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里余生
那天,我站在小村荒涼的路口,張望著枝蔓橫生的老樹旁那座用暗紅色的磚塊堆砌起來的低矮的小屋,沒有粉刷,也沒有窗,看上去很像村里前幾年興建的烤煙房。小屋里住著一個不知年紀(jì)的老人,人們忘了,她自己也忘了。在這片外界文明很少觸及的土地上,人們似乎很容易忘記自己的年歲,只是這樣重復(fù)地踩著昨日的腳印活著,就如這老樹,在風(fēng)雨中漸漸忘卻自己的年輪。陽光很柔和,小屋卻被掩映在高大的樹影下,顯得那樣冷清,感覺不到絲毫生命的氣息。
我突然很想上去走走,也好解開心中的疑惑。
我拐過雜草叢生的屋角,看到她坐在灶前矮小的破木凳上。她只是這樣安靜地坐著,頭發(fā)很凌亂,手不停地?fù)现樕系陌毯?,眼睛茫然地望著門外,就像倚在樹下的戈多,苦苦地等待著來人經(jīng)過。我喊了一聲“婆婆”,她有些錯愕,扶著門沿慢慢地站起來,問我是誰,說自己耳朵不靈,眼睛也看不清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不再烏黑明亮,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厚厚的揮之不去的白霧。深秋未至,她身上卻已經(jīng)裹著好多件的確涼(上世紀(jì)末農(nóng)村里流行的一種衣服),似乎把這一生僅剩的衣服都裹在了身上,仍是不勝秋寒。兩只手背高高地隆起,上面結(jié)滿了疤痕,多半是長久不曾清洗的緣故。
我提高嗓音一字一句解釋了好幾遍,她終于記起來了,滿心激動地朝我走近,卻在離我跟前還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眼睛定定地望著,和所有人一樣驚嘆我已今非昔比。她說她渾身臟兮兮的,很久沒人來看過她了,難得你來,卻也沒什么東西可招待的;她說她渾身很癢,她只是碰了幾下門前的南瓜苗就這樣了,不知道為什么,聲音里滿是凄涼。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門前一塊濕濕的菜地,菜地很小,上面稀稀拉拉地長著幾棵大白菜,葉子卻已經(jīng)被蟲子啃光了,只留下一片片蒼白的脈絡(luò)。旁邊的草叢里匍匐著那顆可惡的南瓜苗,長得很茂盛。為什么呢?我也說不明白,只是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理解魯迅當(dāng)年被祥林嫂攔著盤問魂靈有無時的感覺了。我開始悔恨起來,后悔自己不應(yīng)該這樣魯莽地去了,什么也沒有帶,全然沒有一副去探望人的姿態(tài)。我朝屋里看了看,它是那樣寒冷,勝卻寒冬的冰雪;廚房很冷清,似乎很久未生火了。我往她破舊的口袋里塞了20元錢,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
離開的時候,我想起了一個滄桑的詞——十年。
十年前,她還住在那座塌了半個庭院的老屋里,猶記得當(dāng)年和伙伴們玩過家家,途徑那個弄堂時忐忑的心情,生怕頭頂傾頹的瓦片和黝黑的房梁會突然掉下來,風(fēng)一般地跑過。也記得頹墻上那幾行斑駁的毛澤東語錄,邊邊角角已脫落。(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十年前,奶奶告訴我他兒子和我父親一樣,在一次塌方事故中永遠(yuǎn)埋在了礦井下,相依為命的孫女兒也被她母親帶走,從此就這樣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活著。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砍柴,一個人的炊煙,一個人的日出日落。
十年前,她總愛侍弄老屋旁那塊巴掌大的菜園以及菜園旁那個小小的魚塘,每餐飯前都不忘在那根枯槁的竹竿下燒幾根香,口中念叨著,似安魂曲,又似在祈禱著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愿望。閑暇的時候,她就安靜地坐在廳堂前的門檻上,看著我們這群孩子跑來跑去,手里拿著一把斷齒的木梳,卻只是拿著,從未見她梳一下那似乎永遠(yuǎn)也理不順的白發(fā)。
十年后,屋倒了,門頹了,菜園荒了,魚塘里只剩水草飄搖。這個孤獨(dú)了大半生的老人,每天只能安靜地坐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默默地守望。她在守望些什么呢?一只小鳥落在老樹的枝頭,然后撲撲翅膀飛走了;一只知了在夏日里鳴叫,然后在秋風(fēng)里銷聲匿跡了;一群孩子在那叢綠竹下徘徊覓蟲,然后在竹節(jié)拔高聲中各自散了;一陣風(fēng)吹過,老樹的枝椏搖過來又搖過去,不知不覺中就把歲月搖遠(yuǎn)了,也把這位老人搖入了生命的暮色里。
這就是暮里余生的模樣,我站在青春的路口,無奈地看著這一幕幕晚景凄涼。終有一天,我們也將踩在歲月的尾巴上,不再奔跑,不再跳躍,然后被拋棄在某個路口,孤獨(dú)地聽著自己骨骼脆裂的聲音以及漸漸變慢的心跳,生命的余溫也會隨著殘陽漸去而消亡。
到那時,你是否也會守望,一只鳥兒,一群孩子,還有風(fēng)吹過老樹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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