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村旗袍

身著自己設計縫制的低胸無領短袖，淺色小蘭碎花絲質(zhì)旗袍，小簡坐在門口的柳蔭下看《監(jiān)利人》雜志，看到其中一篇《旗袍，慢時光》的散文。穿旗袍，看《旗袍》，她禁不住為偶然的巧合愜意地笑了。忽然就見媽媽急匆匆跑過來，幾乎帶著哭腔急促地說：快!小簡，小簡，小玲喝藥水死了!喝的甲胺磷……

小簡猛然從竹椅上彈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一時間哪里相信小玲會死？小玲是跟小簡以及村里其他在南方打工的姐妹們一起回家歇暑的，是她最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在南方也進的同一家制衣廠。昨天小玲還發(fā)短信告訴小簡，說自己去親戚家玩幾天……小簡又追問了她媽一句：媽，你說什么？

她媽說：小玲喝甲胺磷死了!

小簡知道是真的了，眼淚一下子就沖出了眼眶，又問：為什么？!

她媽媽說：還不是為旗袍的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簡她們的制衣廠，春上接到來自上海的一筆大訂單，縫制三種款式的各色旗袍共六萬件。小姑娘們一邊縫制，一邊遐想，這些鮮艷、高雅的衣裳不知將穿到什么人的身上？有一天小簡就提議，她們每人也做一件穿穿!高貴的夫人小姐穿得，咱打工妹怎么就穿不得？興奮的小姐妹們是欣然同意了，可老板和客戶不同意給圖紙和紙樣，說是版權保密。小簡頭腦聰明，跟念過高中的小玲憑記憶，利用休息日，終于縫制出了她們自己的旗袍!下了班和休息日，十幾個小姐妹全都穿上五顏六色的旗袍，往大街上一走，幾乎吸引了路人所有的目光。贊嘆之聲不絕于耳。人們以為是北京的模特團到南方來了，也有人以為是天上的仙女們羨慕人間的熱鬧偷空下凡采風來了，殊不知她們竟是江漢平原偏僻角落里丁村的打工妹!借回家歇暑的機會，姐妹們都大膽地穿著自己的旗袍，車站、碼頭、火車上，她們走到哪里就是哪里最耀眼的明星!可是，她們一踏上家鄉(xiāng)丁村的土地，心里就開始忐忑不安地打鼓了：丁村的人們會怎么看？怎么說？

果然到家的第二天，十幾個原本阿娜多姿、儀態(tài)萬方的小姐妹，就只有小簡一個人敢穿著旗袍在村道上招搖過市了。那些父輩、祖輩級的女人們當面不敢說三道四，背地里卻指著小簡，仇人般惡狠狠地罵“小妖精，婊子貨……”什么難聽的話都有。這些，小簡是可想而知的；但她不知道的是，小玲的媽媽，翻出了小玲包里的旗袍，三兩把便撕成了破布，還咬牙切齒地咒罵了兩天。小玲不服氣地回了一句嘴，便被她媽抓住頭發(fā)一頓暴打。不但小玲的臉被打腫了，頭發(fā)也被扯下一把……小玲始終沒有還手。她氣憤不過，就尋了短見。

“小玲，你好傻呀——”小簡一聲嘶哭，扔下手中的書，向小玲家飛奔，腳下的高跟涼鞋也甩掉了。洶涌的淚水浸濕了她身上的旗袍。

小玲的家門前，幾百人圍得水泄不通，屋子里也全是人。女人們的哭聲從人墻里傳出來。小簡發(fā)瘋似的撞開人群，直到堂屋里小玲的靈榻前。小玲身蓋白布，臉覆黃紙。小簡揭開小玲臉上的黃色火紙，看見小玲雙眼圓睜，眼角有淚。那滿眼其實都是對生命的無限眷念，對新生活的無限向往。腫脹的臉龐則是對封建陳腐思想嚴厲的控訴……小玲的媽媽坐在旁邊傷心地哀哭：“我的兒啊!你咋就想不開呀!……”

小簡一把使勁地推倒小玲的媽媽，憤怒地哭訴道：滾開!你這個劊子手!是你殺死了小玲!小玲多么懂事，多么顧家!她平時連雪糕也舍不得買一塊吃，勤扒苦做，做的錢全都給了你們。她不就是穿了件旗袍嗎？犯了你什么天條？國家的哪條法律說不準穿旗袍？??？!你沒有年輕過？你們都沒有年輕過？你們那時候穿喇叭褲、燈籠褲、吊三寸、娃娃衫……就不記得了嗎？!

村里其他十幾個小姐妹也紛紛趕來，在小玲的靈榻前哭成一團。屋里屋外的男女老少被小簡的質(zhì)問問倒了，被女孩子們的痛哭感染了，都默不作聲，各自低頭反思。小簡叫人去她家取來一件尚未試穿的新旗袍，把堂屋里的大人們趕出去，關上大門，和姐妹們一起動手，幫小玲穿上。小玲的雙眼終于閉上了，兩大顆眼淚滾出了她的眼窩，流過她腫脹的臉頰。

葬禮上，十幾個小姐妹全部穿上各自的旗袍，一字排開，走在棺材前頭。她們是在抗議示威，向殘余、陳腐的封建思想示威；她們又是在展示，展示百余年來長盛不衰的國粹服裝的神奇魅力……

小玲的事，令年輕的村支書丁木陷入了沉思，丁村的物質(zhì)文明是慢慢地前進了，可從此次旗袍事件來看，丁村的精神文明還處在可惡、可怕的封建思想階段……他指示，村廣場舞團的肖大姐，一周之內(nèi)，全體團員必須編練出一支身著旗袍的廣場舞。旗袍的設計、制作就由小簡她們來辦!廣場舞團要起到易風移俗、開拓新潮的示范作用！黨團員和骨干村民要積極配合。

不到二十天，丁村的旗袍裝廣場舞《九里十八崗》便在鎮(zhèn)廣場舞比賽中粉墨登場，并從四十幾支舞隊中脫穎而出，一舉奪得第一名，有幸被縣文化局作為種子隊，選送去參加“舞動荊州”全市廣場舞大賽。

從此，丁村隨處可見身著旗袍的女人。小簡她們拜別小玲的靈寢之后返回南方工廠去了。村里的旗袍女人并不見少。那些父輩、祖輩級的人物們已經(jīng)見慣不驚，沒啥非議的了。

（本文2015.12.16發(fā)表于《荊州日報--荊江副刊》）

作者：黃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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