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陽 坡 南 老 街 雜 記

說起坡南老街，我是緣分多多啊。

第一次聽到坡南這個地名時，是在我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那一年。

因為父親在縣城工作，為了一家人能生活在一起，準(zhǔn)備舉家遷到縣城居住。

在一個寒冷還沒有完全退去的春天，新年也才剛剛過去，我們一家七口 ，乘著一條小船，在朦朧的晨曦中，依伢不停地向縣城劃去了，經(jīng)過一天的顛簸，傍晚時分，小船?？吭谝粋€小碼頭邊，大人們告訴我，這就是平陽的坡南，我們要從這里登岸了，于是，“坡南”這個詞，從此在我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我揉揉眼睛，由大姐牽著我的手，邁上了碼頭的臺階，第一次踏上這塊緣分不淺而陌生非常的土地，之后，一家人陸續(xù)登岸，父親、母親和舅父一起把所帶的箱箱籠籠，包包囊囊，一件件地搬上岸，不料，在搬運過程中，出了一件令人不太愉快的意外事——一個裝著酒的酒壇摔壞了，里面裝著滿滿的一壇老酒，是母家親手釀的家酒，父親最喜歡喝的。我依稀記得，那壇酒是裝在一個大竹籃里，上岸時，是我舅父幫著提的，才走幾步路，籃子的提手與籃子的底部脫離，酒壇重重摔在了地上，酒壇碎了，頓時老酒流了一地，酒香彌漫在碼頭上空，父親一臉驚訝，母親輕聲埋怨，我們小孩只有面面相覷，圍觀的人很多，我父親很快地將破了酒壇扶正，讓那一點點還沒有倒在地上的酒不至于全部流掉，然后，將酒壇的碎片收拾干凈，流在地上的酒，也只好讓大地享受了。父親頗懷失落地整理好我們一家的行裝，舅父去叫了一輛人力車，一起把行李裝上，母親領(lǐng)著我們姐弟一行，在傍晚余暉的相映下迤邐向我們的新住所走去。經(jīng)過一段街道，上過一個小坡，穿過一座城樓，再下坡，再走路，然后才到了我們的新家——租來住的新家。到了這個新家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城里的電燈照亮了我們的新家，對著這奇怪的電燈，我又驚奇又迷惑，怎么也想不通，沒用油，竟能發(fā)得這么亮？

這就是我第一次結(jié)緣坡南的經(jīng)過。也許，世界上的事都是有預(yù)兆的，這酒壇的摔壞，或許有某種暗示，我們一家，在平陽縣城，只住了不一年的時間，政府發(fā)布了新政策，凡不是老城鎮(zhèn)戶口的居民，一律不得在城鎮(zhèn)居住，限時遷回原地，于是，我們一家也無可奈何地搬回了老家。坡南，就這樣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不好不壞的第一印象。那時，我還小，只記得坡南這個地方的名字，并沒有看清楚坡南的真面目。(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三年后，國家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自然災(zāi)害，家鄉(xiāng)鬧糧荒，我們一家七八口，又到平陽來，在父親的單位宿舍里暫時寄居，從而一次又一次地經(jīng)過這個古老的坡南碼頭，一遍又一遍地走在這條古老的小街上，仿佛記得，輪船碼頭周邊，雖有很多商鋪，但市面蕭條。偶爾有幾個小販，偷偷摸摸地向路人兜售地瓜饃饃之類的食品，夜里，街上空無一人，幽暗的路燈，在九點以后就熄滅了。從碼頭向北一里多路的地方，有一所很大的小學(xué)，當(dāng)時稱為平陽縣第一小學(xué)，所接收的學(xué)生，大部分是縣城里的居民或干部子弟。每次經(jīng)過縣小門前，總是十分羨慕地向校內(nèi)觀看，看著和我一樣年齡的小學(xué)生，穿著漂亮的校服在校內(nèi)蹦蹦跳跳。心想，什么時候能在縣一小上學(xué)多好啊。離縣小不遠，就是一個彎道，彎道處有一棵斑駁古老的樟樹，樹枝伸過小街的對面，樹陰罩住了整個彎道的全部，很多老人坐在樹下聊天，樟樹左邊，是一座裝飾頗有氣派的烈士陵園，經(jīng)常有一些小學(xué)生，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到烈士陵園掃墓，聽帶隊老師講烈士英雄的故事，彎道向西拐，就看見一座道觀，后來知道，這是著名的“東嶽觀”，里面供奉著三清大帝，還有面目各異的大神，也許正在庇佑著這一方黎庶，但總覺有點陰森可怕，看了一次，就不敢再進去了。再向前，是一段上坡路，路的兩旁都是矮小的平房，居住著大約不是很富裕的城鎮(zhèn)居民，他們的穿著打著補丁的粗布衣服，面露饑色，很多婦女都站在路邊，爭著幫上坡的手拉車當(dāng)推力。據(jù)說，推一次車，可以得到二毛錢，運氣好的話，一天可以搶到五六次推車的機會，賺來的錢，可以買兩三斤馬鈴署。那時的馬鈴署可是寶貝啊！在饑荒的年代里，能吃到食品，是最大的幸福。我曾經(jīng)也在路旁張望過，也希望能有車夫招呼我?guī)退埔淮诬?。賺到幾毛錢，可以買另食吃?？墒俏疫@樣又矮小，又面黃肌瘦的毛孩，誰會叫你呢？一兩次失望之后，再也沒有這個妄想了。當(dāng)時，也正值初夏的青黃不接之時，餓肚子的滋味也真難受，我和二弟經(jīng)常這樣的坡南老街上逛著，有時，看到賣楊梅的山民們賣完楊梅之后所丟棄的爛楊梅，兄弟倆如獲至寶，迫不及待地沖上去，撿來就往嘴里塞。童年時代，花樣的年華，就是這樣在饑寒交迫的環(huán)境中煎熬過去。

時光在飛逝，時代在進步。如此這般，又過去了幾個年頭，我也從童年越過了少年，進入了青年，那是一九六五的事了，我再一次和坡南結(jié)上緣分。

暑假中，接到了平陽一中的錄取通知書，九月初的一天， 我再次踏上平陽這塊土地，這次是從鰲江的勝利亭碼頭坐內(nèi)河拖輪到坡南碼頭的。輪船一到，乘客蜂擁而上，前擁后推，摩肩接蹱，我和幾個同學(xué)，畢竟是受過教育的學(xué)生，很有禮貌地讓人們先上岸，然后，慢慢地背起棉被等生活用品，登上了這個我并不算陌生的坡南客輪碼頭，滿懷希望地走向我的新生活的啟航處——平陽縣第一中學(xué)。

這時，我所見到的坡南小街，與之前是大不相同了，小街兩邊店鋪林立，南北貨物，應(yīng)有盡有，小吃店里，食品豐富，面食，米粉，湯圓，年糕，無不欠缺，水果攤頭，擺滿了各式時令水果，柚子，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火紅的杮子，外皮帶著白霜，六角棱的杮蒂緊貼在杮子的上部，紅綠相映，讓人看了不知道是水果還是裝飾品，從河里撈上來的菱角，煮熟之后，黑得發(fā)藍，誘得你口水直流。熙熙攘攘的市容，玲瑯滿目的商品，讓我們這些從鄉(xiāng)下的學(xué)生，目不睱接。 從碼頭到平一中，大約還有一公里路，大部分是在狹小而繁華的坡南老街上走過的。清一色的石板路，雖然不是很平整，但是比起鄉(xiāng)下的泥濘小道，也算得上是康莊大道了。我們要買米，糧店就在坡南街的大樟樹底下，我們需要吃的菜，農(nóng)貿(mào)小市場就在坡南街的對面，我們回家要坐的輪船，必須到坡南街的內(nèi)輪碼頭去坐。星期天，我們要去城里買學(xué)習(xí)用品，或者要到城里去玩玩，坡南街是必經(jīng)之路。于是，坡南的每一個店鋪，每一個值得走的地方，每一個可以游逛的角落，都留下了我們這班的小青年的腳印。

坡南街，南面從峽嶼橋開始，一直向北，到古樟樹，折向西拐，經(jīng)東嶽觀，再向北直行，一直到南門城樓，總長約有近兩公里左右?？繊{嶼橋那邊以前都是農(nóng)田，很少有人到過，比較蕭條。從凰岙起一直到城樓，都是比較繁華。舊時的坡南，是平陽縣城水運交通要道，是縣城的南大門，從宜山、鰲江、錢倉等地往北去的旅客和貨物都要在這里上岸，翻越嶺門后，再到東門水運碼頭，轉(zhuǎn)向瑞安、溫州方向。自從開通了內(nèi)河客輪之后，就倍加熱鬧了。

坡南街很窄，寬處不足五米，窄的地方不足三米。房子都是臨水而建的，寬的地方，房子面對面相向而建，窄的地方，單面朝河，為了方便顧客進店，鋪面的大門都是四扇全開的，雖然矮小，也顯得明亮。五六十年前，這里都是小木房，大部分是解放前的建筑，很少有二層樓，既便有幾座小樓房，大多也是矮小簡陋的。鋪面沒有任何裝飾，一只柜臺，只個貨架，后面站著售貨員，百貨、南貨、雜貨、水果攤，點心店，格局基本大同小異。

臨街的小河也很小，很窄，她是九凰山的一條溪流，經(jīng)過坡南流向大河，輪船碼頭處，最寬，也不過十多米寬。再向外，又變窄了，象一個瓶口，給輪船的出入造成了很大的阻礙，每次內(nèi)河輪的靠岸，總是由水手拿著長長的竹撐竿，左邊插一下，右邊插一下，緩慢地把拖輪引向碼頭，靠妥之后，乘客們才蜂擁而上。內(nèi)河拖輪，是由一只裝有動力的輪船頭拖著五、六只客輪組成的，每只客輪的載客量可達三十到四十人，超載時甚至達到六十多人，一趟船可運旅客三百余人。一天兩趟?；灸?a target="_blank">滿足那個時候的交通要求了。此外還有手劃船，每條用劃船可載客六人，從坡南到鰲江，每人船資三毛錢。一般都是比較高層次的人乘坐的，我們學(xué)生，除步行外，就是乘內(nèi)河拖輪，很少坐車或者坐手劃船的。農(nóng)民們都是用挖河泥的河泥船用交通工具的，把他們多余的農(nóng)作物產(chǎn)品用河泥船運到城里賣，再從城里買些日用品回去，到了農(nóng)閑時，坡南碼頭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手拉車也異常繁忙，農(nóng)民運到碼頭的農(nóng)產(chǎn)品，須要用手拉車幫助運過嶺門，一些多帶行李的旅客，也需要人力車幫忙。那個年代，汽車運輸還不發(fā)達，水路交通是主要的交通手段，如此一來，坡南這個一個小小的碼頭，便成了船的世界，人的舞臺，奏出了人和船的交響樂。天時地利成就了一方繁榮。

除了商業(yè)和交通運輸，坡南也有幾家工廠比較出名，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一家紙傘廠。這個廠就在離坡南碼頭不遠的小街的背后。是一個國營工廠。工人雖然不是很多，廠也不是很大，但很出名，所生產(chǎn)的油紙傘，聞名遐邇。說到這個油紙傘，現(xiàn)代人知道的不是很多，就算知道這個名稱，也許并沒有見過這個實物，但是，在五、六十年之前，油紙傘是作為最重的雨具而流行于市的。小學(xué)生啟蒙上學(xué)，外婆一定得為外孫買一把油紙傘，有的人家買不起油紙傘，也有改買斗笠的?？梢娪图垈阒滟F了。坡南這個油紙傘工廠的工藝獨特，質(zhì)量特別好，所以他的生意，也就特別紅火。

坡南的有很多古跡：鄭思恭牌坊，儒學(xué)亭，小石橋群，東嶽觀，等等。

一條窄窄的小河，把兩岸的居民隔開，或許說，兩岸的居民，選擇沿河而居，由于河的阻隔，必須用橋把兩岸的居民連起來，于是就有了這么多的坡南小石橋，因而被后代人稱為小石橋群了，我沒有細數(shù)這條小河是究竟有多少座小石橋，但是從相隔的距離來看，橋與橋相隔不超過五十米，最小距離只有幾米，清一色用石板鋪成，稍寬的橋中間有橋墩，窄的小橋，干脆把石板架在兩岸，從河的一頭望去，一排石橋分布自然，錯落有致，水鄉(xiāng)氣息儼然可見。

我們那一屆初中畢業(yè)生共有一百五、六十人，平陽一中就錄取了五十五人，都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出身成分光鮮的工農(nóng)兵或干部子弟，作為培養(yǎng)的重點對象的。我們進入高中之后，學(xué)習(xí)特別努力，對前程也充滿著希望，但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啊，料想不到的是，在我們進入平中后的第二年，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暴發(fā)了，她象一聲平地驚雷，打破了我們美好的夢想，繼而，高考取消，大串聯(lián)開始，再發(fā)展下去的事，不用說，大家都知道了，我們這批學(xué)生，隨著這個偉大的運動，把三年的時間耗完之后，命運安排給我們的前程是“上山下鄉(xiāng)”，于是，我們懷著一顆失落無比的心情，離開了母校，離開了縣城，離開了與我日夜相伴的坡南老街。又一次失望在回到了老家。

如今，五十年過去，我們由當(dāng)時的豆寇年華，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一生的歲月，在歷史的長河中，就如白駒過隙，在此其中，榮辱尊卑，通達潦倒，百味嘗盡。再也無力去訴說人生了。回頭再來看看這條斑駁蒼桑的坡南老街，更是感慨萬分，當(dāng)年的碼頭，已經(jīng)杳無人煙，繁榮的鋪面，已經(jīng)零落破敗，石板小路，坑坑洼洼，街上行人聊聊，屋檐下的燕雀銜泥飛舞，那條日夜流淌的小河，垃圾成堆，雜草叢生，河水發(fā)臭，兩邊的居民，一寸一寸地蠶食著本來就不寬的河道，小石橋被水泥板取代，加上護欄，已經(jīng)失去了當(dāng)年的質(zhì)樸，儒學(xué)亭，早已搖搖欲傾，三官大帝前的香爐雖然破舊，香火卻不曾斷過。不是時代在倒退，是先進的汽車替代了古老的小船，是豪華的車站，取代了簡陃的碼頭，是天時的變幻，是地利的轉(zhuǎn)移！面對這一切，我們是高興，還是惋惜？

所幸者，政府善政明達，于去年開始對坡南老街進行保護性修復(fù)，對一些非法的違章建竼進行強制拆除，對有價值的老房子進行搶救性修理，大多數(shù)石橋小橋恢復(fù)原樣，小河的垃圾清理一凈，并放養(yǎng)了觀賞魚，街道的石板換成了大理石磨光板，雖然失去古鄉(xiāng)古色，但總算填平了高低不平。沿街掛上清一色的紅燈籠，夜幕來臨，紅燈籠高照，綠水相映，光彩奪目，一條小街。又出現(xiàn)了新的生機，古老的坡南，又得到了新的活力。世事，就是這樣，在無常的變化中，在不斷的更替中，默默地書寫著自己的歷史。

最近，在一次翻閱家族史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的祖先曾經(jīng)是居住在坡南的旺族！史料記載，我族始祖，于元朝至正年間，由金陵健康府遷居平邑坡南儒林里，行岐黃，救病苦，散糧物，資鄰里，譽滿縣邑，越三世祖諱宗，官南京大理卿，四世祖昆仲同登極第，皇上寵幸，榮耀有加，后因五世祖之長房為避城市喧囂，率子等遷江南十五都鵬橋里居焉。如此說來，我與坡南之緣分豈不是源遠流長？因而，我更愛坡南！

坡南，願你象一顆燦爛的明珠，永遠光照人間！

二零一五年中秋后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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