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華浮夢

歲月如流沙,蒼老了年華,斑駁了幾度冬夏,那年如花眷戀的誓言,都在風雪里,做了掌線曲折的畫。長城樓上,他負衣而立,一夜看盡了天下盛象。此后,那眸中閃爍的光華,成了再也瞧不見的剎那,如曇花。
(一)當年你若不曾舞
若論這個世間真有百年不衰的王朝,縱觀前后幾百年,便只有如今最負盛名的大唐帝國。而若說天下每三年更換的天下十大公子榜里,誰最為世人敬仰與折服,無疑是那十幾年都不曾換過位置的公子榜榜首桃溪笙了。點評榜里曾如此點評道:“其人玉樹臨風,胸懷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其天下。”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公認完美、身負傳奇的人物,此刻卻眼瞼低垂,眉宇間有著淡淡的愁思凝結(jié)。
如今正值春暖,江水潺潺,兩岸桃花盛開,春風陣陣襲來,帶落一地桃花翩躚,天地間盡是桃香。他一襲白衣翩然,立足于岸邊,聞著清清桃香,久了,微皺的眉宇漸漸舒展了開來。
常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世人只知他乃無雙國士,殊不知,對于桃溪笙來說,萬里江山,千古韶華,都及不上那一挽青絲長發(fā),這也是性子溫潤如他,卻十年久居榜首不肯相讓的緣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所在的天下,向來只有她。她要他天下無雙,他便傾盡風華,做給她看。
驀然,有踩踏堆積桃花聲響,他輕皺了皺眉,睜開了那如水清冷卻不見其深底,仿若蒙上了一層雨霧似的桃花般的雙眸。
“屬下該死,打攪到了公子的興致,請公子責罰?!币幻P跪倒在地,雙手奉上密函,神色間有些惶然與自責。
“無妨,你來的正好,我正想要找你詢問消息?!碧蚁洗掖覍⒓垪l瞥完,負手于身后,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他起身。
“從宮里傳來的消息,前太子久病不治,已于月前薨。景王王景略接替太子之位。”小廝微彎身子,瞧了瞧公子的背影,帶有些憂愁地小心翼翼說道,“另外,他繼任第一件事便是邀請朝中大臣,并詔令天下,下個月便為---青小姐封妃,賞‘鳳凰’封號。”
“知道了,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且退下吧?!睆氖贾两K,他都保持著沉穩(wěn),無任何異色。直至那人躬身告退,桃林再無他人,他方才攤開了手掌,那握在手里的紙條早已被捏成了碎片,桃花眸子里盡是冷漠。
他的臉色微微有些蒼白,白衣袖里的手腕隱約可見青筋。他自問從未虧待天下任何人,也從不與人爭強好勝。他不過是想安靜地陪著她,花前月下,直至化成漫天黃沙。
他其實知道,那年若不是景王出手“恰好”相救,他便是再盛名天下,得皇帝尊敬,也在那性子陰狠暴戾的太子面前一時護不了她的周全。世人只道他也是凡人,也會畏懼權(quán)貴,其實根本與民不與官斗那些無關(guān),觀盡天下權(quán)貴,誰不慕他,畏他,懼他。他此生唯一的軟肋,都在她的身上。他怕她因他的狷狂而做出傻事,甚而丟掉了性命。她的性子太過單純與剛烈。
那年秋,江山盡染,到處都是歌舞太平之聲。然而唯獨他那兒,卻是例外?;蕦m里的一紙嚴厲逼迫詔令送至桃花溪邊,他甚至可以猜到,她的家族周圍必定隱約可見森森冷冽刀光。
“顏兮,那天你真不該跳那傾城舞……”
他低頭瞧著隱隱浸出血跡的指甲,想著如果還是當年,自己那個最為疼愛的溫柔女子肯定會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心疼地暖在懷里,然后邊埋怨著邊用纖纖玉手輕輕揉著。
他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隨即面無表情地低聲嘆道:“你真不該與我置氣,更不該跳舞,雖然那段舞和跳舞的你……真的很美。”
以后再也不會害怕了,顏兮,你的阿笙就來了。
(二)你轉(zhuǎn)身剎那,她淚如雨下
那年,蕭瑟的秋色一點一點淌過山巒碧水,翠樹昏黃、芙蕖枯落。云天高遠的鋒利,雁字逐日杳杳,羽過了無痕。
落日晚照,殘華如煙,天幕鋪降下來的黃昏色逐漸模糊了天下。
桃花溪邊的桃樹枝椏早已凋枯,樹下有人素衣輕款,抱琴席地而坐。
纖細的指尖幽幽地劃過琴弦,輕挑慢捻,微微地憂愁緩緩滲出。
婉轉(zhuǎn)凝澀的琴音流轉(zhuǎn)在空山里,聲切切,意遲遲,只道那青石橋長流水孤,炊煙起落誰家涼。
西風晚涼,從重山古道上遙遙走來一人。
白衣,黑發(fā)。
那人云淡風清地走近,一雙桃花眼眸沉靜如水,仿佛跳出了三千繁華之外,那嘴角的淺勾,卻又總讓人心生親近。
幾只停歇在枯木上的鵠鳥,驚得突然群飛而起??萏僬谀?,有昏鴉盤旋在低空呱然長啼。
桃溪笙在青顏兮三步之遙處佇立,聽著有些幽冶的琴音,不著跡地輕皺了眉頭。隨即一揮袖,袖間掩藏的銀針疾速掠過她懷中正跳動著的琴弦,生生挑斷了其中的一根。
弦斷,自是無法續(xù)彈了。青顏兮冷冷一笑,撫了撫琴弦。
“我們間不是早已斷了緣分,彼此互不干系的么。桃公子隨意便打斷小女子的彈琴,不覺有些過分?”嫵媚的笑意流轉(zhuǎn)其面,眼底處,冷若冰霜。言辭里諷刺埋怨之意,宛若一根根的刺,直入心底。
這還是兩人相愛之后的第一次鬧僵,那時彼此都使上了小性子,沖動之下就此各自劃清界線。
桃溪笙知曉她還心存幽怨,也無意與她爭口舌之利,嘴角一挑,桃花眼瞇成了一條縫,笑得讓人沉迷:“誰叫我家顏兮此生是我無法逃離的夢靨呢?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們一起回家,可好?”
青顏兮抬首,眸中的秋水瀲滟,眼波如絲如絮,輕顫顫地繞過那人的白衣青絲。女孩子在氣未消去的時候,總愛挑剔琢磨對方的一詞一字,她亦是難免。她望著他,忽然癡癡地笑了:“夢靨?公子說的真好呢,顏兮命賤,人亦淺薄,自是配不上公子的風華氣度。以前承蒙公子的錯愛,修來三生福分亦是償還不夠,公子還是請離去吧,顏兮實在再招-惹-不-起?!?/p>
一字一句,字字珠璣,不輕不重地砸在人的心頭上。
桃溪笙面露慍色,心下氣極,直直地盯著她,似乎要將人她的心看穿。他今日如此放低身段,她心里難道還不曾明白?竟如此這般無理取鬧!
顏兮依舊下頷微抬,笑靨如花,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
兩人僵持了片刻,終是他負氣漠然拂袖離去,眉宇深沉如瀾,辨不清悲喜。
夕陽幽曳的殘華落了一地,青顏兮始終帶著一點點嫵媚的笑意目送那個人遠去。
遠去,消逝在一片空茫的暗影里,終于不見。
她笑起的唇角泛起了蒼涼,坐著的身體僵硬地有些發(fā)疼。纖細的指尖撫過那根斷裂鋒利的弦,劃出一道道細的血痕。
她從懷里緩緩將那紙詔令拿出一遍遍地看,青絲遮掩了她的臉,她的臉上盡是無處訴說的悲涼。
圓潤殷紅的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素衣上,暈開血色艷艷,妖嬈如花。
(三)那一場傾城,有你所不知
酉時三刻,已是黃昏時刻。然而此刻大唐的都城鄴城卻是燈火如晝,繁花如錦。
皇宮西門,除了進宮早朝的臣工們,平日里自是肅清而幽靜。此時本已是早過了進宮赴宴的時刻,卻有一輛馬車隨著輕微的吱呀聲響與清脆的馬蹄足音緩緩駛近,在門前停了下來。
不多時宮門打開,出來了一位華貴公子率領(lǐng)一眾宦官宮女甲士,略微恭敬地等候。不過片刻,一位從頭到腳都罩在輕紗冪離間的女子緩步而出,雖然容顏模糊,但從那隱隱顯露的婀娜體態(tài)與優(yōu)雅輕靈的步姿來看,當是一位動人心魄的佳人。
華貴少年眼里的熾熱一閃即逝,溫文爾雅地走上前去,淡笑作揖:“青小姐果然守信,太子哥哥的生辰有小姐作客,一定會羨煞半城的人呢?!?/p>
“王爺過譽了?!鼻囝佡馊崧曋t辭了一句,又斂聲謝道,“有勞王爺親迎,顏兮實在有些受寵若驚?!?/p>
“能做一回青姑娘的護花使者,才是景略的榮幸?!蓖蹙奥晕⑽⑿χ霸僬?,太子哥哥生辰,景略無好禮相送,只好求些瑣事賠罪了?!?/p>
青顏兮薄紗下秋波一閃,掩嘴淡笑:“王爺真是風趣呢……”
王景略也不禁笑了起來,側(cè)身詢問:“宮里久候多時,若無他事,不如邊走邊聊如何?”
青顏兮抬頭向?qū)m內(nèi)深處瞧了瞧,良久輕輕應(yīng)了聲,隨著景王,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皇宮。
皇宮,東宮西華院。
此時的宴會已正歡。眾人觥籌交錯間,但聞絲竹聲縈繞,笙簫欲齊,場中明麗的舞姬玉足纖纖,輕踏百花爭艷圖的地毯,風姿極妍。柔軟的腰肢,綺艷的紗衣,纏綿悱惻,妖嬈魅惑,直讓人目晃神搖。
驀然間,有一襲宛如流云絲緞般青絲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繁艷的舞姬之中,顫顫然,清柔飄逸,深邃的像深沉夜空的顏色。
那是一個白衣女子,面罩薄紗,柔軟的腰肢隨著清揚悠遠的樂音裊娜擺動,挽著白紗裙袖輕舞宛轉(zhuǎn),清姿曼妙恍若輕云蔽月,白衣浮碎間又似流風回雪,翩若驚鴻,清冷落落,出塵脫俗。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雙龍錦榻上,皇帝眼里滿是贊賞之意,太子病態(tài)的眼里閃過一絲狠戾,頗有些戲謔。王景略則微微失神,只覺胸腔深處的某個地方突然柔和了起來。
桃溪笙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眼瞼微閉,手指輕扣酒盞,略顯放蕩輕佻。忽然,他那好看的眉宇輕輕微皺,似感覺一道若有若無的眼光在自己身上不斷掃過。
你可曾知,在你不在的時日里我如度流年,那眼角的皺,總也抹不去;你可曾知,為這場傾城如顏只為你看的舞繡,那深夜心底泛起的漣漪,再也剪不斷;你怎會知道,顏兮此生的牽掛,都傾注在了你的身上,你的身上?。?/p>
衣袖緩緩滑落,她素手輕輕勾勒,隔紗瞧著那角落的一翩白衣,阿笙,此生若無緣相依,顏兮愿為君舞場——別離曲。
他緩緩睜開了眼眸,只一眼就尋到了那道目光。她眉如畫,那眸子里泛著水霧,淺淺的,將柔情盛下。她微微地笑了,轉(zhuǎn)身舞盡芳華。他神色驟變,微微迷醉的眼眸底下有淺淺的漣漪驚起,將杯中的酒,和著眼角滑落的淚水,一飲而盡,那穿腸的酒,怎敵她的笑來的更令人刺痛。
王景略在上首眼眸不經(jīng)意般掃過,隨即低頭瞧著杯里的酒,一抹意味難明的笑在酒水中蕩漾開來。
月華碎,一舞盡。
她被留下,他目送遠去,那一瞬的交錯,仿若成了剎那。
(四)因為癡,故不惜
昨日的斜陽落下,階下的雨滴滴答答地敲了一夜,瑟瑟秋意,如此刻房間女子的心,疼地成殤。
顏兮靜靜地躺在一丈紅軟上,怔怔地發(fā)呆,平日里嬌態(tài)的眼神里顯得是那樣惘然脆弱無助。即便醒著,也恍惚是輾轉(zhuǎn)在夢里,只是那床單下的一團鮮紅,是那樣的刺眼與真實。屋里昏昏暗暗的,那些名貴瓷畫華麗地總讓人喘不過氣來,她身子又有些冷、有些疼了。她裹著床單,蜷縮成更小的一團,仍抵不住那浸骨的冰冷和火辣的疼痛,夢囈般地喚著那個人的名字,卻是疼得更狠了,拽緊了手心,小聲無助地抽泣著。
隔著荒草深深的苑子,總也無人聽見。
昨夜宴會離席后,因天色已晚她便留在了太子宮里一處清幽的苑子里。她獨倚著窗子看著灰蒙蒙的夜空,想著先才的宴席,心亂如麻,連有人走近都未察覺。直至那少年宦官掩面輕咳了幾聲,才回過神來:“有事?”
那少年抬首,臉上掛著青澀的笑容,磨蹭著從袖中拿出一方繡帕包著的物什,期期艾艾地道:“這是有人托我……送給姑娘的東西……”
青顏兮微作遲疑,便上前接過,細細地翻開了繡帕來瞧,只見一支精致的碧玉釵橫在軟帛其中,釵頭雕刻的那朵桃花小巧而風雅。這是他們相識那年他送給她的,見物如見人。
“送此物的來人在后苑子里候著,姑娘可要見見?”小宦官用一雙清澈的眼睛盯著青顏兮露出的喜色,小心翼翼道。
他終是深愛自己的,現(xiàn)在終是再次低聲求和來了,這次就原諒他,不置氣了,明早和他一起出宮去。她歡喜地點了點頭,收起手中的碧玉釵,跟著少年出了門。
轉(zhuǎn)過幾行花樹,踏過青階石徑,行到一處假山后。少年走在青顏兮身前,步伐輕快,笑容溫恬。
“咦,桃公子你在這里?”他回頭,不經(jīng)意地叫了這么一聲,黑白分明的眼睛都是驚詫之色。
青顏兮心里一喜,便好奇地順著少年的目光向身后看去。那小宦官見勢,抓起一塊山石,狠狠地砸到青顏兮的頭上。
“哧”地一聲悶響,青顏兮的身子軟軟地倒了下來。有血順著漆黑長發(fā)暈開。
小宦官咧牙冷笑,撮嘴打了個呼哨,一只鴿子從假山旁飛起。
再次醒來就是如今的情景了。青顏兮越想越是悔恨,自己怎的那般糊涂,那般糊涂??!她緊緊抱住了頭,深埋于兩膝中,神情木木然然的。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里突然來了人。有人踏過荒草,踏過青階,細長的鑰匙插進門上的青銅鎖里,“吱呀”一聲,門開了。她怯怯地抬起了頭。蕭索孤寂的苑里,一人手撐一把十四骨的青竹傘,白袍玉帶,滿身清華,仿佛立于七重煙雨之外。
她的眼眸一下子就濕潤了,仿若蒙上了霧,瘋狂地跑至他的懷里,癡癡地,吮吸著他身上浸鼻的桃花香,似乎聞幾世都不夠。
桃溪笙的手指輕微顫抖了一下,輕輕地抱住她單薄的身體,很瘦、很弱的,一用力就會斷掉的感覺。低下頭,指尖摩挲著撫過她亂亂的長發(fā)和淚痕臉頰,只覺得心一陣陣絞痛,嘴唇動了動,想說的話,卻始終說不出一句來。
她抬起如水眸子,捧著他的臉龐,滿臉淚痕的臉上強扯出歡笑,呢喃著:“我就知道你會來的……阿笙,我不該那般任性,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良久未見答復(fù),她有些不知所措,怯生生道:“阿笙,你怎么了?快回答顏兮啊,快回答??!”
他的嘴唇緊咬,臉色變得有些蒼白,摟住她的指甲已然浸出了鮮艷的紅。他低頭復(fù)雜地看了看懷里的女子,只是輕輕撫著她的青絲長發(fā)。
倏爾,有震動響于庭內(nèi),只見兩隊高大威武的金吾衛(wèi)直入院內(nèi),肅穆地立在兩側(cè)。司禮監(jiān)手捧黃綾圣旨從中緩緩走出,行到桃溪笙身邊,躬身敬意,隨即別有深意地瞧了瞧她懷里的女子。徐徐展開手里的圣旨,如催命的紙,肅容宣讀:“民女青氏性行溫良,儀靜體嫻,加之為太子生辰獻舞,特準景王所求,冊景王側(cè)妾,欽此。”
青顏兮一下子怔在了那里,臉色慘白到了極點,死死地抱住他,生怕一不小心就抓不住了,淚水簌簌地落下,嘴里不斷呢喃著:“我不要,不要,阿笙,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司禮監(jiān)干咳了兩聲,看了看左右。兩個金吾衛(wèi)上前,扯住青顏兮的長發(fā)和衣衫,硬生生地想要將她從桃溪笙懷里拉起。她拼命掙扎,秀麗的眉頭疼得都皺起來了,卻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他的心都快碎了,撫上青顏兮的手,想要哄著她乖些,可嘴里澀澀的,再也難以發(fā)出聲。
她睜大了雙眼,直直地瞧著他的無動于衷。清澈的水波流過眼眸里蒼白的底色,順著臉頰淌下來,癡了、怨了。十丈紅塵,云生云滅,眨眼間,本來只手可觸摸到的清俊眉宇已然遙不可及。
她慢慢放棄了掙扎,慘慘地笑了笑,隨著司禮監(jiān)走遠。
“顏兮,等我十年。”紅色彌漫了桃溪笙的雙眼,桃色如魔,那眼里的寒星讓人如置冰窖,隆冬的寒,亦不過如此。
她停下腳步,微側(cè)著頭,在回廊的闌干外露出恍惚的微笑,帶了哭腔的聲音顫抖地幾乎讓人聽不見了:“阿笙,我會——等到你來……”
(五)江山似的畫,流年間的沙
白綾紗,青絲發(fā),當年癡恨,逝年華,再回首已然白了發(fā)。
既然天下負了他,那他為了她許下的誓,便是顛覆了天下,又有何妨。他要為她殺,為她廝殺天下,做一副血染江山的畫,親手送給她,彌補這十年被帶走彼此間那流年的牽掛。
他如今已是蠻子北涼的最高統(tǒng)治者,而當年的盛世唐朝,卻已是昨日黃花。他一襲白袍,卓資風華,帶領(lǐng)北涼男兒十年里征戰(zhàn)天下,生死中一次次掙扎,終是將大陸大半天下拿在了手上。
當他手提百萬兒郎撞破了數(shù)十代蠻荒都不曾敢仰望的鄴城城門,氣勢洶洶地闖進了皇宮,走到了他們的大殿時,只剩下了他與她相坐那里,靜靜地淺啜著茶。
他腰佩長劍,微笑看著她;她輕抬眼眸,復(fù)雜看向他。他有些嘲弄地看著他們倆。
明明只有咫尺距離,兩人卻相看無話,仿若隔了天涯。她老了,歲月已在她臉上留下了傷疤,笑靨如黃花。他也不曾好去,中年卻是滿頭白發(fā),眼神里盡是漠然,除了看向她時深處還有著幾絲柔和。
良久,他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顏兮,這天下,我們再也不用怕,我守約來帶你走了?!?/p>
她輕輕點了點頭,再也瞧不見當年的一絲青澀純?nèi)?,只是并未及時起身,用眼神撇了撇她旁邊的龍袍加身之人。他眉毛一挑,淡淡撇了一眼臃腫的王景略,略微顯出一絲不耐,隨即利劍一揚,不帶絲毫情感地刺向他。他發(fā)瘋般低聲笑了笑,輕閉上了眼眸。
“噗”聲響起,有利劍飲血,有人影倒地。他愕然,將劍狠狠地丟在地上,將她一把抱入懷里,手捂住不斷出血的心臟,看著她,聲音嘶?。骸盀槭裁??”
她掙扎著用力伸出手,如玉的暖緩緩撫摸他那被歲月灼傷的臉頰,輕笑著呢喃道:“是啊,為什么呢?”
是啊,為什么呢。為什么當年那人為她傾盡了天下,如約來接她,她本該高興地牽起他的手,卻為何會為那個她每夜怨恨不已,每夜癡纏的男人擋劍償命呢?
是她與他那時的情緣一場,只是少年該經(jīng)歷的輕狂,禁不住時間流逝的沙,于是逐漸泛黃,還是他與她之間這十年的相濡以沫,才是情旦生起,便不知所起?
是極致的恨,也是極致的愛。兩行清淚緩緩滑下,她苦澀地閉上了眼。
王景略怔在那里,一時惘然。這些年來,他何嘗不明白,自己雖用陰謀得到了她,得到了那曼妙的身子,但她的心,早已如那再也不靈動的眼眸,隨著流年塵封埋葬,只待那白衣輕啟。她甚而用盡手段刺殺他,他亦是忍讓了,沒有一句斥責,一句埋怨,只是靜靜地,由著她。只因那場傾城舞后,他的眼里,便只有她,再無如畫江山。他原以為,她必會還原當年狠狠發(fā)下的誓——報復(fù)自己,讓自己生不如死。他每次聽到都不過淡淡一笑——那我等著那一日的到來。
不曾想她居然為了自己,擋下了這絕命的劍,這樣的復(fù)仇,是這樣的酸,這樣的澀,果然是生不如死啊。他忽然笑了,撿起手中的劍,指向抱著青顏兮的桃溪笙嘲弄道:“呵,這是不是便是因果循環(huán)?如今是你贏得了天下,卻輸了她。終究還是我輸了,贏了?呵……”
他笑著橫劍在前,從脖頸處重重抹去,緩緩倒下。
歲月滄桑,只剩江山依如畫。
文/燕歸塵
(落筆于一四年,源自小詩《菁華浮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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