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悲歌(連載)七
三石綿蓬與四條人命
作者/王衛(wèi)東
民國年間,在中國陜北黃土高原的一條溝壑,一雙黝黑的大手,捧著“神瓶”,在一個龍泉眼下接“神水”,之后用紅布將其包裹,掛于頸上,身后是俯跪祈雨的幾十條漢子。
這群陜北漢子,頭戴柳帽,手拿柳條,赤身裸體,齊唰唰跪倒在敖包焉何家黑龍爺廟前,“叫雨師”扯開嗓子向神告白:
“進的六月,滴雨未下,紅日暴曬,云絲不見,山頭冒煙,樹梢著火,青苗干枯,生靈涂炭”云云。
禮畢,四壯漢抬起神樓。樓狀如轎,柳梢遮飾;眾人緊隨神樓,“叫雨師”手持粗長柳條殿后,有掉隊者,光脊梁上登時就會冒出幾條血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出得廟門,神樓信馬由韁,逢山爬坡,遇溝跳崖,全無懼色。沿途見廟磕頭,遇佛燒香,短者十里八里,長者三五十里,所過處單見塵土飛揚,黃風(fēng)斗陣,似戰(zhàn)場,如搏殺,不見人影,惟聞歌聲。其領(lǐng)歌曰:
“五谷田苗曬壞了呀下海雨喲!”“清風(fēng)細(xì)雨灑青苗呀,下海雨喲……”眾和:“救——萬民!”其聲慘烈悲壯,如嚎似哭,令人不忍猝聞。
這是陜北農(nóng)民祈雨儀式。
這支隊伍里我爺爺是四壯漢其中之一。
盡管這群赤身裸體的漢子是那樣的虔誠,可老天爺還是滴雨不降。
陜北黃土高原本來是個旱災(zāi)頻發(fā)的地區(qū),有十年九旱之說。據(jù)記載,民國十七年陜西全省共有九十二縣,無縣不旱。災(zāi)情于民國十七年秋便迅速蔓延開來。有道是:“地?zé)o余濕,屋鮮盡藏,赤地千里,萬井封鎖無煙”?!耙髮嵵遥e室啼嘰,中下各戶,延頸待斃?!背汕先f饑民,在田野上搜尋草根、樹皮充饑。很多人四處揀集鳥糞,用水淘洗之后,挑食其中未完全消化的糧食顆粒。耕牛騾馬,宰殺無存,狗、貓,甚至老鼠,都成了災(zāi)民捕捉吞咽的對象,大批走投無路的災(zāi)民背井離鄉(xiāng),出外逃荒。
那一年,我爺爺正好承包了何二的三坰地,說下包一年給人家繳八石糜子,我爺爺奶奶滿心歡喜,描田野,繪大地,迎著春分播種,頂著烈日耕耘,一個心眼為著五谷豐登!
然而,天不隨愿,通年滴雨不下,顆粒未收,賠了個凈光。
聘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男子漢大丈夫說出去的話也得算數(shù)。給人家何二交不上租子,沒辦法,我爺爺和他連襟借了一領(lǐng)大皮襖,又和鄰居借了幾塊木板,才把何二這疙瘩賬了清。
我爺爺?shù)苄謧z人,他為長。在生與死的關(guān)鍵時刻,我爺爺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走”。
在民國十八年的某一個時辰,弟兄倆人拖兒帶女,攜妻拎母,逃離王家先人不知居住了多少年多少代的那片溝壑,一路向北,在毛烏素大漠的巴嘎淖灘駐足。繼續(xù)給何七虎“捉牛犋”。
到了民國三十六年,旱災(zāi)又一次降臨黃土高原,波及內(nèi)蒙古的毛烏素大漠。旱災(zāi)愈演愈烈,大批走投無路的災(zāi)民再一次背井離鄉(xiāng),出外逃荒。后來我讀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其中寫道:“…我看到成千的兒童由于饑餓而奄奄待斃,這場饑荒最后奪去了500多萬人的生命!那是我一生中覺醒的轉(zhuǎn)捩點;我后來經(jīng)歷了許多戰(zhàn)爭、貧窮、暴力和革命,但這一直是最使我震驚的經(jīng)歷……”
我爺爺我奶奶經(jīng)常給我講這些故事,聽得我毛骨悚然,后背發(fā)涼,直冒冷汗。
到了民國三十七年春,整個西北地區(qū)尸骨遍野,狗吃死人都吃紅了眼。
老年人說“人吃人,狗吃狗,野雀老鴰吃石頭”,這句話應(yīng)驗了。
還有人說“這是老天爺在收生哩”。
到了六月中旬,老天爺終于給毛烏素這片干渴的大漠下了一場飽墑雨,雖然錯過了搖樓安種的季節(jié),但這片大漠卻奇跡般地長起成片成片的綿蓬、沙蓬等草。這是唯一能在大漠里生長的幾種沙生植物,如果不是這片大漠,仍在“口里”的“黃土高坡”,我爺爺我奶奶恐怕也難逃這場厄運!
到了秋天,我爺爺我奶奶憑借這身使不完的力氣和苦水,摟了十石綿蓬,用以度荒,讓他們終于熬過了那個艱難的歲月。
然而讓人遺憾的是我爺爺?shù)氖宀绺缤醭S幸患覅s在這場災(zāi)難中丟了四條人命。
那時王常有一家也從“口里”逃了上來,在距巴嘎淖爾四十多里的納林希里給陳家“捉牛犋”。那年秋天王常有的老媽在納林希里被活活餓死。臨死時王常有的老媽給兒子安頓:“老命,把孩燕兒送人吧,女孩燕兒遲早也是人家的人,減糧不如減口,給給人家幸許還能撿一條命?!?/p>
就這樣王常有做了一個生離死別的決定,“童姻女兒”。王常有育有三個孩子,大女兒那時已嫁給了宋有栓做老婆,身邊還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和四歲的兒子。王常有四處打聽,八方捎話,有人愿意領(lǐng)養(yǎng)自己的女兒做童姻媳婦兒,一分錢都不要,給女兒有口飯吃就行。后來被神木縣劉家石畔姓武的人家領(lǐng)走做“童養(yǎng)媳”。走那天,王常有指著這位陌生人對女兒說“這個叔叔家有好多吃的了,你跟上去哇,叔叔給你吃饃饃?!?/p>
孩子在這個陌生人懷里拼命掙扎,嚎啕大哭,“我不吃,我不吃,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啊…啊…啊…”
孩子的媽媽,王常有老婆怕看到這一幕生離死別的揪心場面,早早兒就躲到鄰居家里,聽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淚如雨下,捶胸頓足,孩子必定是娘的心頭肉啊,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將自己的骨肉親手送人呀!
“大老(父親)我不走,我不走?!焙⒆由斐鲭p手苦苦哀求,可是這條漢子面對孩子近乎絕望的哀求鐵石心腸,他給孩子解釋:“大老養(yǎng)活不了你,咱們家沒吃的呀!”孩子說:“大老,我甚也不吃,就喝水行不!?”
孩子走后,王常有這條硬漢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水米沒打牙,他不敢出門,不敢見人。他無顏面對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那一雙雙譴責(zé)憤怒的眼睛!他在心里譴責(zé)、懺悔、祈禱,我軀軀七尺男兒,卻保護不了一個還不到六歲的孩子!這個世道怎么了呀!
確實是啊,王常有,他現(xiàn)在已無任何保護孩子的能力,他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p>
悔恨的淚水直往肚里流!
這一走,生死不知,一生再沒見面!
直到公元一九六八年,我父親王子庶回神木老墳祭奠那些逝去的亡靈,順便打聽這個女子的下落,才知道武家領(lǐng)養(yǎng)回去不久也被活活餓死了。
這年秋天,我爺爺給王常有捎話,讓他來巴嘎淖爾灘摟草籽,因為納林希里是硬梁,不長這些沙生植物。不知是話沒捎到,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王常有始終沒來。
到了冬天,王常有卻領(lǐng)著全家四口人搬到了我爺爺家。
王常有說:“窩不累窩是好窩,戶不累戶是好戶”。言下之意是,賴也得賴在你王存良家!
我奶奶說:“人不到萬不得已,誰好求人,不管咋說,救人要緊,天無絕人之路,能吃幾天算幾天,該吃稠的,咱們改成喝稀的?!本瓦@樣我奶奶每天熬兩鍋綿蓬糊糊供兩家人糊口度日。
到第二年的春天,巴嘎淖爾灘被餓死的牛羊不知其數(shù),這些死牛、死羊、死貓、死狗都成了這些饑民的上等好餐,只要看見死了牲口,不管是誰家的,被這些饑民一搶而空。
那年冬天,王常有的父親王雞換說要到他“捉牛犋”的納林希里陳家去,看能不能借點糧食,走時拉了我爺爺?shù)囊活^毛驢。剛走不久,老天爺翻臉不認(rèn)人,狂吼怒呼,霎時風(fēng)生沙起,沙借風(fēng)威,風(fēng)借沙勢,刮得一炮黃塵,昏天黑地,直刮了一天一夜。
王雞換走后的第三天,我爺爺那頭毛驢突然回來了,然而人卻不見,我爺爺感到事情不妙,四處打聽王雞換的下落。有人到巴嘎淖爾灘里頭看牲口,說巴嘎淖爾灘死了一個人,我爺爺聽到這一消息,叫上他弟弟王應(yīng)良大步流星就往巴嘎淖爾灘里跑。一看,果然是王雞換。
王雞換卷縮著身子,被凍成了硬棍,腰里還栓著牽毛驢的那根韁繩。
顯然,王雞換是迷失了方向,本來應(yīng)走納林希里,卻背道而馳走到了巴嘎淖爾灘,他可能覺得方向不對就原地不動圪蹴在那兒,夾餓帶凍,死了。
那頭毛驢也是通過苦苦掙扎才掙脫了韁繩逃了一條活命。
我爺爺和他弟弟兩個人滿含眼淚,兩腿瑟瑟發(fā)抖,一邊掉眼淚,一邊撿牛糞。弟兄倆個雙手顫巍巍地將這位苦了大半輩子的老人抬起來放到了那堆牛糞上,點燃?!皟鏊拦恚灰?,烤烤火吧?!蔽覡敔斪炖锬钅钣性~,就這樣了結(jié)了這位苦命人的一生。
到了第二年夏天,夏糧快熟的時候,王常有餓得站立不穩(wěn),身體開始浮腫。一天,王常有出去乞討,路過鄰村一塊莊稼地,見人家豌豆結(jié)了夾夾,就跑進去摘得吃了幾個,不料卻被主人發(fā)現(xiàn),二話沒說就把王常有痛打一頓?;貋硗醭S虚L呼嘆氣,再沒起來。
臨死那幾天指著我奶奶幸存活下來的一只公雞說:“你二娘(我爺爺排行老二),把那只公雞殺得吃了吧!”
可那只公雞是我奶奶專門留下的種雞,是用來繁殖后代的呀!
死那天,王常有懷里還抱著一個奶罐,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給了一點鮮奶,但他已無任何吞咽的能力。
我奶奶后來說:“后悔呀,哪如把那只公雞給殺得吃了。那時候人年輕,興不得,也舍不得。”
她說,人到死的時候,那種求生無望的眼神,那種乞求無助的可憐的表情,讓人想起就不寒而栗。她還說:“唉,那時候死得人多,活著的人也幾乎都麻木了。”
讓我爺爺奶奶后悔了一輩子的一件事,是這年他給別人借了三石綿蓬(一種沙生植物,學(xué)名:軟毛蟲實。籽實可以食用)。那是我爺爺?shù)倪B襟高文成,也是沒辦法跑到我爺爺家,好話說了個萬萬千,也不知從哪兒弄了一點洋煙(罌粟),給我爺爺抽上,苦苦哀求,說成甚也得給他借幾石綿蓬,我爺爺也是沒辦法,出于救人的目的,就答應(yīng)給高文成借了三石綿蓬。
不料,冬天,王常有一家搬到了我爺爺家來度荒,一下填了四五口人,日子顯得捉襟見肘,缺糧斷頓少吃沒喝揭不開鍋。高文成一家安全地活下來了。然而就因為這三石綿蓬卻丟了王常有一家四條人命啊!
我爺爺提起這件事就后悔不已。他說:“如果不給高文成借那三石綿蓬,也許王常有一家死不了那么多人。”
王常有父子死后,家里就丟下王常有的老婆和王常有唯一的一根苗?——兒子王鳳岐,王鳳岐當(dāng)時才四歲。這對孤兒寡母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唯一能夠拯救他們的也只有我爺爺。
我爺爺和我奶奶商量,這樣長期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總的找個人家有個依靠。后來經(jīng)我爺爺說合,王常有的遺孀嫁給了我們鄰村的一個鄰居,這對孤兒寡母才得以幸存下來。
后來王鳳岐攜母遷居于鄂爾多斯市杭錦旗的道勞定居,育有三女一男。(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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