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的靈魂
我的身體已經(jīng)消失了,但狂奔的靈魂終于擠上戰(zhàn)友聚會的大巴車。到那個魂牽夢繞的洗心湖農(nóng)場,重新印刷那刻骨的記憶。
四十五年后的第一次重逢,大家激動的相互擁抱、握手言歡,仔細的在張張蒼老臉上尋找追溯當(dāng)年殘留的熟悉神態(tài)。整個車廂都沉浸在幸福激動地海洋。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者,穿著一身褪了色的舊軍裝,在身居高位的兒女?dāng)v扶下上了車。
“就是他!這個狗娘養(yǎng)的?!碑?dāng)年一個小小的連長就決定了我們的生殺大權(quán)......我使勁的撥開向他恭敬敬禮、熱情問候、謙恭讓座的人群。挺身向他撞去,罵他,“老BK的”呸他,他渾然不覺,也不能報復(fù)我。我突然感覺自己太爽了,做鬼是件很愜意的事。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奔,車廂里唱起''一支歌......一支難忘的歌......歡騰的車廂靜下來,這縷悲凄、恬然而憂婉的歌,把人們又拉回那個六十年代上山下鄉(xiāng)的潮流中。備受感動的老天爺剛才還晴空萬里,瞬間便狂風(fēng)大作。大顆大顆激動地淚水隨著電閃雷鳴,噼噼啪啪的打落在車上。
車子來到洗心湖,過了橋就是我們那時駐扎的連隊。湖邊花草叢中立著一個女子,亭亭玉立,玲瓏有致,讓我的心禁不住渾然一動,“劉雪”兒時的好朋友,我縱身一跳撲上橋下,突然一個派頭十足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出現(xiàn)在她身邊,猥瑣的摟著她。我不齒的撇撇嘴,一個健步撞了那個人一下,“怎么可以這樣,你都可以當(dāng)他的父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劉雪矯健的攔住了我,白眼冷冷的露出兩團死氣,像妙咯蹦豆似的從她嘴里蹦出“我愿意,他能讓我回城,他養(yǎng)得起我。”面無表情的她緊緊依偎在那個臃腫的男人身邊 , 胖男人詭譎的一笑。摟著她跳進打著旋渦的深水湖。
我全身大汗淋漓,目瞪口呆又義憤填胸膺的呆立在那兒。大風(fēng)像狼一樣的嚎叫,在電閃扯著雷鳴里我聽到了她的心跳,心跳聲遮住了風(fēng)聲和雨聲。
四十五年前的一個傍晚,貪圖享受、自私虛榮的劉雪終于受不住插秧割稻的艱苦投河自盡。永遠沉入到那個放蕩不羈,性情多變的洗心湖底。
集會開始,第一個項目就是去祭奠為搶救國家財產(chǎn)而犧牲的七女烈士。
當(dāng)年的荒山野嶺早已規(guī)化成旅游景區(qū),青山綠水間游蕩 著陣陣梵歌和木魚聲。原來山頂上的殘壁古寺又重新修建。
半山坡的陵園周圍種滿了花草,七顆當(dāng)年入葬時種下的松柏,早已繁枝葉茂,軀干挺直,領(lǐng)著陵園的花花草草向我們敬禮。我們肅立在墓碑前,巨大的花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烈士在墓碑上朝我們燦爛的微笑,兩泓清眸里,有陽光、有月亮,有風(fēng)、有水,堅毅的青春散發(fā)著美的芳香。打頭的賈某依然是那么樸素、和藹,默默地向我們匯報這一方水土的保衛(wèi)工作。
他是六六年高中畢業(yè)的優(yōu)等生,完全可以依仗高職爸爸在野戰(zhàn)軍團的關(guān)系內(nèi)招參軍或是返城回校,在父親的支持下,她隱瞞了自己的出身,投身到上山下鄉(xiāng)自我改造的浪潮中,犧牲時年僅十九周歲。瞅個空子,我溜到英子墓前。她是我的鄰居又是同班同學(xué),下鄉(xiāng)又分到同一個連隊,這是個天真快樂的小天使,當(dāng)年被選拔到武裝連時才17歲,利用休假的時間跑回連隊。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她悄悄挽起袖子,露出匍匐前進磨破出血的胳膊肘,晾給我看,
“ 你哭啦?”
她點點頭,輕聲說,“躲在被窩里哭的,”“武裝連是全團的精英,不能給他她們丟臉!”嬌嗔的嗲聲嗲氣中透出堅毅的志氣,誰承知那就是最后一次見面。
“你在等我?”
飄飛的英子,美的象敦煌中的神女。
" 我知道你會來看我。"她咯咯笑啦。清晰的秀眼露出勇敢無畏單純的光。緊握著鋼槍飄忽在湖面上,樹林里。
那個緊跟連長的靈魂,不知什么時候竄到我的前面,恭恭敬敬地朝一個挖地修院的老退伍軍人,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是賈政委,賈姐的爸爸。
"退下來以后,和老伴搬到這兒,"他指著不遠處幾間小屋,和孩子們常啦啦,堅守一方,保衛(wèi)這片河山。
" 好,我一定也搬回來,"連長鄭重的向賈政委作了堅決承諾。兩個軍魂緊緊擁抱。
為什么我們眼里常含著淚水,是不是因為對那個年代愛的太深?
白云黑云在空中撕殺,天被撕開一個大囗子,陽光透過囗子直射大地,霞光筑起一個新的金字塔,沉悶的雷早己滾到一邊去了,烏云隨即被消化的無影無蹤。
"高高山上七顆松,呼風(fēng)喚雨伴霞魂,憂國憂民險峰峻,白云作梯攬星辰。"
"是呆子,"只有我能聽懂他炙人的詩章。順著熟悉的聲音,我走進一片樹林,一個清瘦的靈魂徘徊在荒山野嶺,看見我們一行人走來,彷佛想調(diào)轉(zhuǎn)走開,靈魂卻一直在原地徘徊。
"喂,呆子,"
"我是楞子,你的好兄弟!"我拍拍他匆匆轉(zhuǎn)去的背影。
他驚的倒吸了囗涼氣,眼睛里有些迷茫,又有些惶恐,想說什么?又想作什么?
他還是梳著那個年代所不能容納的過耳長發(fā),蓄著小胡子,整潔利索軍裝,腰中的皮帶勒得他本來就細的腰更細,僅有的一雙解放鞋總是刷地干干凈凈,每一處都暗示這是一個細心嚴謹自視清高的人。他十二歲就在中國少年報刊上發(fā)表詩歌,神思飛揚,對知識的貪婪,對文學(xué)的癡迷,都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像。
"走,快走!"突然他象被蛇咬著似地蹦起來,推搡我,鏡片后面的大眼睛明顯的蓄著兩汪濕潤,輕聲唏噓,"我是反革命。"
"哈哈,哈哈,都什么朝代啦,啥反革命,"歷史的污濁早已被洪水沖刷地干干凈凈。我大咧咧扳轉(zhuǎn)他的肩膀,"走吧!跟我回去吧。"
他支支吾吾遲遲疑疑。
"等什么?‘
“等調(diào)令,我沒有回城凋令!”
'終于找到你啦。"那個討厭的老連長靈魂,脫離軀殼無比激動地又竄到我的前面。欠抽的連長在別人挽扶下,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皮包。"這是你當(dāng)年創(chuàng)作的詩集抄本。"他輕輕地杷書堆放在呆子的墳前,查查吧,一本也沒少......"混沌的淚在他滿是皺紋的老臉上縱橫,一顆一顆滴在墓堆上。
"這是小資情凋?這是復(fù)辟野心?''你們懂嗎?這是詩歌,是文學(xué)藝術(shù),不是反革命小集團!"滿臉寫滿悲哀的呆子憤慨地暴嘯。咬牙切齒拍打樹干,發(fā)出啪啪響聲,’“誣陷!文字獄!”他還是那么固執(zhí),那么桀驁不訓(xùn),徑直走進樹林當(dāng)年關(guān)押他的牛棚,高喊,我自做了斷,還我清白“把頭伸進懸在梁上繩扣,一個文學(xué)天才就這樣走了。
風(fēng)吹翻著書頁,默默梳理那些凄涼凌亂的記憶。
我緊握的拳頭朝那個老連長砸去?!蹦氵@個罪魁禍首!“
”不是的!“連長的靈魂挺身而出擋住我仇恨的拳頭。委屈地沖我高喊,”這是一場天大的誤會。"
原來,當(dāng)年指導(dǎo)員接到上級轉(zhuǎn)來的匿名信,舉報他在學(xué)校組織反草命小集團,詩歌有西邊的太陽.....太陽是領(lǐng)袖,西方是美國,上綱上線的說他反黨反社會主義,搞反革命復(fù)辟。
干了多年政治思想工作的連長,通過對呆子的觀察和了解否定了這個結(jié)論。認為他是一個有才氣,有組織領(lǐng)導(dǎo)能力的好青年,無奈上面催的緊,就在所謂革命委員會來提審批斗他的時候,違心組織全連批斗會,收走他寫的全部詩集,把他關(guān)進牛棚,本想搪塞了事。倔犟的呆子為了證明自己清白,競?cè)粦伊鹤员M.....
樹林里一片寂靜,就連山下一貫狂放不羈的洗心湖,此時也平靜的象個溫順的小羔羊,風(fēng)悄悄穿過樹林擦抹我們凄然淚水,我們仿佛看見一個眼神憂郁的中年軍人躑躅在堤壩,樹林里。
天空有些陰沉,一悶雷又偷偷摸摸由遠而近。咚,咚,寺院暮鼓響起,誦經(jīng)的時候到了,鼓聲,木魚聲,誦經(jīng)聲有節(jié)奏地在山谷中迥蕩。
晚間的宴會把人們相逢的喜慶推到高潮,舉杯碰酒的歡樂,親切地捶撞擁抱.......我又恢復(fù)當(dāng)年的活躍,一會抱著這個肩膀彎腰低頭大笑,一會又樓著那個腰做著滑稽戲的鬼臉。偷聽當(dāng)年他們蕆在心底不可言說的秘密及坦率的表白,"如果不是...我們就結(jié)婚了"當(dāng)年我暗戀你...睡不著覺......。分享他們成功的喜悅,失敗的教訓(xùn),安慰那些因子女不成器的沮喪的戰(zhàn)友。
當(dāng)年的副連長現(xiàn)在己是正廳級的高干,站在主席臺上簡單總結(jié),"我們連出去的戰(zhàn)友,個個都是好樣的,有國家要職的干部,有企業(yè)家,商業(yè)家和教育家,不管我們奮斗在那條戰(zhàn)線上,我們都沒給祖國丟臉!有上山下鄉(xiāng)艱苦磨練墊底,我們還有什么苦不能吃,還有什么難能嚇倒我們!它鍛煉,成就一批有志氣的青年人。我們可以驕傲的給后人說,我們是那個時代的中流抵柱。"
在一片熱烈地掌聲中,滿臉紅光的老連長顫巍巍地站起來,渾濁洪鐘似的說,"在改革浪潮中,我們象一只一刻也不敢停留旋轉(zhuǎn)的陀螺,不知道我們從那里來,又到那里去,可能做了些身不由己的事,說了些身不由己的話,辛苦而沒有方向,茫然中我們沒有拋棄若即若離的靈魂,只要帶上它,你一定會收獲另一番景色。"
掌聲猶如萬馬奔騰急,無數(shù)個不屈的靈魂從人們身后昂首挺胸地站起。一種強大的自然力量丶突然推動我,不由自主撲在他身上,喜悲從中同時涌現(xiàn)。我似乎明白什么?我們原諒了他,理解那個年代的他。一切的怨恨,委曲都在沉思中得到圓滿的答案。
事后,我和呆子都沒回去,而是雙雙逗留在洗心湖旁,山林寺院。洗心湖仍然不能改愛發(fā)脾氣的毛病,不時會在平靜的湖面卷起狂瀾,打著嚇人的旋窩,威脅利誘的低吼。"野風(fēng)度自如",我們絲毫沒有被它魯莽愚鈍所驚擾。為迷路人引路,為落難人提供避風(fēng)港....... 咚,咚,咚,敲響的木魚似乎震醒那些陳年往事,呼喚著我遙遠的記憶,我依然期盼她早日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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