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之于十年癱瘓?jiān)诖驳臓敔敚蠹乙恢抡J(rèn)為外婆的晚年更像一個輕松詼諧的喜劇。因?yàn)榈昧死夏臧V呆癥的她，不僅嚴(yán)重健忘，還喪失了基本的邏輯思維：“清麗？清麗是誰？“哦，是我女兒?！薄斑@是清麗女婿？那清麗是誰？”“啊，書生兒子？”“不是，是孫子？哦我還以為兒子?！敝T如此類，常常令人啼笑皆非。

她會時(shí)不時(shí)地對家人顯出異常的客氣。舅媽給她盛飯，她拘謹(jǐn)?shù)卮曛?，?bào)以謙卑的笑容：“夠了夠了，太多了就吃不了了?！憋埡筮€會道謝：“我回呀，這幾天給我做飯讓你受累了——這二年糧食也貴了?！比缓缶瓦~著小腳顫巍巍的要出門。因此，每逢家里來親戚，舅家人都要學(xué)說此類的事件，一來尋得談資；二來也要顯得家人對外婆關(guān)心的無微不至。

見到我女兒，她笑瞇瞇的端詳著：“這是誰家的娃，這么乖。要是由我的話，我叫你來住幾天?！薄澳憧茨憧?，竟說胡話！這家咋不由你了？”舅媽插嘴。

有一天，母親接到舅舅電話，說外婆又鬧著要回家，他和舅媽都拉不住，同時(shí)電話里還傳來舅媽嚴(yán)厲的斥罵：“你是不是瘋了？折騰一晚上我都睡不了覺！”

母親趕到時(shí)，外婆似乎已平靜了下來。她站在麥場上，身形佝僂。頭發(fā)干枯而凌亂，遮掩不住臉上新舊交織的傷痕。她定定地望著母親，滿目感傷，輕輕的叫了聲：“媽——”。像個找不到媽媽的孩子。母親頓時(shí)也感到絲絲酸楚。

盡管大家也頗費(fèi)了番氣力，外婆也終究沒能徹底認(rèn)出自己的女兒?？伤巡辉僖蠡亍凹摇保拖翊T的孩子因?yàn)槟赣H的到來不再感到坐立不安。她愉快的小碎步出來進(jìn)去，一會問：“我媽呢？”一會又問：“我姑呢？剛才出去了咋還不回來？”“咱家的牛呢？”媽媽舅舅記憶中家里根本沒養(yǎng)過牛。因此，大家推測外婆以為自己還活在自己的童年時(shí)代。一場風(fēng)波平定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之前大家都說外婆命好?！吧等擞猩蹈！?。外婆沒什么大本事，一輩子的成就僅限于三頓飯四個娃。和她相反的是外公。外公雖然已去世近20年?？山裉旌头綀A十里的老人提起這個家，他們都會憶起我外公：“娃娃鄉(xiāng)長”，精明能干。可外公的晚年生活并不美滿。后輩們一邊享受著老人作為離休干部的福利，一邊嫌棄著他的老邁。

外公去世了，外婆的重要性顯示出來了。她一年四季掃地做飯種菜揀糧的活全都包攬了——即使愛說些不合時(shí)宜的話，但也產(chǎn)生不了什么負(fù)面影響。外婆身體健康，偶爾的頭疼腦熱也是服藥即好。1千多元的補(bǔ)貼，養(yǎng)她自己綽綽有余。于是，外婆的待遇提高了:冬天有人給燒炕，生病了馬上叫大夫打針。一輩子攬柴燒鍋的任務(wù)也因家里改用電磁爐而被取消。外婆就成了全村唯一的九旬老人了。

九旬的外婆做了近一個世紀(jì)率直粗糙的鄉(xiāng)野女子。她不愛美，對自己所有衣服一視同仁。不穿的衣服隨便“發(fā)配”到幾角旮旯，等需要時(shí)再淘菜式的翻出來——誰也別想憑著“美色”讓她另眼相待。出身于大家的婆婆雖然慈祥和藹，對此也是頗有微詞：“褲子都穿得一條腿高一條腿低。”

外公常年在外，唯一的兒子又體弱多病。而身處大山近旁，砍柴、割草、挑水又有那樣不是力氣活？她像所有愁苦疲憊滿懷怨憤的母親一樣，拼命地趕著做不完的活計(jì)，憤恨的詛咒著幾個女兒的“懶惰”。這使得女兒們一邊心驚膽戰(zhàn)的忙碌，一邊私下埋怨：“永遠(yuǎn)也忘不了偏袒兒子?！?/p>

外婆全部心思用在做活上，因此倒還有一些看家本領(lǐng)的。比如搟整案的面，又薄又光，下到鍋里一團(tuán)絲；烙鍋盔，看著焦黃嫩白，掰開麥香撲鼻。因此，村里人逢著家里來客或是給外孫送曲蓮都喜歡請外婆幫忙。外婆也每每欣然前往。可是外公卻說那些都是苦活，別人懶得受那樣的累。

外婆的確是這家最下得苦的。為照料毛驢，外婆晚上住在牲口屋。白天經(jīng)過麥場時(shí)扯籠柴火、掐把野菜到伙房做飯。飯熟了，兒子孫子媳婦們又叫不齊，她就一副黑漆木盤端了所有飯菜送過去。伙房的炕上還有臥病的婆婆。有時(shí)手剛伸進(jìn)面里，婆婆忽然要大便。趕緊去后院拿锨。伺候完婆婆，接著洗手做飯……記憶中外婆的手常年深溝縱橫交錯，那溝壑還是黑色的，宛如他們生活了近百年的伙房頂棚。

外婆似乎也自感不配擁有這么綿長的歲月，這讓清醒時(shí)的外婆常常感到不安和歉意。他會掰著手指喃喃自語：“曾敏活了67，栓美活了73，活了55…我活了90，我也不知道咋能活這么長”——奇怪的是她對所有死去親人的壽辰都記憶猶新。

這種不安又蔓延到自己的居處。她不敢相信如今的寬房大屋竟是自己的家；不敢相信，自己能天天吃上別人盛好的飯菜。她求助似的的眼神望著家人：“我家姓權(quán)，我媽把我賣到了趙家，我呆在這使得不？我怕是得回去了？”“你在這家住了70年了，你還回哪里去？”“你娘家那些八妗子了，三舅了都老（死）了，小輩人誰認(rèn)得你？”聽到此她就茫然了。腳步不再前移，可也不愿進(jìn)屋。

可憐的外婆實(shí)在想不明白，稀里糊涂的自己怎么就變成找不到家的客人了。

于是，在某個晨光熹微的早晨，她會突然醒來，急不擇路地向著“家”的方向跑去，向著大半個世紀(jì)的歲月深處跑去，即使頭破血流也不以為意。可是，親人在哪，家在哪？卻總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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