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寺沒有寺，據(jù)說從前有。寺名“水月”，說的是“虛幻”。在世事的蒼茫中，能夠真正看穿“虛幻”的是一等一的大師。我想，寺中的那棵櫧樹或許可以。

早聽說水月寺的櫧樹了，并且傳得神乎其神。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目睹它的風采，就像我很多年前聽到周專家的名頭、直到很多年后再打交道一樣。人與人、人與物相遇其實是一種緣分，沒有緣分，相遇也是陌路。有了緣分，不經(jīng)意也能相逢。

我們就是這樣隨意地走著，走到了一個叫“水月寺學?！钡牡胤健Ｂ犝f從前是一所中學，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完小。朋友說：走，去看那棵櫧樹。

學校大門正在進行整修，四敞大開，免了很多口舌徑直走進校園。十點左右的光景，不遠處的教室傳來教師們的并不標準的普通話講課的聲音?；蚣怃J，或清脆，或憨直，音質(zhì)匯聚到一起，高低起伏，并且雜亂。想到了曾經(jīng)的那個時候，有種久違的感覺。

櫧樹位于校園的操場上，四周已經(jīng)被土臺保護起來。土臺高不到一米，形如半卷半合的六角形花瓣，保護著樹身。遠遠望去，深冬時刻的櫧樹還是那樣蒼郁，像一蓬綠色的茅草，散開在干裂的大地上。樹身粗壯，皸裂的樹皮幽暗糙礪，老皮與老皮之間有指縫寬的溝紋，想是歲月風塵霜刀過后留下的斑斑脈絡。沒有親自試過，聽人說這樹的周徑需要五六個成年人才能合圍，可見是多么粗闊。這些老皮還可以看到一汪汪墨綠的苔蘚，點綴其上，充滿滄桑和磨礪。老干之上，層層疊疊長出的新枝，旁逸斜出，向四周伸展，有如傘狀。從樹底到樹梢，高有二三十米，枝椏交疊，曲曲盤盤。新枝新葉與老干有明顯的顏色分界，有種嫁接的滋味。它們長在老干上，像一個八旬老人的脊柱，不能承重而斜歪。

的確是老態(tài)龍鐘和霜氣橫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棵櫧樹是苦櫧樹。立于樹底下的一塊宣傳牌說，此樹有三奇：奇老，樹齡四百多年；奇大，樹徑周長七米，需五人以上才能合抱；奇觀，立于白花花的地上，如同一盆景，神似一條龍。那宣傳牌還說，此樹全國目前只有兩棵半，其中一棵在中緬邊境線上。我當然不相信這“兩棵半”的噓頭，中國人做事就是愛這樣極端。但我還想調(diào)侃的是，不知另外那半棵樹現(xiàn)在在哪里？也不知道為什么說是半棵樹？

親眼目睹，我相信它的奇老！也相信它流傳于民間、幾乎千篇一律的同一個故事的傳說：

它的傳說與荊楚英豪梅之煥聯(lián)系了起來。梅之煥是晚明時代荊楚天空一顆耀眼的明星，能文能武，剛直不阿，一直為邑人所驕傲。那題于采石磯旁李白墓前的“魯班門前弄大斧”的佳話，四百年來一直被人津津樂道，而催生了一個成語“班門弄斧”。梅之煥與水月寺故事的版本是：相傳梅之煥有一次出游水月寺，與寺中住持談得十分投機。住持說：“鄙寺興建日久，貧僧苦思而得一上聯(lián)，敢求學士賜下聯(lián)?！庇谑?，緩緩道出上聯(lián)：“水月寺魚游兔走?！泵穼W士初聽以為很平常，可仔細一想這上聯(lián)藏有奧妙。聯(lián)中“水”、“月”分別對應“魚”、“兔”?！八?、“月”相連即是寺名，隱含有“水里魚游、月中兔走”之意。梅學士試對幾聯(lián)都不滿意，只好帶著遺憾離去。后來，梅之煥游山海關(guān)，靈感頓發(fā)，續(xù)了下聯(lián)：“山海關(guān)虎嘯龍吟。”下聯(lián)中“山”、“海”分別與“虎”、“龍”對應，“山”、“?！毕噙B即是關(guān)名，并且含有“虎嘯青山、龍吟碧海”之趣，可謂妙對。從京城回來后，梅之煥再游水月寺，為住持帶來下聯(lián)，又植一樹于寺中，這樹就是今天我們還看到的這棵苦櫧樹了。

故事即使是后世文人的杜撰，也杜撰得有眉有眼，讓我很相信眼前這櫧樹的傳奇歷史。

櫧樹的確是少見的樹，據(jù)說它喜熱怕冷，主要生長于江南溫潤的地方，號稱標志長江南北的“分界樹”。而水月寺的這棵，打亂了分界線，它在長江北的某處湖廣大地上，已經(jīng)洋洋灑灑或是渾渾噩噩活了四百年，并且還將活下去，蔥蔥郁郁，枝葉茂密。一位隨行的當?shù)厝苏f，這櫧樹中間“死”過了一回，后來，或許是不忍心，又活了回來。櫧樹是結(jié)果樹，每到秋天，上面結(jié)滿褐色堅果，極像板栗。在困難時期，人們將堅果去殼，做成豆腐，極鮮嫩可口，完全沒有苦味，成為饑餓時代的美餐。到了現(xiàn)在這個追求地道風味的社會，更具農(nóng)家特色，只是人們已經(jīng)懶得動手去討麻煩了。在豐衣足食的鄉(xiāng)村，那種饑餓時感受到的“美餐”滋味，再也無從復制了。

南宋末年的舒岳祥有一首詠《櫧樹》的詩，詩云：凌轢風霜四十圍，白猿不上最高枝。明堂未構(gòu)材何用，拋擲玄珠滿地皮?！傲柁]”（lì）：欺凌毀損；“明堂”為上古帝王與臣子談經(jīng)論道的地方；“玄珠”，黑色的珠寶，借喻賢才。舒岳祥是一個耿介的人，史書上說他“尚氣簡直”，不肯對人作“軟媚之言”，這樣的人在多數(shù)時代是沒有好出路的。他們的宿命或隱居不語，或江湖飄泊，或雖在臺面也郁郁不得志。所以，即使有異稟靈識，最終是不可能有多大建樹的。舒岳祥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南宋的亂世中，雖想有一番作為，到最后就是因為耿介和桀驁，只好顛沛流離、隱匿鄉(xiāng)野而孤芳自賞了。如果一定要將詩人的詩作與人生際遇聯(lián)系到一起，這首詩非常好地詮釋了他的賢才不為用、有志不能舒的境況了。在他的內(nèi)心，他就像一棵櫧樹，孤獨的，寂寞的，被人拋棄和輕視的櫧樹，與松柏、與銀杏，甚至與白楊、與香樟也無法類比。但它也是高傲的，冰魂雪魄而又琨玉秋霜。

我眼前的這棵櫧樹就有這樣的品質(zhì)！幾百年的光陰過去了，與它一同成長的寺廟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記憶的符號，連廢墟也沒有。無論這棵樹與梅之煥有沒有關(guān)系，可以肯定的是：當初植樹人真的沒有想到，到最后“樹還在，寺已無”了。歲月之于它身上的雷電、淫雨、狂風、干旱、冰雹、霜雪，它一直以卑微謙恭、無私無畏的姿態(tài)迎接著。雖然葉子黃了一年又一年，枯枝換了一茬又一茬，雖然它已經(jīng)佝僂，樹心多了空洞，但老干還在，遒根還在，它還把一片綠蔭播灑在大地，還用它有限的身軀為大地遮風擋雨。

它或許昭示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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