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居筆記:《墳》

本文收入作者散文集:《楞仲坡的雞零狗碎》

帶上“元寶香火”、“幡紙酒肉”， 尾隨在父親的身后，邁著深深淺淺的腳步，跋涉在雜草叢生的山崗上。這個時候，漫山遍野陸陸續(xù)續(xù)地開著白色的豆稔花，聞著淡淡的花香，在山頂上看山腳下的人頭涌動。作為墳地來說，這里坐北朝南、背山面水，倒算是絕佳的風(fēng)水寶地。

父親抽出腰間的鐮刀，努力地向前方探索著自己祖先墳塋的所在。我則像城里人春游踏青一樣，毫無顧豈地行走在齊胸的野草間；翻山越嶺后，父新的腳步停留在了一座墳頭上。圓圓的土堆與凄凄的荒草相對無言，石碑上字跡模糊的碑文使我難以辨認(rèn)墳?zāi)怪魅说拿?，從父親的嘴里我才知道，躺在墳?zāi)估锏氖歉赣H的爺爺，爺爺?shù)母赣H，我的曾祖父。

父親忙活著清除墳前的亂草，嘴里惦念的，卻是不遠處祖母的墳頭。其實，父親每年都在向我們嘟噥著同樣的一些話。隨著年齡的增長的，似乎更加的不厭其煩而愈見強烈。好像生怕他的敘述還有什么紕漏;我注意到父親臉上發(fā)生的輕微變化，是那種內(nèi)心深處情感牽扯的傷痛。對于祖母死，他似乎一直在耿耿于懷，我甚至感覺到他將祖母的病逝完全歸罪在了自己的身上。

在楞仲人的眼里:“兩畝地，一頭牛，孩子一幫膝前繞?！弊訉O滿堂那才叫天大的福氣。沒有子嗣，任你再怎么腰纏萬貫，那也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然而多數(shù)時候往往適得其反。孩子是生了不少，幸福沒瞧見，反而卻苦了自己；祖母生了七個孩子，在那個年代，就連喝稀飯也都不能管飽，更別說坐月子，喝雞湯了。沒有辦法，“可憐天下父母心”，即使大人不吃，也不能讓孩子跟著挨餓。于是生完孩子，立馬就要下地掙工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生活上的艱難加上身體上的勞累，使祖母就此落下了病根。在那個饑腸碌碌的年代，鄉(xiāng)村的醫(yī)療條件極度落后，就算有“票子”人家也不一定能幫你治好病，更何況是家徒四壁；自己的孩子嗷嗷待哺，無論如何也不能就此撒手人間，于是就苦撐硬熬。好不容易熬到自己的孩子懂事，就再也熬不下去了。

聽說祖母病危之后，父親風(fēng)塵仆仆連夜踩著深淺不一的山路，從“農(nóng)中”的校園趕回了村里。淚流滿面，發(fā)誓一定要治好祖母的??；聽說西藥管用，立馬砸鍋賣鐵，跑到一公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求醫(yī)問藥。拿了幾次西藥注射，祖母的病終于有所好轉(zhuǎn)，然而誰曾想到，這次好轉(zhuǎn)卻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從此便是天人兩隔無緣人間了。

對于一個積勞成疾病情垂危的人而言，天堂的急切召喚，勝過了親人的竭力挽留， 再昂貴的藥物終究于事無補；原本“慈母手中線，臨行密密縫”，乘載著親人的殷切期盼和諄諄教誨。如今，舊垅新墳兩依依，誰復(fù)挑燈夜補衣？每次談起這些往事，父親的臉上總是泛著濛瀧的淚光。是內(nèi)心深處牽扯的傷痛，還是對祖母病逝的耿耿于懷，或是對身為人子卻無以為報的愧疚之情？

日月如潮，點點如刀。歲月的屠刀胡亂的揮霍，把許多原本鮮活的生命送進了歷史的墳?zāi)?。正如村莊的土地，四季輪回，春種秋收，年年收獲?？粗矍袄蠎B(tài)龍鐘的父親，我似乎感覺到天空中有一雙魅惑的眼睛，在窺探著我和我的親人。我突然害怕起來，害怕自己將要去面對的那份生命的無情和傷痛！

我盡量地去轉(zhuǎn)移自己的思緒，不愿再往下去想;我注意到旁邊不遠處的一座孤墳，每年清明從來都沒見有人祭掃，就連墓碑也都早已殘缺。我問父親，他搖搖頭也表示不知道。只是淡淡地說，山上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墳?zāi)苟嗔巳?。也許因為沒有后人，也許因為別的什么原因。反正，都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沒人祭掃也不算奇怪的。正說著，父親隨手抓了一把點燃的香，插在那孤零零的土堆跟前，算是作為“路人”的饋贈。

楞仲坡人自有自有自己的朝升西落，喜怒哀樂。自有自己的草草木木，山山水水。我們向她奉獻出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之情，將與生俱來的感恩，作為我美好生命的輪回。山崗上圓圓的土堆，是一個個生命經(jīng)歷的真實寫意。祖祖輩輩，一代又一代的楞仲坡人在走向生命的終點時，都將從這里入土為安。

據(jù)說，前兩年有人出錢收購后山周邊的土地，村里人的心里就覺得納悶同時也都暗自竊喜。像這樣的窮山惡水，連種顆樹都不會開花結(jié)果，沒想到如今竟然有人會出這樣“公平合理”的價錢！

然而，當(dāng)聽說村長將要帶人開發(fā)后山的墳地，作為商業(yè)墓園和旅游景點。村民們臉上洋溢的表情就立刻就變得陰沉了！進山的公路剛剛挖到一半，按奈不住的村民就開始鬧騰了起來！與從前的抗議不同，楞仲坡人這一次難得的整齊劃一，倒不是為了那點可憐的補償款，而是為了一個所謂的功道。 講起這事，父親臉上仍掛著一臉的憤怒，說:“這幫龜孫，傷敗陰德，假如祖宗有靈，早讓他們給氣得魂飛魄散了！” 面對父親的憤慨，二叔立馬就朝地上吐了把唾沫，表示了贊同！其實我的想法跟二叔是基本一致的的，就該往開發(fā)商的臉上吐把口水！當(dāng)然，也有人說我食古不化冥頑不靈，阻礙了家鄉(xiāng)的進步和發(fā)展。但回過頭來，假如有刨了你的祖墳，說要給你加錢，你也不會原意的！

雖說“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然而“安土重遷，故土難離”，先人能夠“入土為安”卻是為人子孫為最為注重的。拋開祖先是否真的“在天有靈”暫且不論！假如清明時節(jié)，當(dāng)你懷撮著沉重的心情帶上自己的孩子上了山，才發(fā)現(xiàn)找不見自己祖先的墳?zāi)埂ｋy道你要對著光禿禿的山崗數(shù)紙錢嗎？你又拿什么來給孩子們一個交代呢？

傳統(tǒng)文化的背后，自有他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否則也不會流傳至今。審查一個事件要從客觀的視角出發(fā)，我們不能以商人的思維，以物質(zhì)等價的原則來權(quán)衡一切。也許你認(rèn)為一塊廉價貧瘠的土地，有人愿意出合理的價錢就應(yīng)該出手了。然而，你是否想過，這塊土地上承載著多少人的精神信仰？

村民們的鬧騰自有他們的道理，也不是單憑一紙合同能夠說得清楚的。許多年來，祖祖輩輩，世世代代在這里生長和棲息的人們，最注重和盼望的就是死后能有個“歸宿”，不致于變成游魂野鬼。活著的時候，他們常常被迫地接受著時代的潮流與變革，被迫戴上“大國風(fēng)范”的高冒，同時穿上“貧窮困苦”的小鞋。被迫接受急風(fēng)驟雨天災(zāi)人禍。原本想著，死了以后，躺進后山，化作一把安詳?shù)膲m土，玩味一襲忽明忽暗的鬼火，然后畫上人生圓滿的句號。可是誰曾想到，如今做鬼，也要被迫面臨拆遷的困境？

倒不是我非要歇斯底里聲嘶力竭，鄉(xiāng)村可以開發(fā)利用的土地還很多，沒有必要拿祖先的“樂土”當(dāng)買賣。與其讓漫山遍野號稱“綠色沙漠”的經(jīng)濟林木潛滋暗長，倒不如給子孫后代一個可以信靠的心靈依托，給流浪天涯的游子一個靈魂棲息的精神家園，給仙逝的亡靈一片可以安息的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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