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也許有一種東西永遠不屬于自己，但從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記在心里，比它真正的主人更真正地擁有了它，哪怕它的主人已棄它而去，它還在自己的記憶里新鮮如昔。一串遙遠年代的風(fēng)鈴就是如此，在記憶的回廊里，它似林風(fēng)眠筆下的一只小鳥獨立枝頭，或者月下棲息，一絲響動，疾飛而去，美妙之音隨風(fēng)輕奏。

第一次買的書是幾本《大千世界》，那時小，多被好奇心所驅(qū)使，以為了解一些光怪陸離的世界就算飽覽了人世，那種意識范疇比一只在地球儀上爬過，就以為周游了世界的螞蟻高明不了多少。

花花世界在一個少年眼里越看越茫然無知，倒是同學(xué)的一句話激起我更大的好奇。她說她的祖母吃完飯，就戴上老花鏡看書頁泛黃的古書。那是怎樣一本書啊，令人老了還愛不釋手，那又是怎樣一位祖母呢，和我整天圍著鍋臺轉(zhuǎn)的祖母多么截然不同，如果我不能窺測出一點堂奧，好奇心會越釘越深，不，好奇心分明是我們思想的鉆頭。

周末，母親領(lǐng)著妹妹去了外婆家，一定回來很晚的。我終于有了一次到那個女同學(xué)家去玩的機會。

那是一個怎樣的家庭呀，父親是中學(xué)教師，帶著一副眼鏡，一說話就笑瞇瞇的，一身的書卷氣。母親也文文靜靜的，舉手投足間還是一幅氣定神閑的氣派，心定的女人總是顯得很年輕。同學(xué)的祖母已鶴發(fā)童顏，真的戴上一副老花鏡，捧著一部發(fā)黃的老書在看呢。她的背影正在享受精神上的交流而微微弓起——那難道不正是一個沉浸在精神世界里的人，身體最舒服的姿勢嗎？這樣的脫俗之氣，這樣的生活真叫人喜歡，暗生羨慕。他們看上去也平淡也日常，但他們的眼睛里似乎因為看懂了另一個世界的好東西而顯得靈光閃爍，靜水流深，清白的家風(fēng)無限的蔓延著。

那種生活，才是一只蝴蝶擁有美味花蜜花朵的生活。我的指尖輕輕地翻閱著一本畫冊，我的心在悄悄地對著那瓶中花，水中天說：我想與你們交流，我想永遠擁有你們的攀談，我想······一聲清脆悅耳的風(fēng)鈴一下喚醒了我。天色已晚，我戀戀不舍地把目光投向那串風(fēng)鈴，它是一種金屬管做的風(fēng)鈴，掛在那間臥室的門口，隨風(fēng)輕奏，和悅美好，照見生命，氤氳著一種拉之向上，推之向前的氛圍，它無疑提供了通往美好世界的途徑。只有這樣，人活的更像人一點兒。其實，也相形見絀地照見我無法否定的家世。(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迎著向晚的風(fēng)，被內(nèi)心的發(fā)現(xiàn)推涌著暗暗發(fā)誓：有一天，我也要擁有一串這樣的風(fēng)鈴。

回到家里，母親正在昏暗的油燈下摘毛豆，見了我討好地說：你看這豆粒多飽滿，明天媽給你煮毛豆吃?？煨グ?，明天好上學(xué)去。我的心情還在風(fēng)鈴美好的吟唱里，似乎母親把那種詩意拉回了現(xiàn)實，什么夢到了我的家里就變的不現(xiàn)實起來。于是沒好氣地說：吃，吃，就知道老鼠似的往家拉這些東西吃！母親一臉錯愕地愣了一下，諂諂的笑燈苗似的萎謝了，然后默默地摘起豆角，甚至把豆角無心地放在了筐子的外面，也許她還猜想不透除了一門心思地讓孩子們吃好喝好，她還需要再做些什么。

里屋，同我一鋪的妹妹還沒有睡，那黑黢黢的大眼睛忽閃著，似乎還在思考什么問題。她不得不靠近了我：姐，你明天上學(xué)，看見咱家門口的豆葉，還有胡同里拉下的豆葉你都撿起來吧，我怕隊上的人找來嘍。妹妹一說我也十分擔(dān)心那些落葉會出賣了母親，但我還是同樣沒好氣地說：活該，誰讓你沒看住咱媽呢？

妹妹委屈地說：媽說去地里解個手，緊等慢等的不回來。月亮從云朵里出來，像給莊稼地落了一層白白的霜，大地就跟大手電筒照著一般，可就是不見媽的影。這也曾是母親也對我用過的伎倆。差不多母親每次從外婆家回來，就會順手牽羊地到生產(chǎn)隊的地里偷些成熟的莊稼?？梢赃@樣說，每一季當令的莊稼，沒有不被我媽雁過拔毛的。于是，我們寡淡的飯桌上，便會煮了新鮮的玉米，或者毛豆來打牙祭。

我從心里瞧不上母親的這種做派，但我們滿嘴流蜜的貪吃相，何嘗不是一種半推半就的助長和縱容，于是她想：她的黃毛丫頭們多么需要這種身體的滋養(yǎng)。她還用偷來的一棵大白菜孝敬過她的婆婆，我的祖母呢。她老實本分的男人雖然是個小隊會計，既然不能歪一歪筆尖往自己頭上多撥點工分，她再不里扒外撈點，日子是有些緊吧和粗淡了。但她卻忽略了她帶給我們心靈上的驚恐，她以為她的賊大膽什么罪都可以背，但那種心靈的余悸永遠是我們自己背的。

她永遠不會想到那個只知張口吃飯，伸手穿衣的黃毛丫頭怎么有那么多曲里拐彎的心思，那些心思唯獨沒用在理解大人謀生存的艱辛上。我的心思就像那根在油燈的燈苗上點燃的頭發(fā)絲一樣，散發(fā)的氣味與幾年前燎烤豬毛的氣息相同，像一種隱秘的提醒，曾經(jīng)怕的種子再次拱芽。

那是怎樣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年代??！我們吃飯的案板上，寡淡的菜里沒有一滴油。離村子不遠的肉聯(lián)廠順風(fēng)飄來熏天的臭氣，老天爺似乎也捂不住某個秘密似的，走漏了異常的風(fēng)聲。附近的村民從這臭氣中聞到了香，肉的香。他們悄悄打探到了，肉聯(lián)廠正把那些豬身上的零部件，下水貨統(tǒng)統(tǒng)扔進大坑里漚糞呢。真是暴殄天物?。〈遄永锏娜烁F的本來都不知道肉味了，當然，肉也可以不想他們，但肉聯(lián)廠的瘋狂行為一下子破壞了這種平靜，那些肉本該爛在人們的肚子里，卻爛在了大坑里，怎么不讓村民開始日思夜想地抓狂。

于是人們競相搭幫結(jié)伙，跟游擊隊似的趁著夜黑風(fēng)高，拿著抓鉤，背著袋子，到大坑里撈肉去。母親也伙同嬸嬸押著父親去拾。一開始，人家疏于防范，每個家庭里都弄了個盆滿鍋滿。吃不了的就用來煉油，雖然肉質(zhì)稍稍變味，但也比地瓜好吃多了。

母親支了個灶，熬了一鍋黑油油的瀝青，跟過年似的為豬蹄豬頭熏香拔毛，村莊的上空燎烤豬毛的焦糊氣味久久不散。母親一邊刮拉著一個大豬頭，一邊笑著跟嬸嬸說的水乳交融：真是不偷不摸，餓死不多。嬸嬸接話：如果這樣下去，我們的日子也算提前奔了共產(chǎn)主義了。

我一邊啃著一根豬尾巴一邊興奮著這份收獲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勞。是我半夜爬起來給他們開的門，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母親分揀著那些肉，天真地認為有了肉就結(jié)束了我們天天吃地瓜的時代。雖說那些肉吃到嘴里后音里隱隱泛著揮之不去的臭味，可弟弟妹妹，爺爺奶奶依舊吃的滿嘴流油，滿臉放光，笑容多么燦爛。

印象里母親出去，跟平常參加了一次集體勞動歸來沒什么兩樣，也許那時我還不懂什么是真正意義上的偷，尤其這種行為變成了大家伙的共同行為，偷不責(zé)眾也無形中淡化了這種意識。老天爺也不能不讓人填飽肚子，世上有那種理所當然的浪費，就會有理所當然的偷竊了。但好景不長，肉聯(lián)廠的人誓死保衛(wèi)起他們的糞坑，那些肉寧肯爛在糞坑里，也絕不再讓肉爛在人們的肚子里，雖然肉的最終性質(zhì)差不多，他們還是加強了圍追堵截。

人們像采過蜜的蜜蜂，知道了什么園子里的花兒香，“餓死小膽的，撐死膽大的”的千古明訓(xùn)激發(fā)了他們身上那股悍然的生命力，不惜在糞坑周圍一次次結(jié)結(jié)實實地滾過來滾過去。

我有滋有味漱著豬尾巴的日子戛然而止，弟弟妹妹啃著豬蹄的美好時代結(jié)束的那樣迅疾。祖父那麻桿似的長腿還未來得及貼膘，祖母撫著我們依舊面黃肌瘦的小臉嘆息著：這小臉才剛剛長肉，這身板跌落的都像小矬子了。從此“慫包”是母親對父親半是譏諷半是玩笑的打趣。從此我也獲悉了一個秘密，我們的美味是這樣來之不易。

的確，像父親這樣留著洋頭，中山裝的口袋里還掛著一只鋼筆的人，母親押著他去作伴，簡直是趕鴨子上架了。被捉的總是笨賊，父親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被肉聯(lián)廠的人背剪了雙手。這個一度年輕氣盛的想戰(zhàn)死沙場當英雄的父親，一下子變成了肉聯(lián)廠職工手下的俘虜了。母親也不敢獨自跑掉了，她留下來保護著她的男人。母親繪聲繪色地描述著當時的情景，她倒不緊張了，只是一門心思用她瘦小的身軀去擋落向父親的拳頭。那拳頭即使運足了千斤的分量，也不得不從母親身邊輕輕劃過了。母親說憑她上火車扒炭的本事，逮著誰也輪不上她的，她真后悔帶來了父親這個累贅，只好自認倒霉了。被人家嚇唬幾下，訓(xùn)斥幾句，母親好話說盡，父親并拉了毛主席做保證，才被通融地放回來。

隱隱然，一種驚恐硬生生把我從對豬尾巴的美好懷念里拉出來。我似乎看到那一刻，像電影里的壞人一樣背剪雙手的父親，額頭上的汗細細密密地滲透出來，蚯蚓似的爬，匯到一處團成豆粒大的汗珠落下來，摔成六七瓣，十多瓣，瓣瓣都是對母親的抱怨。漸漸地父親那張書生氣的臉蠟黃如紙，他那修長的手只適合握筆或者撥弄算盤珠子，卻在母親的攛掇下握錯了抓鉤子，那種恥辱讓他頓感落入了萬劫不復(fù)里。也許從這一刻，母親津津樂道的行為，一下子著了道德的色彩，像一粒沙子落進了我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它了。

她們嘻笑的言談事后像剝洋蔥一樣一下把我怕與羞的蒙昧心智打開，震懾著一個孩子極度敏感的心靈。怕和羞成了無言之教，潛移默化著內(nèi)心構(gòu)筑的防線，我和父親會永遠排斥它。

在口腹之欲之外，一個微微封閉的自我在悄然樹立。搭建它的第一塊材料竟然是贊伯夷，斥盜跖，這么說就好像我有多么大的氣節(jié)似的，說白了，就是膽小怕事。我覺得任何不光彩的行為都會帶著廣大無垠的驚恐滾滾涌來，淹沒著人們看不見的那個小小世界。

怕與羞，成為我悶葫蘆里的藥。

母親走在路上的腳步總是匆忙的，身影甚至是有些慌慌張張的，她的身體朝前沖著，兩只手大力擺動，仿佛前面正有什么東西等著她，她再不去就晚了，就要被別人抓走了。這樣的女人背負著家累，牢牢托住了家中的另一根頂梁柱。這就是母親的樣子，也是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女人的樣子。如果路邊有一根草棒，她們也會毫不猶豫地銜回家去。她們大字不識一籮筐，從不考慮太大的道理，愚氓小民一個，只是盡著自己的小聰明把日子過好，為了自己心愛的家庭，做著超乎一切的選擇。

如果不找一個機會與母親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我是永遠難以釋懷的。事也湊巧，我正被母親裝在一個甕里出不來呢。前幾天夜里，母親連滾帶馱地把生產(chǎn)隊澆地用的大甕弄家來了。我很驚奇，那樣一個大甕馱在母親瘦小的身軀上就跟螞蟻背個米粒一樣。我同樣也很苦惱，一個甕不能吃到肚子里藏起來，那么大一家伙被母親放在哪兒都昭然若揭。我的耳朵嗡嗡的常出現(xiàn)幻覺，聽見胡同里的腳步聲就以為會不會找我家里來。隊長在大喇叭上一嗷嚎，愈是聽不清愈以為那就是在喊誰偷了大缸趕快送回來啦······有鼻子有眼的詐唬著，念叨著。

課堂上，老師要我們寫關(guān)于父親母親的作文，并念了一篇一個學(xué)生寫的怎樣勸父親歸還偷來的集體的青磚的范文，以喚起我們寫作文的真情實感。雖然母親偷的那個甕像石頭一樣沉重地壓在我心里，但我還是沒有勇氣把它寫出來，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它像一個疙瘩只能系在我的心上，我以為用自己的方式可以悄悄地解開它。我似乎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做完作業(yè)，磨到別人都睡下，屋里只剩我和母親。我試探著給母親講了作文上那個故事，然后非常鄭重地提出，甚至還有一種懇求在里面。母親開始很吃驚，然后還是哄著我說：集體的東西不拿白不拿，以后包干到戶了，我們自家的糧食還吃不清呢，媽怎么還會拿別人的呢，況且人人都跟斗雞眼似的，誰的東西是好拿的，這個甕就是準備盛咱家糧食的。我半信半疑地聽著，還是不放心地向母親下了一道大義滅親的最后通牒：再干這樣的事，我可就不喊你媽了！

在母親一聲聲向“小祖宗”的保證里，那個甕，我已經(jīng)不能不依不饒地再讓母親還回去了。

在這個世上，很早成長似乎就是我個人的事，尤其缺少榜樣的成長，更孤獨。從小我似乎就想脫離那種鄉(xiāng)下底層生活的塑造，其實，無端的排斥和叛逆又何嘗不是那種生活對我間接的塑造呢。

童年如焚如燒的追問，常像一片黑云懸在我的天空。那串風(fēng)鈴怎么會移居我們家呢，它天然地不屬于這些在天底下討生活的人，那時的我，偎在母親的胳肢窩里過日子，把生活之上的東西想當然地等同于生活。

家家有了自己的田地，菜園，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日子，漸漸地日子也有了風(fēng)生水起的變化，天下也算是太平無事的了。除非那些死性不改的真賊，還做著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勾當。但鄉(xiāng)下女人的罵街，就跟遭了天譴似的，正經(jīng)八百的人家，沒人找那個難受。

有時，在街上碰到一個罵街的婦人，我也有莫名的擔(dān)心。你看她唾沫飛濺，似乎那些氺彈正中正在塵土中刨食的雞，被驚嚇得飛騰起來。不帶重樣不帶喘氣的兇悍，讓那些正在街頭悠閑漫步的狗也連忙溜著墻根夾尾巴，如遇惡煞。那眼神瞟來瞟去，嘰哩骨碌，把無數(shù)的懷疑投擲向每一家的大門，一副有了目標的樣子，其實還在用目光不斷地偵測，以刀片似的語言不斷地挖掘著，似乎疑似村子里隱伏著無數(shù)個潛在的小賊，她不把自己的東西罵回來，誓不罷休的樣子。幸好，我家從未有過被人找上門的尷尬。

我希望母親走在光明的大街上永遠是清清爽爽，坦坦蕩蕩的。這樣，我也覺得自己是清清爽爽，坦坦蕩蕩的了。

那串風(fēng)鈴像是掛在了月亮的桂花樹上，與我變得遙遙無期。但在陰晴圓缺中，又常常照徹我的想念。那串風(fēng)鈴傳達著夢幻，哀愁和靜謐，像現(xiàn)在初醒的我，看著一個睡著的我，很有意思。生活中還有比理想更具勢力的情感，一個人的人生可以說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來，新的偶然和情感可以形成明天的命運，決定后天的命運。

假如，每個人一出世都有一串天性良純的風(fēng)鈴，如環(huán)佩叮咚，金聲玉振，那母親的風(fēng)鈴會是什么樣子？她常說時常背著領(lǐng)著弟弟妹妹到學(xué)校玩，為一位老師的家屬盡些手足之勤打打雜，師娘雖然不能給她知識的種子，倒也時常給她一瓢米，一碗面地帶回家去，討得外婆的歡心。那一刻，我看到窗外無數(shù)嘩然生風(fēng)的樹葉兒，覺得那就是母親的風(fēng)鈴。這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那鈴音里有陽光月光，風(fēng)霜雨露，各種時風(fēng)的風(fēng)聲鶴唳，人世的荒腔走調(diào)為她加進了棉厚與韌性，那是一種大自然調(diào)配的聲音，與現(xiàn)實的生活共振，它們在深處中淺薄了自己，在無數(shù)中淹沒了自己。

現(xiàn)在的我真需要清靜一下，到一個絕對孤獨的環(huán)境里去，消化消化樹葉風(fēng)鈴的具體與抽象，像在沙漠中以唇觸地的阿拉伯人一樣，去觸撫那些樹葉兒風(fēng)鈴。

——雖不曾接近上帝，至少也接近了上帝的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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