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間瑣記之——面蛋子
面蛋子大號張慶雨,是我的一個遠房大爺。
張慶雨排行老三,面蛋子是他的外號,這其實也不算是外號,聽長輩們說,他小名面,那年月家家都缺吃喝,父母取這名大概有祈求他長大后能夠填飽肚子不再挨餓的含義,老家人喊人小名都習慣往賤處延伸,你叫個堆,人就喊你糞堆或土堆,沒人會喊你金堆或銀堆,于是這面喊來喊去就喊成了面蛋子。就是他老了時,和我平輩的兄弟姐妹們當面都三大爺長三大爺短的,一轉(zhuǎn)過臉還是面蛋子。
三大爺大高個,但長得不耐看,黢黑的大長臉,走路伸頭彎腰的像個大號的蝦米,遠遠望去恰似神話故事里的黑無常。長得丑,人緣也差,用老家的話說就是不為人,平時和人說話都粗聲大氣的見到誰也沒個笑臉,一句話能把人嗆得半天出不來氣,好像誰都欠他錢沒還似的,看見小孩子不順眼扯開嗓門就罵,所以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們看到他都心里發(fā)怵。
老家六月天雨水多,雨一停,小伙伴們就趕緊跑出門去捉知了猴,知了猴是知了的幼蟲,這東西營養(yǎng)高,放點油炸一下噴噴香,缺吃少穿的年月里這可是難得的美味,小孩子家沒有不喜歡吃的,下過雨后土壤喧和松軟,知了猴便從松軟的土地里鉆出來,爬到樹干上蛻變?yōu)橄s。三大爺家門前有小樹林,那里知了猴特別多,大家伙想去又怕他看見罵人,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沒經(jīng)住誘惑,戰(zhàn)戰(zhàn)兢兢躡手躡腳才走進那樹林,冷不丁的就從屋里喊出一嗓子,接著就是不堪入耳滔滔不絕的叫罵聲,大家嚇得一哄而散,恰似一群驚弓的小鳥。
“面蛋子這人太惡道,不是個良善人”,人們提起他時都這樣說,小時候三大爺在我心目中就是個標本式的壞人,村里也很少有人和他來往——誰吃飽撐得慌沒事找他治那閑氣???可后來聽父親說,他年輕時可不這樣,我問父親,那他年輕時啥樣?
“你三大爺年輕時可是個棒小伙,待人和善著呢”。父親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三大爺年輕時身強力壯,走路都帶一陣風,那時村里剛搞過土改,原來窮得叮當響一年到頭吃不飽的他一下子分了幾畝好地,又娶了水靈靈的新媳婦兒,心里別提多美了。48年淮海戰(zhàn)役戰(zhàn)事正緊,部隊在村里招支前民工,三大爺?shù)谝粋€報了名,那時他剛和三大娘結(jié)婚不到一年。到前線沒幾天,隊伍上的領(lǐng)導就喜歡上了這黑小伙,抬擔架送公糧都一路小跑,一天到晚也不知道疲倦,戰(zhàn)役結(jié)束了,領(lǐng)導找到三大爺,要招他入伍當兵,南下打國民黨去。
“那可不行”,三大爺腦袋搖得像是個撥浪鼓,“隊伍號召咱支前,咱二話沒說就來了,為啥?共產(chǎn)黨給咱分田分地,讓咱過上了好日子,咱得知道個好歹,有恩不報那算是個啥人?可眼下戰(zhàn)事完了,家里媳婦兒正大著肚子呢,咱得回家陪媳婦兒去”。
回村沒倆月三大娘就生了個胖丫頭,三大爺高興得合不攏嘴,孩子喜人,地也喜人,兩口子干活都不惜力,像呵護孩子一樣也呵護著田地,澆水施肥,中耕除草,地里的莊稼苗都綠油油的,人勤地不懶,秋后糧食收進家,金燦燦的棒子,紅彤彤的高粱,糧食囤里滿滿的,三大爺高興得走路都哼著梆子腔。
好日子沒過幾年,上面變了風向,初級社高級社的搞起了集體化,土地收歸集體所有,三大爺一聽不愿意了,說當初共產(chǎn)黨打土豪分田地說土地歸咱個人耕種的,現(xiàn)在咋又說話不算數(shù)?大家一塊兒吃大鍋飯,老實能干的吃虧,偷奸?;恼垂猓l愿意一心一意的趴到地里出死力?地能種出個好來?村里的干部做他工作好說歹說說不通,最后惱了,瞪著眼睛拍開了桌子:“面蛋子!人家都綁在一塊兒共同富裕,奔的是社會主義金光大道,咋就你自己死心塌地的想單干?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資本主義這條路走不通,這集體化是中央定下的政策,實話告訴你,你是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胳膊終究也硬不過大腿,沒了土地的三大爺仿佛魂兒也沒了,干起活來無精打采的全沒了原來的精神氣兒,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順心的事兒一件接一件,三大娘生二胎時遇到難產(chǎn),產(chǎn)床上折騰了一天一夜,孩子沒了大人也沒保住,三大娘死后三大爺像是一下子變了一個人,再沒誰見到過他的笑臉,跟誰說話都沒個好音兒,人們都莫名奇妙的犯開了嘀咕:這面蛋子咋一下子變成見人就踢的犟驢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三大爺也一天天老了,堅硬的歲月在三大爺?shù)暮谀樕峡滔乱粭l條的溝痕,磨去了他一身的力氣,可沒磨去他的壞脾氣,閨女出嫁后三大爺一個人過日子,依舊是整天黑喪著臉,一不高興就找人吵架,好在大家都知道他,好啊歹啊的也沒人和他一般見識,只是家家大人都叮囑孩子:以后見著面蛋子都躲著點,跟他治氣值不當?shù)摹?/p>
干不動活的三大爺成了村里的五保戶,包產(chǎn)到戶后家家分了責任田,上面便取消了五保政策,鄉(xiāng)下的土規(guī)矩,誰耕種五保戶的責任田誰就負責養(yǎng)老,三大爺?shù)呢熑翁锞陀兴慕T侄子二華耕種了,二華兩口子隔三岔五的給他送點米面燒柴,剛開始還好,有空就上門拉拉家常問寒問暖的,時間一長就受不了他那驢脾氣了,這年頭不孝敬自己親娘老子的都大有人在,更何況一個遠房大爺,見面陪個笑臉還不是為了圖他的宅基地和幾畝責任田?漸漸的除了送點吃喝再也很少登他的門了。
96年時三大爺多年的氣管炎又犯了,那年冬天的天氣特別冷,三大爺一個人睡在他那間漏風的小屋里,一天到晚不住的咳嗽,天暖和時出門轉(zhuǎn)一會兒,走幾步就蹲下大口大口的喘氣,人們看見都偷偷的議論,說面蛋子怕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這么冷的天,他又病得這么重,別的不說,凍都能凍死他。
三大爺真的就沒能熬到過年,不過不是凍死的:夜里凍得受不了他生火取暖時引燃了門外的柴火垛,冬天天干物燥的火勢起得快,等人們撲滅大火踹開房門找到三大爺時,他已經(jīng)被燒死在屋門里面了。也有人心里犯疑惑,私下里議論說屋里烤火咋能點著了外面的柴禾垛?這火不像是從屋里著起來的,怕是有人伺候老頭伺候得不耐煩了,偷偷的放了一把火吧?
當然這只不過是猜測而已,誰也沒有真憑實據(jù),孰真孰假哪能說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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