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拖鞋”與小黑狗

好客書館是鎮(zhèn)上最大的書店,我經(jīng)常在上午去那里買書。不過在寒冷的今天,等到吃過午飯后,我才慢吞吞地晃進書店。書店內(nèi)擺設(shè)整齊,只能聽到老板與收營員竊竊私語的聲音。這兩位好客的主人正坐在大柜臺里,對我露出長輩式的和藹的微笑。
“又來買書啦?”老板像問候老朋友一樣問我。
“嗯,我想再買一本外國名著?!?/p>
“去吧,去吧,就在那里,喏?!彼酒饋恚瑥男渥永锾统鲆恢话尊氖?,指著我的正前方。
我踮著腳向前走去。周圍顯眼地分布著幾個人:有十四歲左右、盤坐在地上的小女生,也有標(biāo)準(zhǔn)中國式面孔、站兩個小時也不會累的高中男生。其中多半是很面熟的人。他們各自拿著一本書小心翼翼地翻著。
對于這些我一點也不在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過,啊,我看見什么啦,一條未受到良好教育的小黑狗。它雜亂的長毛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個翹挺挺的狗鼻子。很顯然,在狗毛的掩護下,它躲過了攝像頭和兩位主人的多重監(jiān)視,成功混進了看書的隊伍。此刻,這位靈巧的狗特工正向我擺著毛茸茸的尾巴??此臉幼樱瑧?yīng)該受了不少的苦。
當(dāng)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只小黑狗的時候,我差點撞上了它身邊的一個蜷縮著的老頭——這條狗特工的主人。懷著好奇而激動的心情,我走到他的身后,隨手抽出一本書,偷偷觀察這個駝背的老頭。
正所謂“有其狗必有其主”,這位主人和小狗一樣不修邊幅。他黑里夾白的頭發(fā)上罩著一層老舊的黑皮帽,穿著一件剛及腰的短小的黑羽絨服,可是下半身籠著一件又肥又長的灰色加厚休閑褲,一疊一疊地圈住他的腿。在最底下,啊,又一件新奇的事情,一雙灰布拖鞋,我敢賭二十元,這雙拖鞋的歲數(shù)絕對超過十年,可惜時光并沒有讓它增值或變長,它只能蓋住這位可憐的老頭的前腳背,對于后腳踝就算是哭爹喊娘也不能起到絲毫防寒的作用,于是這位聰明的“布拖鞋”——我們暫且這么叫他吧——合理地利用他的長褲腿,將腳踝裹了一層又一層,然后他就可以自豪地說:“看啊,我也敢出門了!”
“布拖鞋”正把頭埋在一大堆書里。我瞟了兩眼,全是關(guān)于中國古代書法作品的。他左扭右扭,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對于書法,我除了知道《蘭亭集序》之外便一無所知,不過我讓想看看這個特立獨行的老頭有什么舉動。
他用手指敲著封面,從最外面一直敲到最底層,發(fā)出清脆的“噠噠”的聲音,然后從中隨意抽出一本,捧在手心里,輕柔而快速地翻動著。旁邊的小黑狗只豎起前肢,一動不動端坐著。
突然——這個詞語可以包含一切的事故和意外,突然,“布拖鞋”停止了翻頁,把那些插畫完全打開,側(cè)了側(cè)腦袋,挺了挺背,咳了一聲,便仔細端詳著。我終于看見了他的側(cè)臉,枯黑,瘦削,貼著一副厚眼鏡。那只小黑狗乖巧地匍匐在地上,活像一只海參。
“布拖鞋”時而靠在書架上,時而輕輕抬著腳,時而靠著書桌蹲下來。約莫過了十分鐘,這個精明的老家伙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快速扭過頭瞥了我一眼,我還來不及看見他的眼睛。
感覺有些慚愧,我把手里的書拿到柜臺付錢。此刻,收營員正叉著手準(zhǔn)備又一筆生意。
“你認識那個老頭嗎,就是帶著一只狗的那個?”
老板說:“啊,小兄弟,我正想那個可惡的老頭和他的長著虱子的短尾巴朋友會不會影響顧客的正常選購,放心吧,我們……”
“其實還好啦,他常來嗎?”我打斷他。
“是吧,是吧,假如他沒有影響到你的話,不過他只會這時候來?!?/p>
“不過他還帶著一條狗,并且從來不買書……”收營員在一旁不滿地嘟囔著。
我默認性地點了點頭,便離開了書店。
老板從店里沖出來,氣喘吁吁地對我說:“啊,我記起來啦,他路過這里,不是鎮(zhèn)上的人。”
第二天,我一吃完午飯就匆忙來到書店。一進門,老板又露出百看不厭的笑容。
“還要買書嗎,小兄弟?”
“不了,我就看一下?!?/p>
我徑直走向昨天的那個書桌?!安纪闲辈辉谀抢?。
我隨意翻了翻,發(fā)現(xiàn)書法書下面全是中小學(xué)生字帖,只有最上層才是書法書。正當(dāng)我感到驚奇的時候,“布拖鞋”帶著他的小黑狗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他看見我,流露出驚訝而又充滿希望、贊美的神情。
我故作淡定地走向了旁邊的外國名著區(qū),裝作選書的樣子。
“布拖鞋”也沒用再看我,自顧用手指輕輕點著書,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不過馬上,“布拖鞋”就凝固成一尊雕塑,整個人僵在那里。我看見他抓起一本字帖,慌亂地翻來翻去,然后狠狠地把它砸到書桌上。最后,他輕微地抽搐起來,他扭過頭,用膽怯、怨恨而悲涼的老眼看著我,像是蒙上了一層翳的眼眶里透出淡淡的紅色。之后,他一聲不吭,帶著他的無聲的伙伴快步離開了。人是低著頭走的,狗是踮著腳跑的。
我突然意識到了。趕緊跑向老板。
“那些書法書呢?”
“啊,你喜歡中國書法嗎?那太好了,這些可是國粹啊,”老板說著,從背后抬出一大堆書,全是“布拖鞋”翻過的,“給你八折,十五一本。”
我不理他,準(zhǔn)備去追“布拖鞋”。
“等等哎,小伙子!”一個蒼老的聲音喊住我。
我看見一個帶著破耳罩的矮老頭從我先前站過的位置鉆出來,對我激動地說:“你想找那個老人嗎?啊,算了吧?!?/p>
我瞇著眼疑惑地看著面前的矮個子。他以較為舒緩的語氣對我說:“他是個啞巴,但他是鎮(zhèn)上最好的書法家,”他停頓了一下,“我是他的朋友。”
“那你呢?”
“啊?”
“那你啦!?”我對他吼了一句。
他緩緩摘下耳罩,我分明聽見了一聲嘆息。
“我嗎?你昨天買的那本書是我翻譯過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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