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年味
記憶中的年味
(一)烤酒
七十年代的春節(jié),如果那一家子能夠殺一頭豬、烤一缸酒,那個年,就算是個豐盛的汪年了。我家人口多,在我的記憶中,從來養(yǎng)不起豬的,人都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的,哪有豬吃的食物。父親愛喝酒,日子再苦,母親也要滿足父親的愛好,就是想方設(shè)法,給父親烤上一令子紅苕酒。這也算是我家一個半汪不汪的年了。
入冬了,我家的紅苕開挖了,父親母親率領(lǐng)我們兄妹五人,去坡地挖紅苕。紅苕是我們的主糧呀,每一株紅苕,需小心翼翼地挖,挖壞了,就不能長期保存了,我每次挖紅苕,總是忐忑不安,再細心也有挖壞的時候,總是挨父母的叨叨。挖壞的紅苕和很小的紅苕,稱為“腳苕”。大戶人家將腳苕喂豬或是打成粉子,吊粉條。我們不能。母親將腳苕收集攏,淘洗干凈,作為給父親做紅苕酒的原料,有時候紅苕欠收,母親還要翻山越嶺、走溝穿崖地在人家挖過的紅苕地里,翻撿紅苕,作為父親烤紅苕酒的材料,我親眼目睹母親,翻挖了半邊坡,才撿到半籠子紅苕,累得母親大汗淋漓。
烤紅苕酒,需要酒曲子。北山的舅爺,是個采酒曲子藥的能手,每年五月節(jié)前夕,父親就去北山找舅爺,舅爺領(lǐng)著父親,在牛山上采酒曲子藥。采回來的藥,放進大缸里,用清水浸泡,缸口封嚴,放在太陽底下暴曬,等到七月份,開缸采酒曲子。
母親選一個黃道吉日作為采酒曲子日。這天,穿戴一新的父親,一臉的虔誠、一臉的嚴肅,他在神壇上點燃三支香,叩響三個頭,便開始開缸采曲了,打開缸,一股濃濃的中藥味沖了出來,嗆得我們不敢大呼吸。母親將麥麩倒進簸籮里,父親按照比例,倒進酒曲藥水,輕輕攪拌,然后倒進酒曲模子里,上腳踩,一塊塊長方體的酒曲子,在父親的腳下,成型了。踩好的酒曲子塊,要發(fā)汗三天后,就可以掛起來了。酒曲子的好壞,決定紅苕酒的品質(zhì)——我家的紅苕酒,味正酒濃,醇香迷人,這是舅爺?shù)墓凇?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洗凈的腳苕,要上大鍋蒸,我填火,母親負責蒸苕,其他弟妹,圍在鍋邊轉(zhuǎn)。蒸紅苕的火,不大不小,大了,紅苕就會糊,小了,蒸不熟。一大缸紅苕,需三鍋蒸,如果火候恰到好處,便會蒸出幾大勺子紅苕糖來,這美味粘牙的紅苕糖,是我們的奢侈品,母親用紅苕糖,做糖米糕、糖爆米花,如果擁有這樣的美味,我們的那個年,就是甜蜜的年。這紅苕糖,就像官窯的“窯變”,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蒸熟的紅苕,母親小心捏碎,晾涼,然后拌上酒曲子,封嚴,等待發(fā)酵。
發(fā)酵好的紅苕糟子,在大缸里鼓起來了,滿屋子飄著甜甜的酒香,這時候,就該烤酒了??炯t苕酒也是個大事,母親請來親戚朋友幫忙,說是幫忙,實際是品酒。大爺是烤酒能手,上料的多少、火的大小、添鍋水的多少、啥時候上添鍋水,都是有講究的。
隨著蒸汽的上升,酒溜子開始慢慢滴酒了,慢慢地,由一滴滴,變成一股細細酒線,大爺用杠子接酒,揍在鼻子前嗅,然后押一口酒,嘴擔的“梆梆響”,搖頭晃腦地說:“好酒!好酒!好酒呀!”之后“噗”一聲,將酒倒進噼噼啵啵的火里,只見的“轟隆”一聲響,酒在火中燃燒,酒助火威,火借酒勢,把灶膛照的通紅。父親也押了幾口,笑了。母親不會喝酒,也嘗了一口,這一口,嗆得母親笑了半天,咔了半天。
烤完最后一桶酒,母親把菜炒好了,這時,品酒開始了,親戚朋友,你三盅,我五杯,干了起來,母親笑盈盈地在一邊,添酒、添菜,在“六連高升”、“五金魁首”中,年的序幕拉來了。
(二)寫春聯(lián)
聽父親說,他的爺爺(我的祖太)是個書法高手,義寫春聯(lián),是他最愛的事情。
父親說,祖太年輕時候,中了金洲頭名狀元,屋脊瓦了“五馬宗”。陳柏生做陜西督軍時,請祖太當秘書。那時候陳柏生督軍名氣大,凡西路壩挑夫進長安,遇到關(guān)卡便說,挑子是給督軍送的。關(guān)卡又問,姓啥。便說督軍姓啥我姓啥。于是放行。
祖太文章寫得好,書法也算一流,就是膽子小。那時候正在打“白狼”,槍聲炮聲連天響,嚇得祖太不敢出門,鬧著要回家。督軍火爆脾氣,將鎖軍餉的鑰匙丟給祖太,讓他拿些銀兩回家,老實的祖太,只拿了一點回家的路費。解甲歸田的祖太,讓人卸下“五馬宗”,從此做了鄉(xiāng)村先生,游走于南北二山講學。
祖太最大的嗜好就是喝酒,愛酒如命,他掙得薪水,除了養(yǎng)家糊口,就是喝酒或者救濟人。長工短工,臘月二十三算滿工。臘月二十三是小年,人們開始鬧騰寫春聯(lián),放了寒假的祖太,開始為鄉(xiāng)親們義寫春聯(lián),那時候,父親只有六七歲,祖太領(lǐng)著父親,走村串戶寫對子,父親充當了祖太的書童,打個下手,做些裁紙、研磨、扯對子事兒。出門前,祖太好好收拾一番,扣上禮帽,戴上金絲墨鏡,穿上黑旗袍,拄著文明棍。父親跨著紅飯單,紅飯單里裹著文房四寶,一老一小、一高一矮,行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那時候的張家有三大院子,這三大院子,分別處在村頭、村中和村尾。祖太從村頭的院子寫起,院主支起方桌,好煙、好茶、好酒招待祖太,完畢,祖太借酒寫春聯(lián),寫大門春聯(lián),便用大毛筆侍候,方桌兩邊,立滿求寫春聯(lián)的鄉(xiāng)親們,只見祖太飽蘸筆墨,龍鳳飛舞,一氣呵成,主人笑得合不攏嘴。給院主寫完春聯(lián),該給周圍的鄉(xiāng)親們寫了,祖太一一挨個寫去,這樣一寫就是一天。第二天就該中院主寫了。我家就是中院子,院主,自然就是祖太了,祖太不著急給自己的十家大院寫春聯(lián),先給周圍的鄉(xiāng)親們寫,中院子周圍的鄉(xiāng)親們最多,要寫兩天才能寫完,祖太的老婆,給祖太燙一銅壺紅苕酒,祖太寫一陣子,咂兩口酒;咂兩口酒,寫一陣子。祖太也愛開玩笑,他給開染坊的老太寫的春聯(lián)是“進來度量長短”“出去察看深淺”,橫批是“五彩繽紛”。
祖太寫春聯(lián),影響了父親,十幾歲的父親,開始給鄉(xiāng)親們義寫春聯(lián),全村的春聯(lián),都是父親寫的,從小年二十三,到大年三十,父親都忙得不亦樂乎,父親先給烈屬寫,再給軍屬寫,最后在給其他鄉(xiāng)親們寫。我知事后,充當了父親的書童,裁紙、接對子、疊紙格、拉對子,成了我必修的功課。那個年代,過年在困難,也要貼一副對聯(lián),紅紅火火的春聯(lián),預示著紅紅火火的日子。全村最窮的要數(shù)狗子爺家,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靠救濟過日子,他家的春聯(lián),拿來的最遲,往往我家圍在桌子吃團圓飯的時候,他才把一張揉的皺皺巴巴的紅紙拿來,父親放下酒盅,急急忙忙給他寫春聯(lián),母親把他讓上桌子,喝上幾盅,待春聯(lián)上的字干了,狗子爺也酒足飯飽了,給父母、母親不停地道謝,拿起春聯(lián),匆匆地走了。
紅紅的春聯(lián),紅紅的燈籠,紅紅的年,父親寫出的紅紅的春聯(lián),給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平添了紅紅的喜氣。正月初一,我上村下村地瘋跑,就是要看父親為鄉(xiāng)親們寫的春聯(lián),這些紅的、綠的、黃的春聯(lián),是鄉(xiāng)里一道美麗的風景線。如今,父親老了,提不動筆了,鄉(xiāng)親們也都淡化了寫春聯(lián),都去買內(nèi)容大致相同、印發(fā)出來的春聯(lián)。
哎,寫春聯(lián),這股濃濃的年味,該不會遠去吧?(漢濱區(qū)五里鎮(zhèn)中心校 張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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