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臺暖橙色的夕陽斜搭著，洇出一圈圈明暗交織的光暈。

一大籃子的楊桃，紫黑，肥美，一碰，便流出淺紫色的酸甜汁液。

那是他在盛夏的艷陽里，背著竹簍，攀上春天里生長到今枝繁葉茂的樹，一顆一顆，小心翼翼地采摘下來的。他溫厚的手掌，像托著一顆顆紫光瑩潤的黑珍珠。

他招呼我過去，語氣里滿是慈愛，又夾雜著幾絲疲憊。我拿起一顆紫瑩發(fā)亮的楊梅放入嘴里，頓時溢出滿腔的甘甜與清香。

他在一旁，換下被汗水浸濕的衣衫，看著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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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不懂事，莫名地抗拒著他的一切。

不喜歡他微胖臃腫的身材，怨恨他曾經(jīng)因為我賭氣不肯吃飯而暴躁地用竹條狠狠地打我，埋怨他沒有給我足夠向同學(xué)們炫耀的資本，還曾經(jīng)離家那么長的一段時間，去躲避債務(wù)。

三年后他終于回家，帶著一身的風(fēng)霜，眼睛里滿是歲月打磨過的滄桑痕跡。我躲在媽媽的后面，看著這個既熟悉又分外陌生的男人，不肯說話。

他缺席了我的童年，我孩子氣地怨恨著。跟他冷戰(zhàn)，一年里沒有叫過他。

那時真是任性，又固執(zhí)又叛逆，滿身戾氣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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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他是頂天立地的人物，一手挑起家庭的重?fù)?dān)，決策家里的所有大事，像個君臨天下的古代帝王。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雷霆萬鈞的洪亮。風(fēng)霜雨露襲來時，他一個人擋在前面，背影高大而威嚴(yán)。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他的身影不再魁偉高大，聲音開始緩慢，走路時微駝著背，步子透著些力不從心的疲憊。有時候他實在是太累了，仿佛隨時隨地都可以睡著。

有次傍晚他從外面回來，一言不發(fā)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等著媽媽開飯。一會兒媽媽讓我去叫他過來吃飯，他卻已經(jīng)睡著了。他低著頭，身體歪在沙發(fā)上。

光從他彎著的脊背上流下來，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蒼老，是與脊背彎曲的弧度成正比的。他的白發(fā)，在黑夜里，已經(jīng)那么刺眼。

電視正在從新聞聯(lián)播轉(zhuǎn)到第二天的天氣預(yù)報，明天，南下的冷空氣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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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也老了。時光抽絲剝繭不知所措地解讀著這個男人身上的秘密——手腳會鈍，脊背會彎，步伐會緩慢，心氣會敏感，還有隨之而來的深刻的孤獨。

他的足音已然寂寞，他的注視更加沉默，轉(zhuǎn)眼間他的半生歲月已經(jīng)擦身而過，如春日落英了然無痕。

時光推攘著我走了這許多年，一路跋涉，一路翻山越嶺地去成長，如今回首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那么地愛我，像在用他的生命做一個一生的賭注。他將所有深沉的愛意注入我不斷變大的腳印里，而我卻殘忍地將每一步成長都化作皺紋刻上他的臉龐。

我是多么地怕發(fā)現(xiàn)他的蒼老，怕他太過愛我，愛到忘記了自己，忘記自己正在老去的事實

時光啊時光，請溫柔待他吧，我還沒成為他的驕傲，還沒好好地看看他逐漸老去的眉眼，還沒做到像他愛我一樣地去愛他呢。請讓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如今垂垂老去的我親愛的爸爸再慢一些，再慢一些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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