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隨著道士一聲斷喝，剎時鑼鈸亂響，鞭竹齊鳴。八個精壯的大漢一起用力，站了起來。棺木被拋起很高，然后再落到抬柩的人肩上。綁在棺木蓋上的大公雞似乎被這氣氛嚇著了，不安地在棺木蓋上拍著翅膀、搖著腦袋，竟忘了鳴叫。黃色的棺罩，黑色的棺木，給人的感覺就是：莊重、恐怖、神秘。“前扯后推，靈柩前行！”一位老者高叫一聲。前后八個壯漢抬著棺木，被一大群男男女女簇?fù)碇?，緩緩向前。顫悠悠的繩子，一頭系著初升的陽光，一頭系著靜止的生命。沉重的腳步，一步步丈量著永別的長度。

哀傷的嗩吶聲響起來，卻沒有讓人肝腸寸斷的哭叫伴隨，更顯得凄婉，像一把尖利的刀，刀刀穿透人的五臟六腑。死者叫福生，是一個孤寡老人。雖然他也有過老婆，還有一個女兒，可此刻，老婆女兒不知身在何處。

我是接到母親的電話趕回家的。福生是本家叔叔，從小看著我長大，于情于理，都得回家；更何況，他的故事讓我難以忘懷；甚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攪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

我熟悉的人中，福生算是最倔最笨的一個。村里人教孩子都會說：你可千萬別像福生那頭犟牛，笨得沒有腦子。福生的倔和笨，和村里的梨園有很大的關(guān)系，要說他的故事，先得從梨園說起。

村里的梨園一直是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曾經(jīng)讓多少村人引以為傲，也讓多少平凡的日子充滿了甜甜的味道。

我們這里有各種各樣的園。什么菜園、茶園、桔園、桃園、竹園，五花八門，隨處可見。唯獨(dú)梨園，方圓數(shù)十里僅此一個，所以梨園毫無懸念地成為了當(dāng)?shù)匾唤^。(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梨園在村子的后山。層層梯田，依著山坡，一直排列到坡底的小溪邊。

梨園的前身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山坡。那一年，為了緩解人多耕地少的困境，時任生產(chǎn)隊(duì)長的福生爹一聲令下，村里一百多勞力就在山坡上擺開了戰(zhàn)場。經(jīng)過幾個月的努力，硬是在雜草叢生的荒坡上開出了一層層梯田?？删驮陂_荒的最后關(guān)頭，出了大事。當(dāng)時遇到了大石頭，村里人就在石頭上鉆了個炮眼，填進(jìn)了炸藥和雷管。福生爹去點(diǎn)著了火，導(dǎo)火索“咝咝”叫著很快燃到了盡頭，可半天也不見動靜。福生爹忍不住過去察看，剛走到炮眼前，“轟”的一聲巨響，福生爹被炸死了。還未有所收獲就死了人，這是極不吉利的。于是，大家一商量，放棄了原來種水稻的計(jì)劃，種上了梨樹。為什么種梨樹呢？也許“梨”和“離”同音，多少有點(diǎn)紀(jì)念死去的隊(duì)長的意思。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測，當(dāng)不得真的。

不過這種梨樹的決定也許是對的。經(jīng)過幾年的雨露滋潤、陽光照射，梨樹長大了，掛果了，而且蓬蓬勃勃，勢頭喜人。于是隊(duì)里又商量，決定讓福生看守這片果園。做這個決定的生產(chǎn)隊(duì)長是福生的堂叔，這小老頭精明得很，根正苗紅，不過在這件事上，他還是多少有點(diǎn)照顧福生的味道。

從此，福生和梨園就有了割舍不了的緣分。他的一生都在梨園度過，梨園是他，他就是梨園。

春二三月，梨花開了。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下了一層薄雪。潔白的梨花，裊裊婷婷，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羞赧地、好奇地打量著這初春的大地，引來蜂飛蝶舞。山坡上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那香味有時也會越過山頂或繞過山坡漫進(jìn)村子，鉆進(jìn)人們的鼻孔，由不得你拒絕。這花香也是那么任性。有些好事的，如小姑娘和大閨女，她們會偷偷地溜進(jìn)園子，摘幾朵梨花，或插在頭上，或握在手上，那花就會隨著進(jìn)入學(xué)校、鎮(zhèn)上、田邊地頭?；ㄏ阕匀灰惨宦吠小６切┱ǖ娜说米鲑\似的小心，如果被看園的福生看見了，少不得挨一頓臭罵：摘什么摘？摘花就是摘果子。臭美啥？這山上野花多的是，你多摘幾朵戴頭上去湊熱鬧，再摘梨花，我扒了你的皮（衣服）！福生罵人的時候往往把雙手抄在身后，昴著頭，鼓著眼，唾沫四濺，一副六親不認(rèn)的樣子。

可就算挨罵，有些人還是厚著臉皮，常常去梨園邊俳徊，因?yàn)槟?a target="_blank">春天的梨園實(shí)在太誘人了。梨花的美是百看不厭的；那園子里對對蝴蝶、林子里嘰嘰喳喳的鳥叫、園邊數(shù)不清的野花，也總是能讓人忘了吃飯。就算是晚上，也想去梨園轉(zhuǎn)轉(zhuǎn)，想看看月下的梨園會生出些什么別樣的景致；或者，月亮、梨樹倒映在溪水里，會怎樣的讓人遐想。有時還真羨慕福生，這一切美麗，他一個人給獨(dú)占了。

到了七八月，梨子成熟了，黃橙橙的梨綴滿了枝頭。這個時候，更吸引人的恐怕不會是那一株株、一排排翠綠的、美人兒似的梨樹了。那藏在樹葉里、若隱若現(xiàn)的梨子才會讓人垂涎欲滴。怎么才能吃到不花錢的梨子，成了我們這些孩子每天都會想幾遍的事。正是暑假時期，不論放牛還是扯豬草，我們總愛往后山轉(zhuǎn)悠。而福生似乎也早有察覺，整天在園子里到處查看，不給我們可乘之機(jī)。

可那晚，我們還是得手了。

那一晚，月亮請了假，星星值班。我們幾個調(diào)皮鬼早早吃了晚飯，每個人背個纖維袋，埋伏在山頂?shù)臉淞掷?。福生坐在守園的棚子里聽收音機(jī)，收音機(jī)里正播著“楊子榮打虎上山”。蹲在棚子外面的黑狗偶爾叫一聲，福生就會從棚子里鉆出來，撳亮手電筒到處亂照一通。

坡底的胖子往園里扔了一塊石頭，狗立刻狂叫起來，福生忙起身，打著手電往坡下查看。埋伏在山頂?shù)奈覀円娛蛛姽馔旅嫒チ?，馬上行動，一人占著一棵樹，不管梨子、葉子一個勁地往纖維袋里裝。跟著福生往坡下走的黑狗似乎有所察覺，沖著坡上一陣狂犬。福生停下腳步，支起耳朵聽了一會，轉(zhuǎn)身往坡上走，可剛走幾步，坡下又傳來“噗”的一聲響，忙又掉頭往坡下走……

那一次我們滿載而歸，每人都摘了大半袋梨子，躲在山旮旯里吃了個肚圓腹脹。吃不完的梨子就藏在草叢里，準(zhǔn)備以后享用。沒想到第二天被福生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沒吃完的梨子。于是他就拿著那幾個纖維袋，挨家挨戶告狀，還死了爹娘似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我們自然每個人都挨了一頓飽打。更可恨的是，他還不依不饒，到學(xué)校把我們的“好事”告訴了老師，我們少不得又受了一通處罰。

后來福生晚上再也不聽收音機(jī)了，不停地在園里走來走去，也不知他哪有那么好的精神。

福生對梨園，就像丈夫?qū)掀?；福生對梨樹，就?a target="_blank">父親對兒子。這話一點(diǎn)不假，村里人一致這樣評價(jià)。也許有他爹在這片土地上送命的緣故，但更多的應(yīng)該是另一種原因，具體是什么，大家不怎么明白，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你看吧，春、夏、秋、冬，不管什么時候，都能看到他在梨園里忙碌。家里的人畜糞、道邊的雜草，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埋在地里，沒過幾年，梨園的土變成了黑色，肥得冒油。園里的樹不但長得枝繁葉茂，而且每棵樹都差不多高矮，樹身上絕沒有多余的枝條。生產(chǎn)隊(duì)時期，福生的職責(zé)就是看護(hù)梨園，管理梨園。在那物資貧匱的年代，村里人能吃上梨子、能因梨子帶來額外的收獲，和福生的辛勤勞動密不可分。而十里八鄉(xiāng)慕名而來買梨子的、參觀梨園的人更是絡(luò)繹不絕。說梨園讓村子“名利雙收”，那是一點(diǎn)也不為過。

后來福生結(jié)了婚，他就把老婆也帶進(jìn)了梨園。梨園那一間看園的棚子就成了他的新房，也成了他的家。

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了， 中國開始改革開放。村里的人漸漸都走出了村子，要么南下打工，要么進(jìn)城淘金?？筛Ｉ鷧s不為所動，一直守著梨園。只不過他的身份有了變化，以前是看園人，現(xiàn)在成了承包人。

福生承包了梨園，就把自己全部交給了梨園，除了偶然上街買些東西，其余時間都呆在梨園里。隨著時間的推移，梨園的產(chǎn)量越來越高，可收入?yún)s越來越少。原因是經(jīng)濟(jì)發(fā)展了，商品流通了，什么鴨梨、香梨、貢梨都來了，且那些梨子皮薄、水足、味甜，樣子還小巧玲瓏，誰還吃這種皮厚又有渣的土梨。梨多了賣不出去，有時爛了，有時送人。眼看著別人都奔了小康，而福生還是一心一意守著梨園，沒有一點(diǎn)改變的意思。他老婆不干了：“你年年守著這些梨樹，又不會結(jié)金蛋，你看看村里誰不比你強(qiáng)！”福生也不示弱：“你個小女人懂個屁，頭發(fā)長見識短！”話不投機(jī)，志趣不同，他老婆一怒之下帶著女兒不聲不響地跑了?？筛Ｉ廊晃倚形宜?，照樣泡在梨園里。這樣鐵石心腸的人真少見，莫不成老婆孩子熱坑頭還比不上那些不會說話的樹、死氣沉沉的土？這個福生，真讓人琢磨不透。

又過去了幾年，村里人都住上了小洋樓，開上了小汽車。福生卻仍然住在看園的草棚里，成天和他的梨樹打交道，不怨也不悔，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有人問他：“干嘛老是守著這個梨園，你到底圖個啥？”他卻咧嘴一笑：“有感情了，對這片園子有感情了。”我當(dāng)時覺得，這福生真是世上最笨的人。

福生對梨園有感情，深愛著梨園，可別人卻不以為然。

讓福生沒想到的是，村里有些腦子活絡(luò)的人，建議把梨樹砍掉，在上面建一個磚廠。這建議立馬得到了村民的響應(yīng)?？筛Ｉ阑畈淮饝?yīng)，說如果你們要在這里建磚廠，除非我死了。說這話的時候，福生往地上一躺，就像我們小時候在大人面前耍賴一樣。村民們可不吃那一套，這梨園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憑啥阻攔？組長一聲高叫：“砍樹！”村民們拿上砍刀就準(zhǔn)備動手。福生從地上爬了起來，也是大叫一聲，嗓門比組長還要粗：“你們敢！你們這些大老爺們怎么也是老鼠眼光？你們這是敗家！河邊的田被撈沙的人毀了，變成了荒灘，馬路邊的田搞了開發(fā)，變成了高樓，現(xiàn)在這塊山坡地你們也不放過？當(dāng)初辛辛苦苦開懇這塊荒地，我爹連命都搭上了，不就是想有一塊耕種的地、不就是想為子孫后代留下一塊可耕種的耕地嗎？不管你們賺多少錢，還不是要吃這地上長的糧食。你那些錢、那些金條能吃嗎？你們信不信，總有一天，這片梨園會變成金銀寶地！”福生罵人的時候，像當(dāng)初罵那些偷摘梨花的小姑娘大閨女一樣，昴著頭，鼓著眼，把手抄在身后。

這話說得夠重的，還搬出了他爹，村民們無話可說了。可福生也付出了代價(jià)，承包款翻了一倍。這樣以來，他每年賣梨的錢交不清村里的承包款了?？伤麑幵赋噪绮?、喝稀飯，也舍不得放棄這片梨園。

這一去又是好幾年，福生越來越老，越來越瘦，他沒能等來梨園變成金銀寶地，卻等來了幾臺挖掘機(jī)。一條高速公路要從村后經(jīng)過。這一次，福生沒有阻擋，他也知道阻擋不了。梨樹被一株株推倒，梯田被一丘丘毀掉。福生像丟了魂，飯不吃，水不喝，每天不停地圍著后山轉(zhuǎn)悠。有時，他站在山頂，一動不動，像一座泥塑。他這樣子，不禁使我想起了那年被我毀掉了窩的燕子。

高速公路還沒通車，福生就死了。

大凡人的魂丟了，肉身也會活不長久。

村民們念其癡心，決定把他埋在后山。梨園雖然不在了，可山還在。

“坡陡路窄，靈柩緩行！”一聲高叫，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緊接著，鑼鼓聲、鞭炮聲大作，原來靈柩已到墓地。

八個抬柩的大漢發(fā)一聲喊，靈柩落地，一切瞬間沉寂下來。

我望著山下高速公路，腦子里又回想起前幾天看望福生的情景。福生躺在竹椅上，裸露的皮膚慘白慘白，瘦骨嶙峋，不過他心態(tài)尚好，神智也清，讓我少了些許對死亡的恐懼。他看著我，竟不陌生，微笑著：“云伢子啊，你現(xiàn)在出息了，你聰明，肯定有出息，那年偷梨子園的梨子時我就看出來了……以后你的崽、你的孫再也沒有梨子偷了，都沒了，沒了……”

紅塵紛擾，黃泉路遙。從此，陰陽兩隔，福生，你心里還有牽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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