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走著的少女(鄉(xiāng)憶六題之一)

鳳亭河的水,原先與這片土地并不相干。四十年前,沿著這片曲曲直直、凹凹突突的山丘,東彎西拐,硬生生鑿出了一條數(shù)十公里長的河道,要把鳳亭河的水給引過來。這條河道叫做東干渠,是鳳亭河的人工支流。據(jù)說,東干渠的通水之日,便是這片土地的得福之時。
做工的多是農(nóng)人。農(nóng)人大抵不能離家太久,那會使家園荒廢。因而,待渠道大體成形而尚未通水的時候,聲勢浩大的水利會戰(zhàn)暫告一段落,繼續(xù)留在工地上,也樂意留在工地上做一些收尾工作的,大都是一些來自各個生產(chǎn)隊的插青,還有一些尚未被家庭拖累的農(nóng)家弟子,農(nóng)家弟子也樂意與插青交往,因為插青常常能使他們了解一些外面的世界。
沒有機械,土得一鍬一鍬地挖,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遇到石頭,炮眼得一個一個地打,炸出來的石塊得一塊一塊地抬……這些,實在是勞累而又不勝悶躁的事兒。
這天,跟往常沒有什么兩樣,干著活兒,樂子不斷地找,城里的,鄉(xiāng)下的,葷的,素的,都化作了口水。待到口干舌燥的時候,人都有些蔫了,太陽也已偏西,肚子呱呱叫著,離收工的時間該不會太久了。
遠(yuǎn)遠(yuǎn)的山道上,走來一些人,起初看得不太清楚,走近一些時,知道是一個迎親的隊伍。穿著一套嶄新的中山裝、顯得不無拘謹(jǐn)?shù)?,就是新郎官了;新娘套著一身紅衣裳,同樣顯得拘謹(jǐn),也許還帶著一些羞澀吧,至于漂亮不漂亮,我說不上來——以我當(dāng)時的年紀(jì),實在是未解風(fēng)情,說來也不作數(shù)的。
新娘周遭簇?fù)碇恍┡?a target="_blank">孩子,新娘娘家的所謂“十姐妹”是也;她們的使命,一為十里相送,沿途呵護,以示姐妹之情;二來,到了新娘的婆家,也是娘家人風(fēng)采的一種展示。試想,這正值妙齡的一群,悠來轉(zhuǎn)去于鄉(xiāng)筵的席間,能不讓好多小伙子看紅了眼?這樣日后就不怕沒有提親的媒人了。隊伍中還有好些個小伙子,新郎旁邊那個,也是一路呵護打點的,伴郎是也;還有一個,肩著一床卷成筒的席子,席筒里裹著兩根連尾的甘蔗,其意是不言自明了;再一個,背著一床大紅花被,最后幾個,扛著一些箱籠之類。箱籠的做工粗糙,胡亂涂了一些紅色,多少呈現(xiàn)了些吉祥之象——迎親的隊伍就擺在眼前,而其間的一些婚俗例規(guī),是與我相處不錯的農(nóng)家弟子阿三趁著評頭品足的間隙告訴我的。他還告訴我,這隊伍里的男人,除了新郎和伴郎,那些肩挑手提的,叫做馬騮手。馬騮即猴子,可見這些人的“身份”不能和伴郎等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偏偏我們干活的地方是迎親隊伍的必經(jīng)之路,偏偏這新郎官與我們這撥做工的人里的某些個農(nóng)家弟子相熟,或者竟是同村也說不定,總之,當(dāng)他們來到我們面前,便陷入了諸多善意的或粗俗的打情罵俏的浪潮之中。此時,他們不但沒有反目,反而歇下腳來,新郎便出頭,忙著給相識或不相識的人敬煙。得了煙抽的,自然會道上一句恭喜,那些離得遠(yuǎn)一些的,新郎照應(yīng)不及,則還在斗著嘴皮,呼哨聲此起彼伏,場面好不熱鬧。
新娘的臉眼見就紅了起來。不管她長得漂亮不漂亮,也不管你解不解風(fēng)情,眼前的她絕對是一副招人憐愛的樣子,羞答答的,東南西北都對不上方向。倒是那些十姐妹們,偏偏都不是省油的燈,于是便同這撥做工的你來我往,在這片打情罵俏的浪潮中,倒也各得其所。
一根煙的工夫沒有多長,嘴皮子稍稍乏了的時候,腿腳剛好也緩過勁來,迎親的隊伍便要上路,新娘陷入的窘境便自然而然地化解了。
這不意而來的消遣只維持了一陣子,多少激起大家一點興奮,多少解了大家一點悶躁,因此,看著這迎親的隊伍一步一步地離開,便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油然而生,同時更給這些筋骨疲憊而腹中轆轆有聲的人們營造了一個想象的空間,比如,待會兒新娘子到了婆家,該有些什么禮數(shù),婚宴上該有些什么菜色,以及進洞房后將會發(fā)生的一些細(xì)微末節(jié)等等,最是大家津津樂道。說著說著,有人就顯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來了,為婚宴,也為洞房。
迎親的隊伍走得總有那么數(shù)十米遠(yuǎn)了吧,這干活的人群里,突然蹦出了幾句歌聲來:
“路上走著的少女,請問你要到哪里去……”
初初只有一個人唱,即刻便會意并且應(yīng)和起來的,應(yīng)該是那些肚里多少有點墨水的插青:
“……身上穿著套衣,顯得真美麗 ……”
盡管那是一個情感世界被禁錮得無以復(fù)加的年代,還是有一本叫做《外國名歌200首》的禁書流傳于插青中間,成為插青們重要的精神食糧。里邊的好些小曲,與樣板戲的唱腔一道,在那凡有插青活動的地方相傍相生。新潮一點的農(nóng)家弟子,往往也成了這些“黃色歌曲”的傳唱者。這不,這首不用太費神便能摹唱得準(zhǔn)確無誤的歌,頃刻間便匯成了一片小小的聲浪,一遍遍反復(fù)著,在這片曲曲直直、凹凹突突的山道間回蕩開來:
“路上走著的少女,請問你要到哪里去?身上穿著套衣,顯得真美麗,頭上戴著瑪達(dá)巾,顯得更美麗。路上走著的少女,請問你要到哪里去……”
迎親的隊伍早已停下了步子,臉都朝著這撥做工的人,對這突然迸發(fā)出來的歌浪,他們先是莫名其妙,繼而似有所悟,小伙子們露出了微笑,姑娘們臉上也綻出了笑容。突然,新郎官車轉(zhuǎn)身,健步如飛,有如沖刺,三步兩步便來到我們面前,從中山裝的口袋里再掏出一包香煙,利索地撕開來,逐一派送,那些把歌喊得最帶勁的人大致都未有或缺。然后,他對大家拱了拱手,喘著大氣道了聲乏,回過頭去,像剛剛做完一件大事似的大步離去。
這回,他們才真的上路了。
這回,我也得了一支香煙。盡管當(dāng)年的我并無煙癮,我還是接了下來;我確實應(yīng)該得到一支香煙,因為,引發(fā)了這小小歌浪的始作俑者便是我,盡管當(dāng)年的我確實未解風(fēng)情。
我記得,香煙是電視牌的,一角二分錢一包。而在那個年頭,電視這玩意兒,離我們還很遠(yuǎn)很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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