能不說是造物主對貴州的恩賜。貴州，這塊遙遠崎嶇的土地一向被外人不屑，在全球化環(huán)境問題日益凸顯的工業(yè)時代卻越發(fā)令人心馳神往。如此看來，劉伯溫的預(yù)言不無道理。當(dāng)然，資源還未換作物質(zhì)財富的時候，外界依然還會有人嘲諷夜郎自大。今天，工業(yè)化、城市化、數(shù)字化在貴州已然遍地開花，銀杏王已被四通八達的交通運輸網(wǎng)團團圍住，其高大神秘之軀必將為越來越多的遠方客人拍照、朝覲。這勢在必然，也無可奈何。惟愿這傾世女王能一如既往地屹立于天臺之上，毅然應(yīng)對生態(tài)的急劇變化和文明的步步逼近。

行文至末，謹(jǐn)擬七言一首再表虔誠。我知道，無論如何也難表我對這傾世王者敬仰之萬一。

謁銀杏王

根汲泉露蓋連天，隱隱山間億萬年。

萬壑煙云驚仰首，一河星月頓開顏。

軒轅曾訪天臺嶺，嫘祖頻縫杏葉衫。

風(fēng)里落花接踵去，幾番滄海又桑田？

2014年12月6日初稿

2015年8月8日定稿

附作者信息及銀杏王圖片

張?zhí)?，筆名犁田老手，男，土家族，貴州省長順縣民族高級中學(xué)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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