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衛(wèi)東/作于2016年春

在一幢樓房的窗戶下，每當(dāng)我們離開的時候，總是站著一位耄耋老人，就像一位將軍目送出征的戰(zhàn)士在目送著自己的兒女。這位老人就是我的岳母。

岳母郝姓，諱秀英。她單薄瘦小，身高不足一米六，體重四十公斤。今年八十有二，耳不聾、眼不花、腰不彎、背不駝。現(xiàn)獨居于樹林召鎮(zhèn)東源新村的一幢樓上。

岳母育有三男二女，現(xiàn)在兒孫繞膝，四世同堂。并將同母異父的兩個家族組合在一起，親同手足，延續(xù)了兩個家族的血脈。

老人一生命運多舛，經(jīng)歷坎坷。從我成為她的女婿那一刻起，我就覺得我這個媽不同尋常，那時她才四十多歲，眼睛很亮，亮得像沒有微塵的海水。隨著年輪的增長，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漸漸失去了光澤，但從那一束善良的柔光里，我能感覺到在她的身上深藏著的苦辣酸甜和凡人的偉大，讓我心生敬意，蠢蠢欲動，在她有生之年我要把她變成文字，與各位看官分享。

父子雙亡 婆媳改嫁(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要記述我的岳母，還得從她的婆家說起，自從她和岳父成家后，婆家接二連三的變故，讓這個弱小的女子遭遇了常人不曾遭遇的不幸。

我的岳父劉姓，諱文明，祖籍東勝，是個獨子。父輩弟兄三人曾當(dāng)過民國時期的鄉(xiāng)長、保長、甲長等職，解放前是個大戶人家。后來弟兄分家，岳父的父親由東勝搬到了達(dá)旗的恩格貝居住，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家境殷實，牧養(yǎng)著幾百只羊，生活就像芝麻開花，每年到了殺豬臥羊 的季節(jié)，羊骨隆 垛得一涼房，干鮮羊肉四季不斷，當(dāng)年堪稱富甲一方。

然而，好景不長。解放后，劉氏家族靠辛勤勞作務(wù)藝 起來的二百多只一坡羊、十幾頭牛、一匹馬被作價歸社。至此，岳父的父親一蹶不振，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夜夜長吁短嘆。1957年天大旱，農(nóng)歷5月25日，合作社 幾十號人俯跪祈雨，領(lǐng)牲 宰了一只羊以祭祀龍王爺，每家每戶分到了一小撮羊肉，婆婆拿回來扔到了灶臺上，老公公看了一眼罵道：“哎，我日他那個祖宗，連咱家的貓兒也不夠吃？”眼眶溢滿了淚水。沒過幾天老人一病不起，1958年農(nóng)歷的正月初七離開了人世，年僅四十五歲。

1952年農(nóng)歷臘月14日，岳母與岳父拜堂成親，結(jié)為秦晉之好。新婚后的岳母才十八歲就被委以重任，一是撇開公婆住在東勝杏樹焉老家伺候祖父祖母；二是替夫耕作，將丈夫送入書房念書。

岳母是個窮人家的孩子，與岳父成親等于嫁入豪門，富人的一些做法讓她難以適從。她說，岳父的爺爺就像個墓虎，每天圪蹴在高圪肚 上，抽著一鍋老旱煙，監(jiān)督幾個兒媳婦干活兒，誰干的不好，就施以拳腳，三個兒媳婦都被公公打過，幾個兒媳婦說起公公怕得要命。岳母氣憤地說，怕甚了，你們不長手的？那天鋤地，岳母故意挑刺兒，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看他咋辦？對這個孫媳婦，他也是敢恨不敢動。晚上回來，岳母在地下做飯，爺爺在炕上抽煙，嘴里在低聲嘟囔著：“不是好人家子弟，沒好人指教……”岳母正在洗一顆豬頭，怎么辦都辦不開那個豬牙叉，聽見爺爺罵她，她不知哪來那么大的力氣，“噌”就將豬頭一辦兩半。然后，她拿起盆子摔盆，拿起碗摔碗，從此爺爺再不敢罵她。并對人說，我那個孫媳婦糖 的。為此，婆婆把她從杏樹焉調(diào)回了恩格貝，專門考察了她半年。

岳父是個“書呆子”，嗜書如命，在伊盟一中是屈指可數(shù)的高材生，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畢業(yè)時組織上擬派他到外地學(xué)習(xí)飛機駕駛技術(shù)，但遭到了父親的強烈反對。老父親就這么一個獨子，怎么能讓兒子到外地呢？父親一紙電報將兒子召回，安排岳父拜當(dāng)?shù)氐囊粋€老中醫(yī)學(xué)徒。

1958年達(dá)拉特旗拖拉機站（后更名為拖修廠）成立，在全旗青年中招募一批工人，因岳父有知識有文化，公社大隊一致舉薦。公公雖然死了，但婆婆還是不同意。岳母做婆婆的工作：“媽媽，拿上你一兒一婦，公家讓開飛機，離家遠(yuǎn)他爺爺不讓走也行，現(xiàn)在在家門口你又不讓走，你這是要毀了他的前程？要是一輩子唾牛屁股 ，當(dāng)初你就不該供他念書？”一席話說得婆婆啞口無言勉強同意，岳父成了達(dá)拉特旗拖拉機站第一批建站功臣。

是金子放在哪了也閃光。他的才華在拖拉機站很快顯現(xiàn)出來，被組織看中，59年調(diào)入伊盟水利隊工作；62年干部充實基層，岳父又回到了達(dá)旗拖拉機站任秘書。

老公公死后的第二年，即1959年農(nóng)歷的3月13日，婆婆突然改嫁。

對于母親的出走，村子里議論紛紛。但作為兒子和兒媳婦事先什么也不知道，母親也從來沒和兒子兒媳婦提起過。岳母猜測婆婆會不會改嫁？幾次和丈夫提起，但丈夫堅信母親做不出這些丟人現(xiàn)眼的事，即使改嫁也會事先和他們商量。結(jié)果正好相反。有一天，人們議論說婆婆和誰誰誰去公社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沒過幾天婆婆躡手躡腳來到了兒媳婦家，一進(jìn)門兩頰緋紅，囁囁嚅嚅，不好意思地和兒媳婦兒提起了這件事情。岳母說：“媽媽，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事已至此，我能咋說？我是女人我理解，你本來小了，守寡的滋味我知道?？墒悄銘?yīng)該事先和你兒子商量商量。你知道你的兒子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你這一拍屁股就走，非把你兒子氣死不可！”

這次婆媳兩個人的溝通不歡而散，岳母說了兩個小時，婆婆不耐煩，真的跳起來拍拍屁股就走。

對母親的改嫁，岳父怎么也想不通。他對岳母說：“我看見三歲娃娃都抬不起頭來?！本秃孟褡约鹤隽艘患竽娌坏篮懿还獠实氖虑?。從此身上像背著一副磨扇 ，壓得他喘不上氣抬不起頭。

對于丈夫的“想不通”，岳母不斷加以開導(dǎo)，她說：“媽媽本小了，你知道守寡的滋味有多難受？飛禽老鴰，前晌死了一個后晌還得找一個。慢不說人了？麻繩草繩有斷了，肉身斷不了，她走在哪兒也是咱的媽。不管找誰，只要媽媽好活就行?！痹谠滥傅牟粩嚅_導(dǎo)之下，岳父低沉的頭顱漸漸抬了起來，臉上有了一絲笑意。

可是，福不同降，禍不單行。就在公公死后的第三年，一天站領(lǐng)導(dǎo)讓岳父頂替出車，車輛行駛在包頭，意外地碰撞了一名橫穿馬路的老漢，當(dāng)場死亡，公安局馬上立案調(diào)查。

岳母到現(xiàn)在還念念不忘，當(dāng)時有一個目擊者，是個十八歲的大姑娘，這個女孩一直把證明做到底，說她親眼看見是老漢橫穿馬路，不是司機故意撞人。并說我不能顛倒是非把人家年輕輕兒的后生做害了。岳母說，人在事中，當(dāng)時就忘記了問人家姓氏名誰，要是能打聽見，真應(yīng)該好好感謝感謝人家。就這樣岳父被拘留了七天。

父亡母嫁和車輛的肇事。接踵而至的災(zāi)禍，對一個生性就膽小怕事的岳父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這回讓他一蹶不振，常常感覺到腦袋微微作痛。到了1963年，伊盟水利隊幾次要調(diào)他回隊上班，他說拖拉機站的事情太多，還是在基層工作比較適合他。那段時間他天天趕寫材料，趴在辦公桌上，鼻子出血不止。同事們都勸他趕快去醫(yī)院看看，他總是說，沒事，可能是上火，等把工作忙完了再說。就這樣，病情被耽擱了下來。1963年的 農(nóng)歷4月 27日，岳母剛生下二兒子七天，岳父在站領(lǐng)導(dǎo)和岳母的催促下，才離開工作崗位去呼市三醫(yī)院看的病，被確診為腦瘤晚期！

在呼市住院期間，仍然出血不止，人疲軟的無法走動。陪床的賈志田幾次給站領(lǐng)導(dǎo)打電話，接電話的人不知是有意壓了電話，還是忘記了匯報，站領(lǐng)導(dǎo)卻一直不知道病情的惡化。后來站里追查這件事情，才知道是一個叫吳貴的人接的電話。岳母常常恨不能已，如果當(dāng)時吳貴能及時匯報站領(lǐng)導(dǎo)，站領(lǐng)導(dǎo)并能及時作出轉(zhuǎn)院的決定，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后來婆婆和繼公公去陪床，看下人已醫(yī)治無望，繼公公和婆婆商量，趁現(xiàn)在還能走得動，讓出院回去和老婆孩子見一面。

一個走時還好靈靈的人，回來后躺在炕上有氣無力，成了一堆棉團(tuán)。他低聲細(xì)語對岳母說：“站里的張秉義可是個好人，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把那個人找上，雖然本事不大，但你們娘幾個肯定受不了氣?！痹滥敢宦犨@話強打精神說：“你好好的人說得甚 話了？吃五谷哪有不生災(zāi)的？有病咱好好看，會看好的。”

在家里住了一晚后又去達(dá)旗醫(yī)院住院，大夫不接收，建議盡快轉(zhuǎn)院治療，無奈又返回呼市住院。1964年農(nóng)歷6月1日，他老人家撇下心愛的妻子和三個未成年的愛子駕鶴西去，走完了他人生28個青春年華。

至此，劉氏家族從顯赫走向沒落僅僅用了幾年時間。岳母常說，窮人有發(fā)了，高樓有塌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是??！人生如夢，歲月無情。劉氏家族這座高樓就這樣“忽喇喇似大廈傾”，真是“嘆人世，終難定”！

當(dāng)年我愛人6歲，大弟弟兩歲，二弟弟還在襁褓中。

岳母無法接受這一殘酷的現(xiàn)實，始終不相信丈夫的離去。她蔫 性性、傻乎乎地不吃不喝，兩個乳房原本充盈的奶水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孩子餓得哇哇大哭，而她卻像個瓷人人沒有一點眼淚。那雙清澈明亮的大花眼一下子失去了光澤，兩眼腫脹的像個桃圪蟲，直勾勾地盯著那些前來看望她的左鄰右舍，嘴里喃喃地不斷地在重復(fù)著一句話：“他不會死、他不會死……”

然而，他真的死了！

死后，圍繞土葬還是火葬，雙方各執(zhí)一詞。站領(lǐng)導(dǎo)樊俊宏幾次來做岳母的工作，大講火葬的好處，岳母始終不同意，堅持死要見尸，活要見人。就這樣僵持著，岳父的遺體在呼市放了十二天還未定下來。無奈之下，這個單薄瘦小的女人，鼓起勇氣跑到旗長辦公室，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一進(jìn)門她抱住格日勒圖旗長的大腿，就像一個失去了爹娘的孩子見到了久違的父親一樣，眼淚再也無法控制，嚎啕大哭，祈求旗長大人要為她做主。格旗長當(dāng)即拿起電話要求樊俊宏要想盡一切辦法把遺體運回來安葬，站里這才打發(fā)了一輛膠車 去了呼市。

嗚呼！我們的百姓是何等的善良！這么點小小的祈求她知道驚動縣衙官府？然而，對于岳父死亡的善后處理，岳母卻再未驚動官府，單位也只字未提，他實則因公殉職，不追認(rèn)烈士，也應(yīng)有所撫恤。然而，我善良的岳母涉世未深，不懂官府之道，在之后的幾十年里，她那稚嫩瘦弱的肩膀挑起了政府本應(yīng)承擔(dān)的職責(zé)！痛哉！悲哉！

1964年6月的一天，拖拉機站北大門的沙灘，一個用鐵皮箍著的棺材被放置在那里。一個少婦拉著兩個孩子，步履蹣跚地圍著棺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她還是不相信這個就是和自己相依為命十二年的那個人，她依然堅信那個人還活著；那個人還在辦公室伏案疾書；還是那樣夾著一本書在急匆匆趕往回家的路上；還在自己那個熱炕頭翻看他最喜愛的那些書籍……

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對死亡的追憶和撫思。那個逝去的生命，成了她心底最柔軟的思念，她寧愿信其無不愿信其有。然而不管她愿不愿意，接不接受，誰都無法阻擋生命的進(jìn)程。誰都無法預(yù)料一首鮮活的命運交響曲會在什么戛然而止！

第二天，要回東勝老墳安葬。動陵那一刻，人們給兩個孩子縫制了一身白市布孝服，為父親送陵。岳母手里拉著這兩個還不懂事的孩子，趴在那個鐵皮箱子前，一張張的紙錢在她的手里化作一縷一縷青煙。她的心里像煮了一鍋黃連水，一股無可名狀的苦澀在沸騰。她呆呆地跪在那里，心里在無聲地哭泣。豁然間一種縹緲的幻滅性的悲哀，好像瞬間抓住了她的心靈，發(fā)瘋似的狂嚎起來：“劉文明，你好狠心呀，你就這么忍心地走了？你咋能丟下我們娘們幾個不管呀……？”

這個少婦哭天喊地，撕心裂腑，心都碎了，她雙手冰涼，兩腿僵直，眼睛一翻當(dāng)場昏死過去。兩個年幼無知的孩子一看媽媽這種狀態(tài)哭得感天動地，在場所有送別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他英年早逝，是對愛情最大的褻瀆，你就這樣了無牽掛的走了，留給她一生的哀默，此生你欠了誰，此生你負(fù)了誰？此生，誰會一直為你落淚？那個為你撕心裂肺哭泣的人，你真的能丟下不管嗎？

丈夫生命的終點，是她苦難的起點。在那些灰色的日子里 ，岳母無法走出那個陰霾，精神幾乎崩潰。她始終堅信丈夫還活著，她每天臉不洗，頭不梳，手里拉著女兒花花，十冬臘月跑到樹林召汽車站，去迎接風(fēng)塵仆仆歸來的丈夫……

鄰居們看見這個近似于瘋癲的少婦天天如此，以淚洗面，勸他說：“郝秀英你苶 了吧？你把這倆個娃娃凍死呀？”岳母兩眼無光面無表情地說：“凍死就好了，我們一家能相跟上走了?！?/p>

看著后大院成雙入對歡歌笑語一個一個的小家庭，岳母心里那個難受勁猶如死牢里圈了一個囚犯，失去了所有生的希望。

哀莫大于心死，當(dāng)眼角再也淌不下淚水，當(dāng)心靈再也沒有感知，活著，其實就是折磨，是死的人對生的人的殘忍的折磨！

極度的悲傷讓她情不能已，每天在嘻嘻哼哼，像一首催甜蜂兒似的曲子“嗡嗡”地在她的嘴里不停地吟頌。有一天，她正在圍磨子 ，心里難活，觸景生情就唱：“手捉磨把丟了一個盹，我們娘幾個活不成人?！?/p>

正在路過的一個鄰居聽到后開玩笑說：“看把郝秀英高興地唱得嘖嘮嘮的?！痹滥嘎牭接幸鈱⒙曊{(diào)提高幾度對唱道：“心上難活唱兩聲，你以為我在貪花紅？”

我愛人對當(dāng)時那些畫面記憶猶新，她說媽媽經(jīng)常坐在那臺縫紉機面前為他們幾個孩子縫制衣服，她一邊縫一邊哼，哼著哼著一首首民歌脫口而出，有這么兩首她記得最清楚：

拿回尿盆子頂住門，放下枕頭短一個人。

想你想得不行行，趴在地下畫人人。

……

是??！山曲兒本是肚肚里的油，心里頭難活眼里流。

她的歌聲猶如流水潺潺，清泉叮鈴，傷心之處，又像雛鳥啁啾，蜜蜂催甜，淚蛋蛋好似大珠小珠叮咚落盤。一聽到母親哀婉凄苦，似哭像泣的歌聲，那個和她相依為命、曾給她帶來無限快樂的女兒花花，也是淚水連連，孩子咚蹄篩腳用自己的小手將媽媽的嘴捂住，“媽媽別唱了，別唱了。”淚蛋蛋掛滿了那個稚嫩的臉頰。直到現(xiàn)在，她不愛聽歌，不愛到那些紅火的地方，一聽到歌聲她就會想起媽媽那些凄慘的畫面，心里瞥屈得難受。

鄰居們看到這一幕，紛紛來到她的家，陪她啦話，陪她聊天，為她解開心中的那個結(jié)。眾人都說，家里沒個男人不行，勸說岳母盡快改嫁。

的確，一個沒有男人的家，是多么的凄涼和恐怖，用現(xiàn)在的時髦話說，確實沒有安全感。岳母，一個年輕的寡婦拉扯三個孩子，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大家都說，解救娘們四個唯一的辦法就是物色一個好男人。是啊，只有開啟一段新的感情，才能慢慢療治心靈那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在鄰居們的張羅之下，1966年農(nóng)歷臘月岳母易嫁。

執(zhí)子之手 與之偕老

繼岳父姓張，諱秉義，是岳父的同事，也是岳父的臨終遺囑。繼岳父走入這個家，陪伴岳母度過了那個灰色的歲月，并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兩人不幸之人，在苦難中挺身，在卑微中奮起，一個由不同姓氏組合起來的家庭，從此有了理想，有了奮斗，有了歡聲笑語。

繼岳父是個非常和善之人，他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八年，孩子們從來沒有感覺到他是繼父，他就像親生父親一樣，對幾個孩子呵護(hù)備至，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可以說幾十年繼父從來沒有對幾個孩子高言過一句，更不用說打罵了，和岳母也從沒紅過臉。在利益面前，他總是一碗水端平，甚至偏向于繼子繼女。

記得在那個“頂班”的年代，繼岳父沒和任何人商量，擅自做主退休，將二繼子頂替他在拖修廠參加了工作，自己的兩個親生子女卻失去了安置的機會。事后不少人都不理解，問繼岳父怎么不頂自己的子女呢？繼岳父笑笑很平淡地說：“都一樣。小子大了，坐在家里戳天拐地不行?！?/p>

多么樸實平淡的一句話，卻道出了他那顆善良公正的心。為了劉氏家族幾個子女，他甘愿犧牲自己。本來“頂班”這件事，他的子女順理成章，但他沒有這么做，他把我們確實當(dāng)成了他的兒女，把自己的全部奉獻(xiàn)給了劉家?guī)讉€孩子，是一位值得非常尊重和孝敬的老人。在他老人家病重和后事料理期間，張姓劉姓幾個子女都是跑前拾后為他尋醫(yī)問藥，披麻戴孝。在外人的眼里根本看不出來這家人是這么個關(guān)系，好多人好奇，說你父親姓張，你咋姓劉？經(jīng)我們解釋才弄清楚原來這家人家是個組合家庭！

繼岳父是個老實本分之人，老實得甚至有點木，與岳母成家后，面對婚后柴米油鹽的生活，他顯得十分笨拙，除了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上班外，其余的家務(wù)事一概不管不會，岳母一旦出門，繼岳父連飯都吃不上；家里如和泥抹房、壘墻頭、蓋豬窩、泥爐子，這些本應(yīng)男人干得力氣活兒，都得岳母躬身力行，繼岳父只能給她打個下手；上街買糧，家里有個自行車他都不會騎，都是靠手推自行車把糧馱回來；改革開放以后，人家和他一起工作的師兄師弟都在街上“耍把賣藝”，而繼岳父卻只能在家里打豬喂狗。

面對生活的艱辛和丈夫的笨手笨腳不夠強大，她沒有心酸，沒有怨恨、沒有失望，永遠(yuǎn)都是美好的憧憬和永不退卻的希望，她用她的智慧賢達(dá)、勤勞善良、任勞任怨，勇挑重?fù)?dān)，勤儉持家，用堅定的行動小心翼翼地維護(hù)著丈夫的尊嚴(yán)，支撐起愛的港灣。

家里凡是有拋頭露面的事情，岳母都是在背后教照好，讓丈夫出面；凡是遇到賓至宴席，當(dāng)頭正面那個人肯定是自己的丈夫；一日三餐第一碗飯岳母會恭恭敬敬遞給自己的男人。她經(jīng)常教育自己的幾個子女：“你老子本事不大，但我們娘們幾個是靠人家活過來的，你們可不敢忘了本?！睅资陙?，岳母與繼岳父你給我冷暖，我給你心安，相攜歲月而過，相伴風(fēng)雨而行，向著心靈的方向，朝著心靈的向往，無論凄風(fēng)苦雨，無論沉浮得失，相攜而行，相濡以沫。

后來國企改革，繼岳父提前退休，本來按照他的年齡,還可以干好幾年，還有好多事情可以做，但這時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尿糖+號不斷飆升，一個原本體重200斤的大胖子被病魔折騰得骨瘦如柴。丈夫的重病，如山之重壓在肩上，她又一次扛起。她的不屈，閃耀出生命最耀眼的原色。她拉著繼岳父大醫(yī)院進(jìn)小醫(yī)院出，窮盡所能在尋求救命的良方苦藥。后期繼岳父的病情在逐漸加重，以至臥病在床不能自理，岳母端屎擦尿，喂飯喂水十幾年，甚至打針、測試岳母都能親力親為，成了半個糖尿病專家。在最后即將離開人世的一段時間，繼岳父由于長時間臥床，排便極為困難，每次大便都是岳母上手一點一點摳出來，直把他老人家伺候得命歸天堂，走完了他69年的人生之路。

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是人世間最美的情話和最堅定的承諾。當(dāng)她用超強的毅力，幾十年如一日為丈夫無怨無悔地付出，我們看到了這句承諾的分量，真正的婚姻，不是只有心心相印的愛情，更有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親情。

揮汗如雨 與鐵共舞

岳母和繼岳父成親后，他們生育了一男一女，在那個糧票、布票、豆腐票盛行的年代，全家七八口人的生活顯得捉襟見肘。為了養(yǎng)家糊口，她除了養(yǎng)豬喂雞外，只要有活兒干，再苦再累，她總是捷足先登。她裝過車，做過飯，篩過沙子、包過地、搓過草繩、賣過草等等；搬磚溜瓦等重體力活兒，她干得得心應(yīng)手，絕不比一個好男人差。她的骨骼里，猶如注入了鐵的含量，如鐵一般堅硬的性格，鋼一般堅強的意志。這個弱小女子竟和鋼鐵打了半輩子交道。

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達(dá)拉特旗拖修廠成立“五七”廠，以解決本廠家屬的就業(yè)問題，主要業(yè)務(wù)為翻砂鑄造。這是一項既臟又累的重體力活兒，男人們都躲避不及，哪一個愛美女士愿意到一個煙熏火燎，黑煤洼道的地方工作？我的岳母帶頭報了名，并跟上師傅學(xué)了一年徒，成了全廠有名的煉鐵能手，第一個女技師。別人一月掙40多元，她一個月能掙60多塊，還當(dāng)了班組長，帶了兩個徒弟。每天上班她都是提前到達(dá)車間，當(dāng)別人來上班時，幾個爐子已烈火熏熏；別人干不了的精細(xì)活，從模型到成品全是岳母親力親為，親手打造。后來不管大廠小廠，只要有精細(xì)活兒或別人做不了的活兒，廠里一挑人，總短不了岳母，人們給編了一句順口溜：“小花介 媽，甚上也短不了她?！?/p>

各位看官，我們大多數(shù)人只是在電影里或電視上看過鐵水奔流，鋼花四濺的景象，卻很少有人知道我們每天使用的那些精美的鑄鐵件是在一種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生產(chǎn)出來的？

在這個行業(yè)有這么一句順口溜:“遠(yuǎn)看像個掏炭的,近看像個要飯的,臉黑得像包公,一身打扮像濟(jì)公”。 鐵水溫度高達(dá)一千二百多度,倒出來的鑄鐵件發(fā)紅時還有八九百度。一進(jìn)車間就像有無數(shù)個火紅的太陽在炙烤著,每個人都是汗流浹背。為了防止?fàn)C傷,進(jìn)廠干活還必須從頭到腳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在鐵水澆注過程中，有兩個環(huán)節(jié)特別危險：其一是端鐵水，鑄造車間到處黑乎乎的，四個人抬著鐵水包，從小高爐旁走在車間的通道上，鐵水包里的鐵水紅彤彤的，晃得眼睛都睜不開，無法看清腳下的路，尤其走在前面的人，更為恐懼。聽了岳母的講述，我真不敢想象，倘若哪個人被什么雜物絆倒，鐵水傾倒出來，那會是一幅什么樣的場景？ 其二，四人翻轉(zhuǎn)鐵水包時如果力度不一致，將鐵水傾倒在鑄件模型外面的鐵箱或地面，就會出現(xiàn)“澆爆”，鐵水四濺，粘到人的皮膚上輕者燒傷，重者會要命。一天下來，工人們除了牙是白的，全身都是黑的，頭發(fā)都是焦的，累得渾身像散了大架。

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下，我的岳母一干就是十五年??！她的老父親一次來看望她，看到自己的女兒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工作，心疼地說：“老命 ，你咋介 做這么個營生 ？還不如回咱梁外種那幾鏵子地?！?/p>

岳母卻把這份工作看作是她一家生活的唯一來源，干得歡天喜地，毫無怨恨，雖然苦了一點，但只要能掙錢，再苦再累她也感覺是甜的。因此，哪里最苦、哪里最累，哪里最臟，哪里就有她。每天與鐵共舞，揮汗如雨，從不攀比。一次去包頭送貨，為了節(jié)省住店費，她和幾個工友在車馬大店 過了一夜，回來她樂呵呵地編了一個段子：“鋪炕皮，蓋窯頂，盤龍枕，一盞燈”。雖然艱辛，但她的笑容燦爛如花。在艱難的勞作中，她無怨無悔，樂觀開朗，用青春的朝氣驅(qū)趕種種不幸。

我們的老一輩，她們在共和國還很不發(fā)達(dá)的年代，能在如此艱苦的環(huán)境之下為國家奉獻(xiàn)自己的青春，是何等偉大的精神！那個工業(yè)發(fā)展的時代、工人階級艱苦奮斗的偉大時代，我們永遠(yuǎn)都不該忘記，更不能丟掉艱苦奮斗的作風(fēng)和精神。

老馬識途 自強不息

繼岳父仙逝后，岳母也年逾“古稀”，本來應(yīng)該安享晚年的她，再也無法承受那些生離死別的打擊。然而，世事無常，誰都無法預(yù)料一首鮮活的生命會在什么時候嘎然而止。在繼岳父“走”后的幾年里，這個家族又先后“走”了兩個兒媳婦，大兒媳于2007年元旦意外死亡；二兒媳于2012年因患癌癥離世。留給她的是兩條光棍和三個尚未成年的孫子。兩個好端端的家庭就這樣被無情地解體。

古人說，人生不過三大不幸，而我的岳母卻經(jīng)歷了兩次喪夫、兩次喪子之痛，生活是何等的不公！

她的一生有著太多的無奈和惋惜，有著太多的愁苦和感傷？生活！你為什么總是這樣令人費解？令人難以想象？所有的不幸為什么偏偏降臨到了這個弱小的女子身上！

“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币贿B串的遭遇和打擊，老人家一下子好像蒼老了許多……我們流淚，我們哭泣，我們?yōu)橛H人的離去傷悲。這些痛苦的經(jīng)歷，使她在苦難中挺起自己堅強的靈魂，也讓她更加懂得珍惜——珍惜自己活著的每一天，珍惜自己的親人，珍惜那幾個沒娘的孩子，當(dāng)她用一顆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對待生活時，她就會感到活著的意義。在一陣痛徹心扉的悲痛過后，他對兒子說：“黃泉路上無老少。她是你前世的仇人，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xiàn)的人、該遇見的事，這就是命運。盡管生活有時候不公平，但不能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死了的不要忘記，時逢八節(jié)，切記上墳；活著的，閻王爺不請還得活下去，不能讓孩子受罪。”她常拿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現(xiàn)身說法：“遇到這些不幸，就得往開想，你媽要是想不開，幾個你媽也歿了?！?/p>

她是比較相信命運的。她說人有幾分福祿，從娘肚子里一跌地就定型了，你的命里有五分就不能超出六分。“門圪佬 立五尺，超出五尺不是生瘡就是害病。

當(dāng)生活的重?fù)?dān)壓在肩上，她的頭卻從沒有低下！她就像一匹識途的老馬，沒有馳騁千里，卻引領(lǐng)自己的兒孫一步一步地到達(dá)了善良的峰頂。兩個兒媳“走”后，兩個小家庭先后“回歸”，她依然如故堅強地?fù)纹疬@個家族的大梁。每當(dāng)兒子們離家時，她仍像幾十年前一樣，難舍難離，幾天不見如隔三秋；每當(dāng)孫子們回到家里，她總是敞開懷抱，給孫子一個親吻，喜悅的心情溢于言表，為三個孫子找回了缺失的母愛，以不倦的付出傳承民族的美德。

現(xiàn)在兩個兒子又重新組建了各自的家庭，三個孫子已有兩個相繼成家立業(yè)。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岳母嘔心瀝血，大到親緣喜事、成家立業(yè)，小到工作上學(xué)、吃喝拉撒，就連上墳點紙這些小事她都會替你想到，并能根據(jù)每個死者生前愛吃什么、愛喝什么，就像給家人置辦宴席一樣，涼菜熱菜都會為你準(zhǔn)備的齊齊全全。她老人家就是這樣，操持家務(wù)事無巨細(xì)；關(guān)懷小輩無微不至；主持家政不火不瘟；用她的自強，擎起生命不滅的明燈；用自己的雙手撐起家庭的另一片天空。

直到現(xiàn)在，孫女子已經(jīng)成家，她還每天打電話把小倆口叫回來，在她那里吃住。我們說你年齡大了，她們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你老人家就不要管了，讓她們自己獨立生活去?？墒牵先思艺f，我現(xiàn)在還能做得動，能給你們做一頓是一頓。我在，你們都有個走處，我上路走了，你們弟兄姊妹見一面都難了!

多么傷感的語言，多么無私的大愛！讓人唏噓不已，熱淚盈眶！

媽在，家就在！

我常常感慨，生活中只要是有媽的人，是一件值得多么驕傲和幸福的事?？v是歲月改變了容貌，縱是滄海變作了桑田，枯守不變的依然是老媽對兒女那份默默的守候和孜孜的牽掛！

替子還債 待媳如女

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本來生活應(yīng)該逐漸好了起來。然而，改革的觸角伸到了國有企業(yè)。岳父親手締造并為此獻(xiàn)出寶貴生命、繼岳父傾注一輩子心血、全廠幾十號人唯一的生活來源——達(dá)旗拖修廠也未能幸免。改革必然會有陣痛，會有好多人的利益受到損壞。我的岳母家就是典型的“吃肉沒趕上，挨刀將趕上”。因為他們在社會上沒有什么關(guān)系，自己的幾個子女，除我們夫妻以外，其他都是子承父業(yè)，在達(dá)旗的幾個國企就業(yè)，兩代人全部“下崗”。

生活又一次面臨新的抉擇。為了生存，繼岳父和他親生兒子?xùn)|挪西湊借了幾千塊錢買了一輛二手車跑貨運，養(yǎng)了兩年車，錢沒掙著，饑荒 卻蹋下了一屁股。岳母開源節(jié)流，省吃儉用，又踏上了漫長的還債之路。老兩口在自己那個狹小的院子里，編制了一個雞籠子，幾十只雞兒被囚禁在那個籠子里，從雞屁眼兒里摳銀子。

岳母一輩子愛戴一頂白帽子，就像醫(yī)生和伙夫差不多。然而四年的還債，她老人家就連這么一頂一塊八毛錢的帽子都沒舍得買。我作為老大，看見岳母清苦的日子實在不忍心，加之三兒馬上面臨成家，幾次勸說岳母，我說把那些饑荒分開吧，兒女們都攤一點，這樣能減輕您的負(fù)擔(dān)。岳母斬釘截鐵堅定地說：“絕不能攤。你們幾家也剛剛兒成家，慢不說沒錢，有錢也不能攤。饑荒是三兒塌下的，我寧愿塌饑荒，也不能讓別人說閑話，我們還小，如果到老了還打不清再說?！本瓦@樣，她那個瘦弱的肩膀?qū)⑷總鶆?wù)扛起，攢一點還一點，有一塊還一塊，硬是將一屁股饑荒還清。到了三兒娶媳婦兒時，老倆口確實無能為力了，我們幾個兒女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在大家的幫助下，三兒順利成家。

自古婆媳關(guān)系就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她形容婆媳關(guān)系，就像鍋碗瓢盆，磕磕碰碰很正常。但是她常說，“哪個婆婆也沒生兒媳婦，做個好婆婆就要從做個好媳婦開始?！彼f：“我也是三十年媳婦熬成婆，做了一回媳婦從來沒和婆婆紅過臉，有甚事我們是說了，說開來就沒事了。”她老人家年輕的時候就知道“溝通”的重要。她說，“兩好才能擱一好，只要婆婆真心實意待兒媳，就沒有處不好的?！彼f，“有兒子才有媳婦，手心手背都是肉，十個指頭兒不一般長，但咬咬哪個都能疼在心上。”

她生了三個兒子，娶了五個媳婦兒。對兒女們的婚姻大事，自有一套理論，她說，找對象看兩點，不看長相看人品；不看窮富看大人。她常說臉蛋蛋長得再好也吃不成，人品好才是真的好；人窮不怕，就怕心窮，人家正格比什么都強。不管哪個媳婦，只要踏進(jìn)她的家門，她就要給上一堂“政治課”，要把家庭的實際情況不隱不瞞告訴對方。她說我這個人一輩子什么苦什么虧都能吃，但惟獨不吃人的頭和臉。給兒媳提前就亮明了態(tài)度。直到現(xiàn)在，老人家娶過五個媳婦，還沒有哪一個兒媳婦敢在老人家面前說三道四，對老人家非常尊重，老人家也從沒對兒媳婦兒高言過一句。她總結(jié)當(dāng)婆婆要做到兩點：一是不販話，二是要公平。她說，守口不惹禍，守心不出錯；話越捎越長，東西越捎越短；媳婦兒多了，必須一碗水端。只要大人走的端立的正，誰敢說個二二三三。

她以身作則，率先垂范，做到了正人先正己。她把自己的“規(guī)矩”挺在了前面，誰敢不尊重她？現(xiàn)在八十多歲還是一如既往，一聲喝到底。二兒子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再婚前，兩口子出現(xiàn)了點矛盾，老娘一指頭指著兒子疾言厲色訓(xùn)斥道：“你要不找這個媳婦，你明天就給我滾出這個家門，老娘這輩子再不見你，我說到就能做到。做人我們不能賣了良心！”她確實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能做，心里都有一根必須堅守的“底線”和不能觸碰的“紅線”。罵得兒子默不作聲，第二天乖乖地回去給媳婦說了好話，兩口子和好如初。

作為一個家庭，尤其年輕人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情。不管哪家發(fā)生了矛盾，老人家首先在自己的兒女身上找毛病，如果是媳婦兒的不是，她也毫不留情。她特別反對“離婚”，誰要提出“離婚”，就會遭到老人家一頓呵斥。她說，“現(xiàn)在社會‘離婚’就是一句話，誰離開誰都能活了，可是孩子沒罪？哪個人不想找個好的，看你有沒有那個命。你走在哪了，找上誰，也是雞叫狗咬。”在她的身上永遠(yuǎn)都是滿滿的正能量，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只要與她溝通，再大的事情也會風(fēng)平浪靜，煙消云散。

現(xiàn)在老人已經(jīng)沒有勞動能力了，但她還是省吃儉用拿出她那點少得可憐的積蓄，在為兒媳們書寫著她的真誠，她知道兒媳們哪個愛吃什么，哪個愛喝什么，只要她碰見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買下，等兒媳們上門送給她們；天一冷，她就會想到媳婦們的冷暖，為她們置辦一件棉褲或棉襖。是啊，她是用真誠和公平在編織家庭的幸福圖卷。

母慈兒孝。老人家之所以受到兒媳婦兒們的尊重，是老人家把好事做在了前頭。記得二兒子剛成家，小倆口還不能完全自立，兒子沒啥母親給啥，包括秋天腌菜和冬儲都準(zhǔn)備的齊齊全全，二兒媳在街頭擺了一個縫紉攤子，岳母一日三餐或自己，或打發(fā)繼岳父把熱噴噴的飯菜送到兒媳婦的攤子上。后來二兒媳身患癌癥，在長達(dá)九年的治療化療期間，老人家為她帶孩子，為她操持家務(wù)。在最后即將離開人世的日子里，老人家把她最喜愛吃的飯菜做得便便宜宜送到她的嘴邊，并不斷地為她開導(dǎo)，直至她安心地離開人世。她就是這樣用一個母親的襟懷，待兒媳如女兒，給親人一腔春天般的溫馨，增加了她戰(zhàn)勝疾病的勇氣和信心。

現(xiàn)在的她還是一如既往，每年冬儲她都要腌制一大缸咸菜，儲備幾包土豆，哪家夠吃、哪家不夠，老媽心里都有一本賬，她為你早就做好了儲備。

現(xiàn)在的媳婦兒都不會做衣服，每個孫子、外孫或重孫子來到人世后，第一身衣服，包括孩子使用的尿墊子，老人家早就給你準(zhǔn)備好了，甚至孫子外孫還沒結(jié)婚，她老人家就已經(jīng)為第四代準(zhǔn)備好了孩子將來出生后的所有用品。

她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母親。她沒有英雄般的輝煌，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yè)，正是她的這些點點滴滴，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成就了她平凡的偉大。

“著書立說”德育兒女

勤能補拙，儉以養(yǎng)德。岳母是一個很會持家過日子的人，幾十年她賢惠勤勞，堅守清貧，把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打理的井井有條。在和繼岳父相攜而行的歲月里，她的心靈手巧與繼岳父的笨手笨腳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她說“盡讓她一個人折上走了”。確實如此，她每天就像螞蟻的腿，蜜蜂的嘴，一刻也不適閑，既要潑死掙命到廠里勞動，又要事必躬親操持家務(wù)，還要忙里偷閑喂一口大豬，幾百斤豬肉，就是一家人一年的肉食來源，除了給成家的子女每家每戶分個幾十斤外，剩余部分岳母就腌制一大缸紅燒肉，一年四季肉食不斷。逢年過節(jié)，酥雞、丸子、紅燒肉、燉豬骨頭、燉羊肉、燉牛排成了岳母最拿手的硬菜。現(xiàn)在依然如故，一到過年老人早就將年貨備辦得便便宜宜，單等兒孫們回來享用，每家每戶還都能收到老媽為我們準(zhǔn)備的一大包年貨。我愛人常說，即使在那最困難的年月，媽媽用她的勤勞從來沒讓幾個孩子嘴上身上受克打 。

繼岳父走后，按照政策，她老人家只得到了一筆每月幾百元的“撫恤金”，現(xiàn)在才漲到一千一百元，這是她晚年唯一的生活來源。就這點可憐的收入，岳母卻能把日子過得有板有眼。五個子女，加上媳婦女婿、孫子外孫，現(xiàn)在已是二十大幾口人。這二十大幾口人你來我往，都要回來看看，成了老人家的常客，雖然現(xiàn)在老人家一個人在過，但實際每天在她的家里，至少有幾個人在吃飯。時逢八節(jié)、節(jié)假日、兒孫們的生日，她都熟記于心。每到這一天，她都要親自主刀，為你操辦一場宴席；兒孫們從外地回來，或遇到什么喜事，憑借這些理由，隔三差五她都要打電話把子女們“請”回來撮一頓，不是燉羊肉就是豬骨頭燴酸菜。媳婦兒、女兒搶著要做，但她老人家很干脆地說：“你們做我不放心”。二十幾口人的飯菜不需別人打下手。 她從小就練就了一手好茶飯。不管什么飯菜，只要經(jīng)她的手香甜可口，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每次吃飯，大家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老人家看到這種情景非常開心，深邃的目光滿是母愛的暖流，仿佛冬日里的一束陽光，臉上堆滿了溫馨和幸福的笑容。她站在一旁看著兒女們狼吞虎咽，又好像在欣賞自己親手制作的一件件藝術(shù)品，這是她的唯一，也是她的全部。每當(dāng)這個時候就是她最享受的時候！也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時候！

每次吃飯遇有剩茶剩飯，她總要挑那些最好的飯菜給兒孫打包帶上。遇到孫子外孫上學(xué)工作、成家立業(yè)，老人家從不失禮數(shù)，總要拿出她那點可憐的積蓄，這個三千那個五千地來表情達(dá)意。

她把全部的愛傾注到了兒女們的身上，兒女就是她的全部，就是她最大的精神寄托和全部的希望?，F(xiàn)在通訊方便了，每天所有的兒孫們都要逐一給她打一個電話，每天晚飯前后，她的這部“熱線”鈴聲不斷，每個子女都要匯報今天吃啥喝啥干啥，以報平安，老人家晚上就能睡個安穩(wěn)覺，如果哪一個子女沒打電話。老人家就會坐立不安，電話立馬就會給你打過來。每次從她哪里出發(fā)，還沒等到家她的電話就來了，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常態(tài)，一種習(xí)慣。本來八十多歲的人了，應(yīng)該兒女們?yōu)樗傩?，反而老人家無時無刻不在為兒女們操著心，她就怕哪一個兒女有什么閃失或不測。

是??！她實在經(jīng)不起打擊了，她的人生經(jīng)歷了太多的坎坷，太多的不幸，生活的磨礪讓她懂得了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

“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無求品自高?！彼３８嬲]我們：窮也好，富也好，得也罷，失也罷，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強。她的德行和品質(zhì)讓我們懂得了做官要廉，為富要仁。她的兒女雖然沒當(dāng)什么大官，也沒發(fā)得地動山搖，更沒大富大貴，都是平民百姓以苦為生，憑本事吃飯，一個個都是遵紀(jì)守法的好公民。

岳母一輩子愛好，一輩子好強。八十年代大兒子蓋房，正是岳母替子還債最困難的時期，無力支助。為了表達(dá)心意，老人家從雞屁眼兒里摳出來七十顆雞蛋，舍不得賣舍不得吃，拿去看望兒子。蓋房的工人們看見母親挎著一個籃子來了，開玩笑對大兒子說，“你媽給你送銅來了。”就是這么一句玩笑話，讓我那個自尊心極強的岳母大躺了七天。她悔恨、她流淚，她常說：“人沒錢走不在人前?！币虼怂惠呑忧趧冢惠呑庸?jié)儉。在那個最艱難的歲月，她既要揮汗如雨到廠里與鐵共舞，又要忙里偷閑操持家務(wù)。她原先居住的那個茅庵草舍雖然破爛不堪，但家里永遠(yuǎn)是清清亮亮，一塵不染；幾個孩子穿的戴的永遠(yuǎn)都是干干凈凈。我愛人常常提起，每年冬天，他們幾個孩子早晨涼得起不來，媽媽沒等他們醒來，就把火爐子燒熱，把幾個孩子的衣服從里至外烤得熱熱乎乎才叫醒他們幾個穿衣服；在哪個最困難的年月，幾個孩子沒有換洗的衣服，媽媽每天晚上趁他們睡著以后，把臟了的棉衣棉褲拆洗得干干凈凈，放在火爐子上烤干再縫補，等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們又穿上了嶄新的衣服。這是一種怎樣的品質(zhì)，怎樣的情懷！

到現(xiàn)在她老人家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還在天天念叨，教育她的第三代，不要兒疼老婆女疼漢，丟下老鬼沒人看。作為父母，都是養(yǎng)生之家，養(yǎng)兒養(yǎng)女都一樣，誰不盼望自己的兒女好？在家敬父母，何必遠(yuǎn)燒香。孝敬父母天降福。不要近視眼喝拌湯就看見碗里幾顆圪蛋蛋。開開門屙，關(guān)住門吃。孝敬父母是兒女的職責(zé)，千萬不能在這些事上爭吵，云云。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她的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還經(jīng)常教育孩子們，有智的吃智，沒智的要吃苦。城市農(nóng)村都得下苦，千萬不敢東蔭涼倒在西蔭涼，就指望吃國家那點低保救濟(jì)糧。她的身上永遠(yuǎn)都是積極向上的正能量。

老人家就是一個非常好的典范，她不僅用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教育兒女，她還在身體力行踐行她的諾言。她窮人家出身，吃苦受累是她生存的基本技能。她十幾歲的時候，一天割倒七畝糜子，回家報告父親，父親搖搖頭不相信；在農(nóng)業(yè)社 收秋割地，揮鐮舞刀，一畛 半長的地頭，彎倒腰手舞足蹈，不到地頭不抬頭，就像一臺收割機，她的身后是一捆捆整齊劃一沉甸甸的糜子。男人們不服，與岳母競賽，一天下來，十幾個大后生被拉胯放倒，男子漢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自嘆不如。

現(xiàn)在，她沒有了年輕氣盛的雄風(fēng)，但年輕時候練就的童子功依然受用不盡。洗衣做飯、料理家務(wù)輕車熟路，手到平拿，除此以外，一有空，便把她那臺老掉了牙的縫紉機打開，不是縫制坐墊，就是給兒女們穿鞋墊，到現(xiàn)在我們每家每戶都有一包老媽親手縫制的鞋墊。我們經(jīng)常勸岳母不要再做了，可是每次老媽都說，坐也是坐著，閑下來反而難受，手里有個蹈挖的舒服。她還開玩笑說，你們穿上我做的鞋墊能保佑你們，百年之后還能想起我。

老人家不會著書立說，她是用另一種方式在著書立說。她的這種德育兒女的方式，是一筆多么珍貴的財富，是一種多么高貴的品質(zhì)，這是您留給兒女的一筆無價之寶??！

慧眼識才 知恩圖報

岳母對我這個大女婿更是有一種偏親偏愛的情結(jié)，給了我更多的關(guān)注和特別的關(guān)愛。我之所以能和我的愛人相戀成親，也是我的岳母慧眼識才。第一次登門，就被岳母一眼看中。后來我愛人幾次主意不定，聽信一些人說三道四，說我長得個棒榔頭，個大腿長，正好喂狼，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云云。意即俊秀美女，咋找粗丑之夫？岳母只要聽見就把愛人痛罵一頓，并說：“丑是家中寶，客喜 惹人惱。長得再好也吃不成，喝不成。找對象人好就行?！蔽覀冇喕楹螅擦私馕疑硎赖娜瞬唤獾匾蓡栐滥?，你怎么能把自己的親閨女給了后婆婆？岳母一句話就把別人的嘴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說：“親婆婆也沒生兒媳婦兒?！眻远ǖ匕雅畠涸S配給了我。我們成親時我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岳母知道后，為我一針一線縫制了一身嶄新的棉衣棉褲。剛成家我們這個小家的生活比較困難，岳母盡其所能全力以赴在幫助我們，沒米給米沒面給面，我們有了孩子沒人照看，岳母忙里偷閑來我家?guī)Ш⒆印Ｋ母冻龆际歉改笇号疅o私的愛??！想起當(dāng)年的這些事情，我常常感念不已。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的岳母對我的關(guān)愛更是溢于言表，只要我去了她家，她像恭候一個外賓，迎接一個貴客一樣，總是把自己平時舍不得吃的好東西拿出來給我吃。吃飯時生怕你不敢吃或吃不好，乘你不注意，一塊大肉就給你夾到了碗里，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是滿滿的愛滿滿的情！

她的大愛讓我感念不已無以報答，當(dāng)我有能力孝敬她時，我在努力尋找著知恩圖報的機會。我常聽岳母講她那些曾經(jīng)的過往，她說她走得最遠(yuǎn)的路程就是從恩格貝到東勝，不過那個年代全靠腳力，能搭乘一輛順路的二餅子牛車 近乎奢侈。面對溝壑當(dāng)?shù)?，漠野橫陳，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要走三天。對外面世界她不敢向往，只能道聽途說，在腦海里想象。今天，社會日益發(fā)達(dá)，生活逐漸提高，我和愛人商量一定要領(lǐng)上岳母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幾次和岳母商量，老人家始終不予點頭，我知道她內(nèi)心是怕給我們增添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我說我們現(xiàn)在生活好了，這點錢能負(fù)擔(dān)得起。在我們?nèi)宕蔚拇叽傧?，老人終于點頭， 2009年和2012年先后兩次，我們領(lǐng)上老人家到過她最最向往的北京和延安、西安等地，看了讓她們這代人和我們這代人最崇拜的毛主席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讓老人家的一生少了一份遺憾，多了一份經(jīng)歷。

時間進(jìn)入本世紀(jì)，岳母還居住在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拖修廠建造的“世紀(jì)”老屋，建筑面積僅五六十平米。幾十年的風(fēng)侵雨蝕，原本就里生外熟質(zhì)量不高的泥巴房搖搖欲墜?？粗思壹娂娙胱欠?，岳母只能在心里嘆息。這時候，我的生活逐漸好了起來，我決定用我寸草之心，綿薄之力，購買一套樓房。后來我又把它裝修出來，把所有的電器家具置辦齊全，讓她老人家心有所依，老有所居。這就是本文開篇的“那扇窗戶”。從此，岳母告別居住了幾十年破爛不堪的那個拖修廠大院，告別了生火取暖，掏灰打炭的清冷之苦，在暖窯熱撲的現(xiàn)代化樓房里安度晚年。也讓我有了兩次感恩的機會，了卻了我的一樁心愿。

守望相助 化人如風(fēng)

岳母大字不識一個。上帝為她關(guān)了一扇門，卻為她開啟了另一扇窗。她的記憶力超強。談起那些曾經(jīng)的過往，如數(shù)家珍，仿佛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一樣，而且能將每個人說了啥做了啥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復(fù)述下來。

她念念不忘的還是和她在一起居住了幾十年的后大院那些老鄰居，她說她之所以能活到現(xiàn)在，是鄰里之間守望相助的結(jié)果。她常念叨賈祥、賀蠻女、許桂英、范花、李云……等等，要她的兒女們永遠(yuǎn)記著人家的好。

她常說：“人和人活了，閻王和鬼活了。”因此她一輩子熱心腸，誰家有困難她主動去幫，遇到親緣喜事有做不了的活兒，岳母不請自到，主動上門縫制妝新衣服，置辦宴席，盡其所能，能幫什么幫什么。不知道有多少對新人是穿著她親手縫制的衣服走進(jìn)婚姻的殿堂；不知道有多少人品嘗過她親手烹調(diào)制作的宴席。她的那些鄰居誰要生娃娃坐月子、頭疼感冒住院治療她都會主動去看望，并熬茶煮飯、打豬喂狗，幫人家料理家務(wù)。蔡文希老婆懷了葡萄胎，手術(shù)后無人照料，岳母聽說后，放下手中的營生，跑到蔡文希家伺候起來，每天早出晚歸，直到滿月完全康復(fù)。至今在拖修廠后大院提起岳母無人不夸，誰不點贊？！

因此，岳母在她那個圈子里有了很高的威望，誰家有個三長兩短，大犯小事，人們都會不約而同想到一個人，那就是我的丈母娘，都會去她那里討教一劑良方，人送綽號“郝指示”、“郝神倌”，意即料事如神，享有“諸葛孔明”之稱，她自己也說能把大事說成小事，小事說成沒事，是有名的“金牌調(diào)解”。

岳母說，劈斷家務(wù)事也得講究策略，對癥下藥。在她二十四歲那年，因丈夫單位房子不便宜，她在娘家住了一冬天，她們姊妹弟兄多，當(dāng)時父親已經(jīng)娶過了三個兒媳婦，還有三個也到了成家的年齡，一大家十八九口人，在一個鍋里攪稀稠，用她的原話說，就像“紅軍窩，一窩一疙坨 ”，吃的人多，做的人少。三個哥哥和嫂嫂都流露出了想另家的愿望，但迫于父親的威嚴(yán)誰也不敢做聲。對此她左思右想，怎么才能讓父親同意呢？有一天她對父親說：“兒大留下另，女大留下聘”。對此父親很不情愿，可是幾個哥哥嫂嫂聽到這個話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她對父親說：“你看看人家都想另，你把摟住能做個甚？俗話說，龍多不治水，女多不做飯，時間長了都是意見，到那時候再另就不好看了。另開來人家小倆口也是一家家，鍋鍋上炕人上炕多好……”父親還是死活不同意，說他舍不得。岳母看下做不通工作也急了，質(zhì)問父親：“二爹 ？我是前帶的還是后抱的？你咋十八上就把我聘了，你咋舍得來了？”一句話把老父親問的無以作答，只顧抽他那鍋老旱煙。停吸片刻，磕磕旱煙鍋不無好氣地說：“另也行，東西甚也不給。”岳母說：“你這叫甚另家，不怕別人笑話？”后來在岳母的力主之下，父親最終同意了。另家那天吃了一頓好飯，父親端起飯碗掉了幾滴淚，岳母見狀哈哈一面大笑，說：“二爹，失笑死了，這是個甚事，又不是去了天津北京了，只不過就是吃飯不在一起，你要想給吃，把他們都叫上，他們還得感激你，多好。”

當(dāng)年，另出去的三個兒子每家冬天殺了一口大豬，老母親很不理解說：“咋介著了，咱們一大家一年才殺一口豬，人家小家也是殺一口豬。”

從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岳母處理家政的非凡能力和超強的智慧。她經(jīng)常對我們提起這么一件事情：鄰里之間的最大矛盾就是奸情。大者會鬧出人命，小者會造成家庭不和。王某與張某是后大院公開的秘密，王有一女兒，先天智障，人稱“糖女女”，不知是受人指使，還是什么原因，一天“糖女女”幾磚頭就將父親的情婦張某打倒在地，身受皮肉之苦的張某還想假裝正經(jīng)，大躺在王某的炕上耍賴。王某束手無策，想到了我的岳母，岳母不加推辭，跑到王某的家里，看到張某大躺在炕，蒙頭大睡，就對張某說：“你和王某的關(guān)系后大院誰不知道？這件事你告到哪里也贏不了，為什么呢？因為你是精的，她是糖的，你聽我話，跟上我回。”張某覺得很有道理，乖乖地跟上岳母回了家。

現(xiàn)代人住在現(xiàn)代化的樓房里，“咫尺吾廬不相識”，老死不相往來。岳母也住在樓房，但來看望她的人絡(luò)繹不絕。逢年過節(jié)，張氏家族、劉氏家族、郝氏家族的侄男旺女 都要親自上門來看望這位長輩；平時和她一起居住過的那些鄰居，和她共過事的那些朋友，你來我往，常往她的樓上跑，她的那個屋里常常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岳母就是這樣，她走到哪里，歡歌笑語就帶到了哪里，她的“朋友圈”就像水波一樣在一圈一圈不斷擴大，樓上樓下，左鄰右舍都成了她的好友，甚至她出去鍛煉、買菜買肉、輸液打針，只要和她共過事、聊過天的人都能成為她的“粉絲”，只要看見岳母買菜買肉，總是將價格壓到最低，將最好的給她，甚至還多給她塞一點。有一次，她下樓去一個診所輸液，偶遇兩口子吵架，她站下聽了一會兒，竟是因為兒子孝敬了父母五百元錢，媳婦怪怨為什么事先不和她講。岳母知道原委直截了當(dāng)就劈斷：“媳婦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為甚說你不對呢？男人孝敬老人是對的，背著你給錢是你的毛病，你如果不怪怨，男人能背著你給嗎？誰養(yǎng)兒也不容易，給這么點錢就心疼了？你能主動拿點錢來孝敬他的老人，他還感激不盡你呢。你想想，你也有老人，假如你男人也和你一樣，你怎么辦？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貓在炕上睡，一輩傳一輩。你的兒女也像你一樣，你怎么想？以后可不敢?！币幌捳f得這個媳婦茅塞頓開，烏云散盡，以后竟和岳母成了好朋友，時不時帶著厚重的禮物來看望岳母，并到處宣揚說：“那才是個精明 老婆兒?！?/p>

類似這種事列有很多，岳母很是自豪。有一位擔(dān)任過一定職務(wù)的領(lǐng)導(dǎo)一見到我的岳母夸贊不已，說：“我的郝姐姐，你才是好人，要不是你，我們這個家早就拆散了?！崩先思乙渤Ｕf：“你看看誰誰家，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要不是我，早就離了，現(xiàn)在誰伺候她？”她總是這樣，用溫柔的語言勸人，用火熱的心腸待人。街坊鄰居誰有了不順心的事，都愿意找她， 她總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用母愛的偉大情懷，化人如風(fēng)，說得你服服帖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有一句口頭禪：“紅雀雀一窩窩，黑雀雀一窩。”

多么樸實和形象的語言！一個和諧的社會，是從每一個和諧的家庭開始。這些淺顯的道理，質(zhì)樸的話語，沒有生活的磨礪和一定的悟性，是很難總結(jié)出來的。人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她不是官，她卻做了官員都難以了斷的事。她依法明理，以理明人，以情動人，彰顯了她人格力量的魅力！

愛人如子 與時俱進(jìn)

岳母一輩子菩薩心腸，她說看見那些窮苦人和沒娘娃娃就可憐。因此，討吃子 上門她也絕不會讓人家空手走，不是給米就是給面，遇著吃飯非得留人家吃一頓。剛嫁到劉家，她住在恩格貝，因丈夫念書，家里幾百只羊沒人放，沒辦法就將婆家她的一個叔伯小叔子劉有明請來牧羊，孩子十多歲，出門在外，無人疼愛，加之她的婆婆不愛多說，和孩子玩耍還互不相讓，常常讓這個孩子淚水連連，遇到這種情況她就教訓(xùn)婆婆：“你一個大人和娃娃還一般見識？”每天羊出坡時，她就將孩子吃的喝的給準(zhǔn)備的一應(yīng)俱全。她一出門，劉有明就淚水連連，很不情愿，問她“二嫂你甚會兒 回來呀？”等不上她盼不上她?；丶液蠼o家里大人說：“我全活我二嫂了，要是沒我二嫂我一天也呆不住?！备母镩_放以后，劉有明當(dāng)了大工頭，來樹林召看望二嫂，岳母說：“兄弟是不是有錢把二嫂也忘了？”小叔子說：“二嫂的好，我這輩子哪能忘得了。”

王金梅是達(dá)旗人民的好醫(yī)生王玉蓮的女兒，王玉蓮因公殉職后，將她安排到達(dá)旗人民醫(yī)院工作，正好與我愛人同一個單位，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閨蜜，和我愛人一起經(jīng)常到岳母家。岳母知道了這個孩子的身世，對金梅格外關(guān)心，把對女兒的一腔母愛復(fù)制粘貼到了金梅身上，家里只要吃好飯，就囑咐女兒一定要將金梅帶回家吃飯。金梅要是來不了，還要女兒將飯菜帶上送給金梅，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在岳母的身上讓這個沒娘的孩子體驗到了母愛的暖流，她把岳母當(dāng)親娘認(rèn)作干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岳母又操上了心，親自為干女兒物色了一個好后生，并自告奮勇當(dāng)起了媒人。兩人處交了一段時間，金梅主意不定，流露出了想放棄的念頭，原因是這個后生不多說話等等。岳母聽了后眼睛一眨只說了一句話：“慢慢說呀?！痹贈]和干女兒說什么。然后她把那個后生叫到家里給教照：讓這個后生買上兩張電影票，買上兩卜卜瓜籽，去電影院看電影，并鼓勵后生不要怕，膽大點，話得搜尋的說，生人難見，慢慢就慣了。不久，好事成雙，倆人舉行了婚禮。這個后生就是后來的達(dá)旗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主任醫(yī)師、副院長田文君。

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但王金梅和田文君兩口子從來沒有忘記岳母，對她干媽無比的敬重，每年過年都要親自來拜年探望，每次探望都拿著豐厚的禮物，臨走還要給岳母塞上幾百元，幾十年年年如此。人有所舍，才有所成。付出總有一天會以另一種方式獲得。

婆婆改嫁以后，后公公有兩個女兒，二女兒善良老實，常常遭到婆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對此岳母很看不慣，就對婆婆說：“你對人家兩個小孩兒要好一點，如果我要聽見你對人家不好，以后我這三個娃娃也不讓去看你。推己及人，將心比心，如果我的娃娃去看你，人家也和你一樣另眼相看，你心上好活不？”說的婆婆不吱聲。后來她看見這個沒娘娃娃實在可憐，就把這個和她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妹妹”接到她的家里和她一起居住生活，兩人如同親姊妹，這一住就住了三年，直至將這個小姑子聘嫁于人，有了自己的小家。這些事情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很難，一般人難以做到。毛主席曾說過，“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彼褪沁@樣一位做了一輩子好事的人。

岳母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一位“世紀(jì)”老人，她沒有高深的學(xué)識，卻能摒棄那些陳規(guī)陋習(xí)與時俱進(jìn)。她說，人隨潮流草隨風(fēng)。比如像寡婦改嫁，生兒育女這些事情，她的觀念很新穎，如她婆婆的改嫁，她的改嫁、婚姻大事、生兒育女、婆媳關(guān)系等等，我們都可以看出她的與時俱進(jìn)。在娘家她大嫂的改嫁上這位小姑子表現(xiàn)出了為人著想的無私大愛和非凡才能。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的大嫂十四歲嫁到了她們郝家，與大哥成了親，和她娃娃長大，就像親姊妹一樣。大嫂婚后生育了兩個女兒，抱養(yǎng)了一個兒子。大哥死后，大嫂抱殘守缺，守寡八年。孩子們成家以后，種種情況迫使這個寡婦下定決心要“出走”。對此岳母只說了一句話：“天要下，娘要嫁，十人九馬留不下。主意打好人難勸，糠窩窩越嚼越難咽?！北憩F(xiàn)出了一種無奈。結(jié)果大嫂自己找的一個人很不理想，還沒等結(jié)婚就告吹了。岳母見了大嫂就批評：“忙婆姨 尋不上好漢，精嘴 老婆吃不上好飯。你忙甚了？想走我給你打問個好人?！睆拇怂龑⒋笊┑脑倩榉诺搅诵纳稀＝?jīng)多方打聽，她在樹林召給物色了一個離休老干部，兩人一見鐘情，婚后相濡以沫二十六年，直至離世。

對大嫂的改嫁，在她的娘家掀起了一場風(fēng)波，遭到了郝家一大戶的反對，認(rèn)為大嫂的“出走”就是岳母的原因，有人甚至揚言說，小姑子把嫂嫂賣得吃了云云。對此岳母不屑一顧，單等機會。

一次，娘家五弟及部分侄兒來到了她家，說起這件事，岳母不無好氣開口便講：“你五舅，新病投起，舊病來了。慢不說你姐姐不是那人，即使把嫂嫂賣了，只要嫂嫂好活了也值得。嫂嫂十四歲進(jìn)了咱郝家的門，桶粗的根 扎下幾條，大哥死后，人家孤兒寡母你們誰管來了？好活過一天沒？”說得五弟應(yīng)氣不做聲。岳母不依不饒繼續(xù)講道：“有人說我把嫂嫂賣得吃了，不知道吃嫂嫂的是誰？前家兒吃后老子不心疼，嫂嫂找了這個老漢，對咱郝家?guī)讉€兒女咋樣，錢還一萬一萬地給，好處誰得了？我當(dāng)了一回媒人，落了一股灰名。你們那個腦袋不知咋想的了？”岳母說有氣就得出，有屁就得放。她就是這樣一位敢作敢為，敢于直面是非，善于吹情說理的人，不管什么事從來不會藏著掖著，心直口快，伶牙俐齒，說得頭頭是道，句句在理。她常說，吃飯吃米，說話說理，話沒根不好聽。因此，她說大事了小事總是有頭有尾 有理有據(jù)，以理服人。她也常說，我不開口便罷，開口就得把你說住。

二兒子再婚后，兒媳婦幾次和岳母提起，想抱養(yǎng)兒子，岳母心平氣和地說，你們兩個半路夫妻，一家一個女兒，心情我能理解。兒要自養(yǎng)，谷要自種，能生則生，不能生不要犟生。過去講養(yǎng)兒防老，現(xiàn)在社會養(yǎng)兒能作甚？共產(chǎn)黨可比兒強。多一個兒女多一道心，養(yǎng)兒養(yǎng)女一樣，有那么個色數(shù) 就行了。她的這些觀點對每個兒女都不知講了多少遍。

她就是這么開通，這么精明，這么通情達(dá)理！她沒有文化，卻能與時俱進(jìn)。這些觀念和思想以及高貴的品格，惠及別人，恩澤劉氏張氏家族幾代人，形成了這個特殊家庭優(yōu)秀的家風(fēng)家規(guī)和家族文化。這些思想觀念與中國“從一而終”、“多子多?！?、“無后為大”等等傳統(tǒng)落后的文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能從一個八十多歲老人的嘴里講出來絕非等閑之輩。

替夫盡孝 為婆送終

她的婆婆改嫁以后，隨著繼公公工作的變動，搬到了樹林召居住，岳母也因丈夫工作的緣故搬到了樹林召，婆媳兩家成了近鄰。岳母把公婆當(dāng)做自己的老人，常去探望，每年的正月和殺豬那天一定要請公婆吃一頓好飯，春節(jié)，幾個孫子都要親自上門給奶奶拜年。岳母常念叨婆婆對她的好，她說在恩格貝居住期間，婆婆住在田三圪旦，她住在巴字圪旦，兩地相距幾里。公公死后，她就像一只孤雁，就這樣婆婆誤不住來照料她。知道她燃料不夠，每星期拉一頭毛驢，馱一垛羊磚 給她送了下來?？粗螁斡爸坏钠牌?，她心里好難受。她說，婆婆沒福氣服不住，男人四十五歲就死了，一輩子就生了一個兒子，麻繩子還偏揀細(xì)處斷。她常給幾個孩子說，你爸爸走得早，不能給你娘娘 盡孝，但你們是她的血脈，我們做人做事要對得起良心，替你爸爸好好孝敬你娘娘。因此她經(jīng)常打發(fā)幾個孩子去奶奶家，我愛人更是三天兩頭往奶奶家跑，幫助奶奶洗衣服，打掃家。老兩口頭疼腦熱，有什么病痛，我愛人跑得比誰都快。

繼公公有兩個女兒，與婆婆成親后兩人已失去了生育能力，老倆口盼子心切。有一天，繼公公來到岳母家，一進(jìn)門就說：“媳婦子我來和你商量個事?！痹滥附o倒了一杯水問甚事了，他說他想抱個兒子，岳母明白是來征求她的意見，說：“按道理，你有兩個女兒，他娘娘 雖然兒子歿了，但孫子有一大群，不抱也可以，你們歲數(shù)也大了，不要給自己尋罪受。不過這是你們倆人的事，想抱你們老倆口商量好，可不敢抱回來你愆她怨。”

繼公公是個郵遞員，整天走南闖北在丈量著腳下這片土地。一天，騎馬送信，經(jīng)過一個沙灣子時聽到有個娃娃的哭聲，循聲走去，是個剛?cè)映鋈サ臈墜耄屑?xì)打量了一番，孩子大約有三個月大，看上去并無大礙，扳開兩條腿一看還是個吊蛋 的，繼公公喜出望外，正中下懷，一把抱起打馬揚鞭就往家里跑。這回算圓了老倆口一個夢，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老倆口把這個孩子當(dāng)做自己的生命來撫育。

老來得子，溺愛寵幸自然是人之常情，然而老兩口溺愛的有點過分，兒子要頭不敢給脖頸，十幾歲的孩子不念書，在街頭屁打溜混，團(tuán)結(jié)了一幫小青年胡作非為，也算當(dāng)年樹林召街頭的“江湖俠客”，“小鎮(zhèn)名流”。十五六歲就引得一個女孩子，在家里整鋪大蓋鬼混。岳母有次去看望婆婆，看見這一幕，氣不打一處來，對著公公婆婆就訓(xùn)斥：“這是你們大人的不對，你幸 娃娃還能這么幸了？你們可要把娃娃慣壞了，幸穿幸吃可以，這些毛病幸不得?！苯Y(jié)果不到二十歲就有了第三代，孫子還未出世，兩個小孩新鮮已過，一拍屁股拜拜。一個月后，孩子出生，奶奶跑去又把孩子抱了回來。

奶奶又一次就像當(dāng)初務(wù)藝兒子一樣，起雞叫睡半夜，瓶嘴嘴對著肉嘴嘴把孩子一尺五寸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

為了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父親退了休，將兒子“頂班”到單位參加了工作?？墒牵芤傲说膬鹤?，哪能受得了單位的管束，還是劣性不改，自己掙的工資養(yǎng)活不了自己，一沒錢就和父母要，不給錢就辱罵，父親的退休工資不夠兒子揮霍。

記得他曾引以自豪地給我們講過這么一件事情，有一天，他的生父來看他，他正在上班，突然有個老漢攔住他說：“我是你父親?！彼患铀妓鏖_口便罵：“我才是你大 ?！彼褪沁@么一個六親不認(rèn)有勇無謀的人。一次，我和愛人去看望爺爺奶奶，巧遇兒子正在訓(xùn)斥父母，兒子怒氣沖天，一指頭指著父母，怪怨父母沒把他教育好，對我說，就這兩個老不死的把他害得好苦。奶奶氣得臉色刷白，下顎抖得就像個電動的篩子，一句話都泛不上來。

到了父母親完全失能時，這個養(yǎng)子也是兒孫滿堂的人了，對父母不管不顧，奶奶穿的戴的就像一個乞丐，每天在垃圾堆里撿破爛。門前的商賈，看見老人家可伶，買東西給錢不要，與兒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看著這一凄慘的景象，我的岳母實在看不慣，多次把那個兒子叫到一邊訓(xùn)斥一番。但說歸說，她必定是外人，無法主持繼公公的家事。但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兒子，對他的這位隔山嫂子還是懼怕三分。在婆婆八十大壽時，這個兒子突發(fā)奇想，要給母親過生兒。生日那天，按道理講，應(yīng)該從大到小依次排列為老人家祝壽，但這個兒子卻把他排到了第一位。岳母一看這個陣勢開口便講：“你候爹 ？你這是作甚了，是欺負(fù)劉家沒兒了？就你是個兒？媽媽是先有你還是先有我？不排便罷，要排必須先大后小。”一氣說得讓這個兒子在眾親戚面前無地自容，丟盡了顏面。對岳母這頓反駁，他只有招架之手，沒有還口之力，對岳母服服帖帖只顧說好話。

看著婆婆晚年的凄慘，岳母多次提出想收留婆婆，為她養(yǎng)老送終，但婆婆改嫁后已是兒孫滿堂，她的這個想法拿不到大雅之堂。后來她把婆婆請到家里做工作：“媽媽，一眼看下，你這個兒指不上，不僅指不上，老了你可要受罪了，要想好活，話得你自己說，路得你自己走，我們誰也不能提你回劉家來，只有你才能說這個話。”

婆婆性格內(nèi)向，從來不多說，媳婦說上反正不做聲。但岳母早就把這個事看了個透，她對幾個子女常說：“你娘娘遲早非回來不可，就她那個兒，是養(yǎng)活她的？有錢養(yǎng)活呀，沒錢了一腳就踢出了門。按道理，我應(yīng)該替你的生父來盡孝道，可是咱們這個家庭特殊，你奶奶回來，依你繼父的性格嘴上肯定不講，但人家沒那個義務(wù)，我想養(yǎng)活也得顧及你繼父的感受，所以只能是你們幾個孫子來替我盡這個孝道?！蔽覀儙讉€都說怕她不回來，回來去誰家也行。大兒子劉永平說，我是老大，回來就和我住，我養(yǎng)活，保證我娘娘受不了罪。

后來，繼公公先于婆婆去世，老人的生活無以為繼，而且在一天天地衰老，生活無法自理。這個孽子成天在詛咒：“這個老不死的咋還不死！”

到了奶奶八十八歲那年，有一天，老人家懷揣著一腔怨恨，手里拉著一條麻袋，麻袋里裝著岳母為老人家早就縫制好的全套壽衣，一步挪一拃，氣喘吁吁來到岳母家。

當(dāng)時老人那個心情我們無法揣測，但肯定她有一肚子苦水啊，她懊悔自己千辛萬苦，怎么養(yǎng)了這么一只白眼狼？她幾十年的含辛茹苦養(yǎng)育了兒孫兩代人，可萬萬沒想到自己老無所能時，卻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她好心寒啊，寒到了冰點，她真想一頭撞在南墻了結(jié)自己的一生?？赊D(zhuǎn)念一想劉家還有她的三個孫子，那才是她的血肉！她就這樣跌跌撞撞去了岳母家，坐在炕上唉聲嘆氣，下顎依然抖得像個電動的篩子，斷斷續(xù)續(xù)哽咽道：“媳婦子，看我活成個甚？......”老淚縱橫。

岳母知道事情的原委，說：“媽媽，只要你愿意回來，有我喝的就有你吃的，你放心，你那幾個孫子不像你那個兒?！痹滥冈掍h一轉(zhuǎn)又說：“媽媽你這樣回來不行，你那個兒他也顧及面子，肯定不讓我們，要想回來，必須讓你那個兒或?qū)O子親自把你送回來，你聽我的話，你再回去?！比缓螅滥该媸跈C宜，如何如何…….

岳母就是這樣一位長著一顆充滿智慧的腦袋，那兩個大花眼一轉(zhuǎn)，計上心來。她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天衣無縫，圓圓滿滿。一天，奶奶對她親手撫育大的那個孫子說：“娘娘想去東勝串幾天，看看你大哥和你大嫂，串給幾天就回來呀，你把奶奶往回送一送。”這位孫子也是沒加思索，欣然答應(yīng)。

他想也沒想到這是岳母為他設(shè)下的一個“圈套”。這一送就將奶奶毫無糾葛地送回了劉家。從這一天開始，奶奶葉落歸根。岳母將婆婆交給了她的大兒子劉永平來撫養(yǎng)。從此，老人再沒踏入她苦心經(jīng)營了半輩子的那個門檻。那個兒子趕死也沒來看一眼老娘。

欣慰的是那個孫子，在奶奶回去的十多天后，來大哥家要接奶奶回家，奶奶說：“我的身體不行，不回去了，這里也是我的孫子，哪了也一樣?！背鰵浤翘炷莻€孫子來給奶奶送了一個花圈，點了一張紙。

這就是老人家養(yǎng)兒的結(jié)果。幾十年的含辛茹苦，撫育兒孫兩代人，換來的就是那一張紙！她老人家原本指望養(yǎng)兒防老，結(jié)果卻落了這么個凄凄慘慘戚戚的下場！

嗚呼哀哉！

我愛人趴在陵前哭嚎：“娘娘，你咋這么命苦！”一句哭詞，道出了奶奶的一生。

也許，人生就是一場艱難的旅行，我們總要經(jīng)歷各種各樣的苦痛折磨。世界很大，林子很多，什么鳥都可能碰得上！

奶奶不像岳母，她從不多講，她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說，她知道自己釀造的苦果只能自己吞咽，將一肚子的冤屈帶進(jìn)了墳?zāi)埂?/p>

岳母常對我們講：“你們看著，他（指婆婆那個養(yǎng)子）好死不了，我可能看不上，你們能看上呀，除非老天爺瞎了眼?！闭嫒缭滥杆?，這個養(yǎng)子活了四十五年，便一命嗚呼！

岳母說：“這就是他虐待老人的下場！”

那個孫子也是步人后塵，與他老子一丘之貉，老婆還販弄了幾個，因吸毒禁閉進(jìn)禁閉出。岳母說：“這是德行。娃娃本來是個好娃娃，沒遇上好人。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愛打洞?！?/p>

現(xiàn)在岳母還健在，他卻墓木已拱。

面對家庭的責(zé)任，每個人會以不同的姿態(tài)面對它，當(dāng)厄運接踵而至，家庭的重?fù)?dān)全部落在一個弱女子的肩上，岳母選擇了最勇敢的姿態(tài)。當(dāng)婆婆無人贍養(yǎng)時，岳母想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她以高尚的情懷，人類的大愛，使得這位老人葉落歸根，老有所終。百善以孝為先，這個替人盡孝的媳婦，不論行，不論跡，不論情，不論理，她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典范。

現(xiàn)在她老了，她的眼角己鑲上密密麻麻的皺紋，那雙秋水般的眼睛不再那么明亮，但依然不失善良的靈動，從那一束善良的柔光里，我們?nèi)匀豢梢宰x懂她在注視著什么，傾聽著什么，思考著什么？現(xiàn)在的她，除了反復(fù)念叨一些“糧票的故事”外，她的思維依然還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精明；口齒還是那樣的伶俐，那樣的健談；身子還是那樣的硬朗，那樣的健康；還是依然站在那扇窗戶之下，猶如一幅淡定而古老的油畫凝眸遠(yuǎn)視，盼望等待出征歸途的將士！從她那雙善良寂寞的眼里我們可以體會得到老人朝朝暮暮的關(guān)愛；魂牽夢繞的牽掛；望眼欲穿的期盼和銘心刻骨的思念。這就是人世間深厚如山,博大似河的母愛！這雙眼睛就像前行路上的一盞明燈，將永遠(yuǎn)照耀您子孫們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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