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穿行頭的鄉(xiāng)村角兒

文/溪水一石

在靈臺縣城西南有個叫蒲窩的鄉(xiāng)，那里曾是漢光武劉秀逃難避禍的地方，至今民間傳說甚多。過去雖說離縣城不遠，但因交通閉塞，那里的人常翻山跨溝去緊鄰的陜西麟游、鳳翔的鄉(xiāng)鎮(zhèn)趕集。離得近了，生產(chǎn)生活習俗也就基本相同，這鄉(xiāng)民的興趣愛好大都是閑了愛吼幾聲秦腔。這一吼，聯(lián)動了陜甘兩省，拉近了兩省民間距離。

秦腔不光是陜西的特產(chǎn)，它是以關(guān)中為中心輻射大西北的地域文化藝術(shù)。而鑲嵌在咸陽與寶雞中間的靈臺縣，深受其影響，民間的秦腔演唱水平也不比老陜差。

就說這周重瑞老人吧。他是1938年出生的人，祖祖輩輩蒲窩人，他唱了一輩子的秦腔。之所以說他，是因為前幾年春節(jié)期間，在靈臺的大街小巷流動著一支農(nóng)民秦腔自樂班，里邊有個戴著墨鏡邊拉邊唱的老者，只要他唱，便鴉雀無聲，緊接著是擊掌和叫好聲。連過往的行人也會駐足湊前看熱鬧?？墒菑娜ツ暌詠碓诳h城的自樂班演出中就再也沒見到過他的身影，老人家是否安好，成了我的牽掛。終于打聽到了他的消息，周老身體不大翹欠已有好些時日了。這天我們找到他家，老人披了件外衣從屋內(nèi)出來，我一眼就認出這位飽經(jīng)滄桑、熱情豪放的民間老藝人。

提起秦腔，好像觸到了他的興奮點。老人家一下子精神了許多，滔滔不絕，講到激情處，站起來眉飛色舞，揮揚著手中的長煙桿，好像進入了角色的狀態(tài)。(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少年時的周重瑞，在村子里讀書，教書的兩位先生都是秦腔戲迷，不僅吹拉彈唱樣樣會，而且每天課余時間都會教學生唱一會兒秦腔，有了老師的引導和指點，學生們在這方面進步也比較快。三、四年時間下來，周重瑞學會了好十多出秦腔戲，對戲詞也記得滾瓜爛熟。上中學后，唱秦腔也就成了他最大的興趣愛好，參加學校文藝隊，蒲窩山大溝深，林茂草豐，他在放學后幫大人放牧、拾柴時，總忘不了帶上那把二胡，累了，就自拉自唱，放開嗓門吼一陣秦腔；每當心中郁悶，跑到那沒人的地方吼唱一兩個時辰；日子久了，他的嗓門就吊開了，唱啥像啥，一個人把那《黑叮本》中的李艷妃、徐彥章、楊波全能給包攬下來。

1958年，鄉(xiāng)上選拔周重瑞到村上學校當民請教師，他也像當年他的啟蒙老師一樣，課余教學生唱秦腔。學校附近的人家常常被委婉、纏綿的二胡聲和高昂、激越的秦腔所感染，一有時間，村民們就會跑來聽戲。一個和周重瑞年歲相仿、常來聽戲的姑娘，由愛聽戲到愛上了唱戲的他，這就是后來與他同甘共苦、為他生兒育女、伺奉雙親、陪伴他半個多世紀的妻子。然而妻子早幾年就已離世，說到這里，老人家話音低沉慢了下來。他清了清嗓子，不知怎地就唱起了“劉彥昌哭的兩淚汪，懷抱著嬌兒小沉香......”“唉，唱啥哩，老了就唱不成了”，他給我們接著又續(xù)說后來的故事。書教得好好的，可有人在后面說他是不務正業(yè)。一個對秦腔癡迷的人，把唱秦腔和吃飯一樣看待，寧可種地當農(nóng)民也不能生活中沒秦腔。不唱秦腔，他會發(fā)瘋、會被憋死，于是主動辭職，和其他村民一道，去尖山參加大煉鋼鐵運動。

貧乏的物質(zhì)和文化生活，使得大伙兒在工余長吁短嘆。周重瑞是個樂天派，他用木頭咣胱和鐵皮邊敲邊給大家唱改編的秦腔，既符合實際又逗得大家發(fā)笑，以此排解工友們的寂寞和苦悶。上邊的領(lǐng)導知道后要他在另外幾處工地去活躍一下。歪打正著，他的大名也就是那個時候被傳出去的。如今那些當年和他一起的老人都記得。文革中，各處組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周重瑞也被選到了公社的宣傳隊里。缺吃少穿的年代，歷史秦腔戲是被禁絕的，只有移植的秦腔八大樣板戲成了宣傳隊里的主要劇目?，F(xiàn)在說起來，老人家對那些劇目記得還是那么清楚。改革開放后，縣上成立秦劇團，招收演員，可周重瑞已年近半百，自然沒有可能進入這樣的專業(yè)劇團。他到陜西關(guān)中趕場（收割麥子）時，看到陜西不少村莊都有規(guī)模不大、人數(shù)不等的鄉(xiāng)間小班子，自娛自樂。他便找到本村的周彥堂等秦腔愛好者商量，成立個自樂班，以周彥堂為主籌錢購置了一個皮影箱子，唱皮影秦腔戲。皮影班子搭起來，農(nóng)閑走村串戶，哪里邀請就去那里演出。

說起這皮影戲，老人家介紹說，皮影戲簡單、方便，道具一箱裝，演出不用穿衣化妝，不用費多大事，支張桌子，拉起亮子，懸盞燈就行。一人頂兩人、甚至幾人用。那些年，他隨周彥堂皮影班走遍了周邊鄉(xiāng)村。本身是農(nóng)民自發(fā)組織的業(yè)余班子，每到一地入鄉(xiāng)隨俗，吃住不講究，也沒有那個人因本事好而耍性子，報酬也由人家隨便給，所以在鄉(xiāng)間贏得了很好的口碑。有一年，鳳翔的一個地方過廟會，邀請周重瑞和同伴們前去演出，他們感到有點奇怪。陜西人請甘肅人去他們那里唱秦腔，總不會是做弄人吧？鳳翔那邊的來人誠懇地說，就憑你老周的那個唱功，他們當?shù)貨]人能趕上。那里人大都知道甘肅靈臺有個唱秦腔的周重瑞，是個算得上角兒的老把式。老陜向來對秦腔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特別是位于關(guān)中西端的岐鳳等地人品頭論足最為中肯。他們那次去唱了三天三夜，把個廟會給捧了個熱火朝天。有個別當?shù)厝瞬恍潘麄兪歉拭C靈臺人，總認為只有他們陜西人才能把秦腔唱到那個份兒上。

前幾年，皮影班子的周彥堂一去世，皮影演出也就擱置了起來。村里的幾個秦腔愛好者又拉上周重瑞到縣城去唱自樂班，春節(jié)期間許多單位、個體工商戶為贏得新年的吉慶都爭著請他去唱。年紀漸大跑不動了，他基本就謝絕了外出演唱，本地誰家老人過壽、娶媳嫁女、房屋建成、喬遷新居、兒女金榜題名或事業(yè)有成，都會請他去助興唱幾折，他不好推辭也就去了。他說，愛好秦腔戲，就和吸這老旱煙一樣，上了癮，吸紙煙跟看電視一樣，過不了癮。唱戲，就講究個字正腔圓，吐字清楚，聲音洪亮，字不正腔不圓，一輩子唱戲就是個然、然、然（粘粘粘），那誰還聽呀。

老人家為了向我們展示一下自己的秦腔唱功，還邀約村子附近幾個會吹拉彈唱的人過來，在不大的院子里鏗鏗鏘鏘開唱了，把個愛好秦腔的我也惹得跟著哼哼唧唧起來。

周重瑞老人唱了一輩子秦腔，但從來沒穿過行頭，可這并沒有影響他成為鄉(xiāng)村的角兒。他生長在山里，有著大山一樣的定力，山谷一樣的胸廓，黃土一樣的情懷，秦腔一樣粗狂豪放的性格，憑著從小練就的一副金嗓門，一生游唱于鄉(xiāng)村，飽嘗了人間冷暖，看慣了眉高眼低，心中什么都能裝下，他的人生就是一出沒有穿上行頭的戲劇。

是啊，人生就是戲劇，社會就是人生演出的舞臺，人生匆匆皆如戲，像周重瑞老人一樣能成為鄉(xiāng)間的角兒，這一生就值了。

冬日天短，不覺中太陽已下了西山，跟老人家握別時，望著他渾濁的眼睛和滿臉的滄桑，我們心中又添上了幾絲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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