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動畫帶來的沉思——讀《羊群中的一只雁》
說實話,在我文學(xué)評論的范疇內(nèi),艾平散文的評論最難寫。這不只是因為她散文外在形狀的新奇、獨到,也是因為她散文內(nèi)在意蘊的豐厚、深邃。任何事物都有其兩面性,也許正是如此,我才會對她精心構(gòu)筑的一個個“妙境”著迷并深感歡喜深感憂。
具體到她發(fā)表于《長江文藝》(2016年2期)上的《羊群中的一只雁》也不例外。
“所以草原上有了一幅移動的畫——葛根阿媽那紫色的身影后面,跟著一群雪球般滾動的小羊羔,還有一只淺褐色的小鴻雁?!北砻嫔峡?,草原動畫——羊群中的一只雁,這是一道多么亮麗的風(fēng)景線。實質(zhì)上,本文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草原動畫背后的故事——雁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羊群中?娓娓道來中,一方面彰顯了草原母親——葛根阿媽的大愛形象。另一方面駁斥了偷蛋人的可惡行徑。彰顯——駁斥——彰顯,文似看山不喜平,平靜中起波瀾,引人入勝。絢爛后歸于平靜,使人沉思。總的來說,本文讀來既有深水靜流之感,也有波濤洶涌之感,更有湖水漣漪,余韻陣陣之感。
偷蛋人的惡劣行為——許多雁蛋被偷走、蛋殼被碎壞,而那只幸存下來的小雁,則是被阿媽救下來尚在蛋殼中孕育的小生命。從此,阿媽視雁為自己的孩子,倍加呵護(hù),細(xì)心喂養(yǎng),使它不斷成長,成為羊群中的一員。盡管它還小,但畢竟有了伴。是阿媽,讓雁進(jìn)入羊群這個不可能成為可能,阿媽拯救的,不僅是一只雁的生命,她所縫補的,不僅是一只雁的傷痕,而是整個草原的希望,整個草原的痛疽。由于家養(yǎng),由于小雁羽翼尚未豐滿,盡管它試飛沒有成功,但阿媽相信自己,相信小雁,它終會回歸天空,回歸大自然的。因為冬天已經(jīng)來臨,春天不會太遠(yuǎn)。因為草原母親就是草原萬物的庇護(hù)神,就是良醫(yī)良相,就是小雁身處困境中的一抹陽光。
文章在經(jīng)歷了一番曲折迂回后,給人眼前的景象縱然亮麗、明快,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心隱隱感到痛,接著是無言的沉重……沉重于小雁的出身、成長的不易,沉重于阿媽喂養(yǎng)、照看小雁的不易,沉重于草原深處那些貪欲迷了心竅的偷蛋人的容易,沉重于法網(wǎng)恢恢疏而有漏了他們,沉重于草原環(huán)境何日才能得到合理有效的保護(hù),沉重于草原何時才能真正成為萬物的棲息地?!猶不止此,本文更多的是給人以思考,思考在閱讀中,思考在閱讀后,思考如煙,繚繞在長長的上空……
有時候,我們需要的是一點良知,一點感恩,以及一份嚴(yán)肅的對萬物的歉疚之心,一種自覺欠了什么的謙虛,而不應(yīng)該是一味的金錢至上,物欲橫流,道德淪喪,世風(fēng)日下……當(dāng)前,自然界的物種愈來愈少,資源有限的很哪。能否保障子孫后代健康快樂長久地生存下去,能否可持續(xù)發(fā)展,是擺在社會的一個嚴(yán)峻課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揭示出動物生存的困境,揭示出自然界的病象、社會的病象,從中療救這病象,本文無疑具有潛移默化的功效,文學(xué)無疑是其有效的良方。這正如作家李云雷所言:“文學(xué)的力量就在于改變?nèi)诵?,在于認(rèn)識自我和世界,在于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世界。”我們赤誠以待!
看本文學(xué)本文,那么,作家是如何操縱本文的呢?換言之,本文在寫作上有什么特色呢?
先說題目,陌生產(chǎn)生好奇產(chǎn)生美。乍看“羊群中的一只雁”,覺得作家將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物放在一起太不合理,太不令人習(xí)慣,但細(xì)琢磨,正是這種異而同在,從而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化”力量,特別吸引人注意,大有立刻就想破除作家設(shè)置的迷局的強(qiáng)烈愿望——一個地上跑的,一個天上飛的,原本不是同類的異類卻走到了一起,這是為何?順著這條思想脈絡(luò),讓我們很快驚醒、感奮起來,懸念叢生,增強(qiáng)了莫大的閱讀興趣,欲罷不能。顯然作家正是抓住了本文“文眼”,抓住了要表達(dá)事物的核心內(nèi)容,由此不是一類的成了一類,不合常規(guī)的合了常規(guī),這就叫陌生出奇效,題好文一半。
次說結(jié)構(gòu),層層推進(jìn),推波助瀾。縱觀全文,作家基本上是按平衡——破壞平衡——新的積極或否定性的平衡這樣一個次級序列來排列的。其中“它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雁;它不知道自己是一只羊群中的雁;它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雁,它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這三句帶有序列標(biāo)志的語句一段承接一段,形成連環(huán),如黃鐘大呂,句句敲擊心坎,讓人從看似不合理的題目逐漸過渡到了合理的行文布局當(dāng)中,張弛有致,似穿云轉(zhuǎn)霧,迷離撲朔后見一方晴空,胸中已無他念,唯有一片悲喜與同情,對于偷蛋人的投機(jī)取巧,對于雁的不幸,對于阿媽的仁慈寬厚……
再說主題,以物喻人,一題二旨。文章通過對比、擬人、夸張等手法的運用,把人與動物放在同等位置加以看待,這就告訴我們:羊、雁、人等動物都是自然之子。誰想就是這萬物之首的人,為了一己之利,竟然做出了偷蛋、碎壞蛋殼、雁群集體被氣死等一連串殘害生物生命的舉動,破壞了生態(tài)平衡,破壞了生物鏈條,使萬物生靈不能永續(xù),其惡滔滔,其罪昭昭啊。在深責(zé)偷蛋人的同時,作家并沒有置之于死地而不顧,相反她讓我們看到了雁在夾縫中求生存的艱難困苦,也讓我們看到了阿媽拯救雁的高大光明,還讓我們看到了阿媽承載萬物,造就萬物的悠遠(yuǎn)長久,更讓我們看到了阿媽的靈魂和大自然的相融一致……
文章有破有立,意在提醒我們反觀自己,更好地與自然相溝通。意在呼喚正義的力量,呼喚草原母親般的人物多些再多些,乃至引起全社會都來關(guān)注草原生態(tài)、關(guān)注萬物休養(yǎng)生息,做到“天人合一”,實現(xiàn)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共生共榮,和諧發(fā)展,讓大自然、讓社會真正成為萬物生靈詩意棲居的家園。
羊群中的一只雁,物尚能容物,人呢?
(經(jīng)作家艾平授權(quán)附原文)
羊群中的一只雁
文/艾平
春天深了。
它感到包裹著自己的殼漸漸開裂,就像綻放的蓓蕾,把花蕊送進(jìn)了陽光,它來到了一雙輕輕捧著的手掌里。那手掌芳香溫暖,扶掖著它羸弱的身子。后來它眼前那層濕漉漉的翳隨之消失,渾身絨毛漸漸蓬松起來,腳有了支撐起身體的力量,那一雙手掌便輕輕撒開,將它放在了無邊的草原上。
它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移動在草地上的皮靴,靴頭上沾滿了露水和奶漬,在靴靿旁,紫色的蒙古袍邊輕輕拂動。這是大雁的一種天性,它們忠于自己的第一眼,永遠(yuǎn)跟隨著第一眼看到的那個人。當(dāng)然它們第一眼看到的往往不是人,而是耗盡一生的熱量,輪番將它們孵化出來的雌雁和雄雁。它雖然不幸,沒能誕生在父母羽翼之下那溫暖的巢穴中,但是它很萬幸,誕生于一個草原母親的手掌中。
它搖搖晃晃地跟在這雙靴子的后面,走向草原。它的身前是墨綠的天邊,身后是飛動的彩霞,那一幅寬大的紫色蒙古袍,總是替它遮擋春寒,它聽見人們這樣呼喊“阿媽——葛根阿媽——”于是它認(rèn)定自己就是葛根阿媽的孩子,它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雁。
它的旁邊是一群來自春天的小羊羔,它們的母親把它們產(chǎn)下以后,由于剛剛生養(yǎng)過的身體亟需營養(yǎng),被放牧到遠(yuǎn)處覓食鮮嫩的牧草去了。這些嗷嗷待哺的羊羔由葛根阿媽照看。阿媽把羊羔一只一只抱起來,用嬰兒奶瓶喂它們吃奶,它們也和小雁一樣,以為阿媽就是它們的母親。所以草原上有了一幅移動的畫——葛根阿媽那紫色的身影后面,跟著一群雪球般滾動的小羊羔,還有一只淺褐色的小鴻雁。每當(dāng)太陽在東邊的云霞里露出一道金光,阿媽打開羊羔圈的柵欄,小羊羔就開始“咩……咩……”地叫起來,不時地用它們的小腦門兒拱阿媽的靴子,撞阿媽手里的奶桶。
小雁的身子還很矮小,兩只腳蹼還沒有完全舒展開,雙腿又很細(xì),走路的樣子像只不倒翁,老是被隊伍落在后面。不過它已經(jīng)習(xí)慣了,阿媽從奶桶里舀出來的奶汁,絲毫不能引起它的食欲,它看著那些羊羔急吼吼的樣子,顯得很淡定。它不急,它知道最后一個是它,阿媽的蒙古袍胸襟里,有油汪汪的草籽和香噴噴的面包屑,那才是它渴望的食物。吃飽了,它便有了閑情逸致,比如,把草地上的小蟈蟈和羊糞蛋兒什么的叼起來,甩著頸子拋出去,然后發(fā)出咯咯的鳴叫;比如,鉆進(jìn)哪個羊羔肚子底下叼住一縷卷曲的羊毛,讓羊羔拖著它在草地上滑行。如果哪個羊羔膽敢用小蹄子踢它,或者不管不顧地從它身上踩過去,阿媽就會伸出手來,嘴里說著“可憐呀,哎呀啊……”把那些羊羔打一巴掌趕走。所以小雁的日子過得不錯,飽食終日,無憂無慮。它不知道自己是羊群中的一只雁。
從春天到夏天,換過羽毛的小雁長高了,那絲綢質(zhì)地的身子變得粗糙了,肩上油汪汪的羽毛,竟長成了草莖般挺立的雁翎。它時不時張開雙翅,像一個正在熱身的跳高運動員那樣奔跑起來,只差漂亮的一躍,它就可以成為一只真正的、高高翱翔的雁了。有一天,阿媽去小賣店買磚茶,走到那條淺淺的小河溝跟前,身后的團(tuán)隊亂了套——小雁突然間撲在水上,也不知道是飛還是鳧水,撲撲啦啦地過了河。小羊羔受了傳染,一連串地往小河對岸沖,結(jié)果全部陷入了河底的泥濘,東倒西歪地往外拔著身子,弄得阿媽沒心思去買磚茶了,也顧不上靴子里面進(jìn)了水,趕緊去撈它們。而往常,這個羊與雁的團(tuán)隊總是很乖,會在河邊安靜徜徉,等待阿媽返回。
小雁發(fā)現(xiàn)了水的妙趣,不停地在小河兩岸飛過來,跳過去,開心得像波濤中的一朵浪花。阿媽倒掉靴子里的水,擰干了蒙古袍的裙裾,把小雁雙手捧起來,嘴里說著:“可憐的,我明白啊,我明白,地收留你的影子,天收留你的翅膀,哎呀啊,說走就走吧……”她沖著河流一揚手,把小雁高高地拋向空中,小雁果然像一只雁那樣張開了翅膀,向著蘆葦叢的方向飛翔起來。可是它的翅膀,畢竟沒有拍打過高高的天空,軟軟地像兩縷馬尾,隨風(fēng)散亂;它的頭頸竟然是縮曲的,不知道伸直,以最小的受力點引頸向前;更嚇人的是它的兩條腿,居然不能收攏于腹下,而是悠悠蕩蕩地在空中垂吊著。它很快就像一只耗盡電池的玩具飛機(jī)那樣跌落了下來,好在它知道展開翅膀抵抗地球的引力,沒有摔得頭破血流。它落在阿媽的靴子前,踉踉蹌蹌地站不穩(wěn),連忙用那尚未堅硬的喙幫忙,拽住阿媽的袍子襟,活像一個出去淘夠了氣,跑回母親跟前撒嬌的孩子。它膽怯地收閉翅膀,把整個身子偎進(jìn)阿媽的蒙古袍下,緊緊地守候著這份歸屬感。
它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雁,它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
葛根阿媽知道它從哪里來。但是阿媽不愿意說,因為說起小雁的來歷,太陽就會從她眼角的皺紋里看見亮晶晶的眼淚。
呼倫貝爾大草原,碧水回環(huán),芳草萋萋。阿媽的家門前,就是一片蘆葦覆蓋的濕地。這濕地的深處是一條飽滿四溢的河。這條河來自中蒙邊境的貝爾湖,流進(jìn)呼倫湖,一路留下數(shù)不盡的小湖和沼澤,給了游牧人家水草豐美的牧場,也給了冬去春來的大雁、天鵝等候鳥一個繁衍生息的家園。年年歲歲,人與萬類生靈,在此逐水草而生。一春一夏,雁群從遙遠(yuǎn)的南方飛來,在蘆葦叢中做窩孵化,然后櫛風(fēng)沐雨,每天打食哺雛,直到雛雁出窠,便一家家辟出各自的水面,教練它們的孩子滑翔試飛。到了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雛雁長大,羽翼豐滿,具備了遠(yuǎn)行的能力,一家家的雁又在天空匯集,排成“一”字或者“人”字的隊列,飛向溫暖的南方過冬。
每天早上一推開蒙古包的門,阿媽就看到羊群云朵一樣在草地上飄動,湖里布滿奶牛的倒影,數(shù)不清的水鳥在蘆葦中翩躚起落,鴻雁和天鵝走到岸邊,旁若無人地穿過林立的馬腿與牛腿,享受太陽的撫慰。這時阿媽總是高興地亮出百靈般的嗓音,唱起古老的蒙古長調(diào)。歌聲飄遠(yuǎn),阿媽把雙手放在耳朵后面擋住風(fēng)的呼嘯,那湖中的鳥鳴頃刻變得雨點一般清晰嘹亮。阿媽不但能分辨出各種鳥的聲音,還能聽出有什么鳥正在求偶,哪些雛鳥正在試著下水;她能聽出偷蛋的草狐貍,遇到了雁爸爸雁媽媽的猛烈反擊,被連咬帶擰,痛得齜牙咧嘴。阿媽最擔(dān)心的是兇惡的狗魚,狗魚有幾十年的壽命,活得都快成精了。到了大雁做窩的季節(jié),狗魚就會像潛水艇那樣沖到蘆葦根下,一跳一跳地把雁窩頂翻。雁蛋散落,它們用尖利的長嘴刺破鳥蛋,連著蛋殼和胚胎一吞而進(jìn)。雁爸爸雁媽媽難以承受這滅頂之災(zāi),團(tuán)團(tuán)圍著破碎的巢穴大放悲聲,從此一蹶不振。阿媽知道,失去兒女的大雁夫妻秋天跟著雁群飛走,十有八九便不會回來了,它們遭受過傷害的生命是很虛弱的,沒有力量飛到南方,往往中途就死去了。阿媽經(jīng)常嘆息著,舀出潔白的乳汁,向湖面連揚三次。她覺得那些蛋殼里的蛋黃,就是搖籃里的嬰兒,原本該到草原活上一回,看看白天的花朵和夜里的星光。阿媽祈禱一切生靈都能長生永續(xù),用圣潔的乳汁祈求夭折的雁寶寶輪回再生。她念叨著——如果你還能回到草原來,不要忘記從母馬的肚子里回來,那你就是一匹馬,像颶風(fēng),像閃電,綠眼睛的狼,也要繞著你走……阿媽好聰明,她在岸邊用小鏡子借著太陽的反光,晃草狐貍的眼睛,狐貍害怕光,連忙低下腦袋逃走了;她若發(fā)現(xiàn)狗魚撼動蘆葦,就會趴在馬背上泅過去,用套馬桿攪動湖水,狡猾的狗魚一轉(zhuǎn)眼就逃回了主河道。阿媽,草原的母親,總能在大自然中找到辦法,去解決大自然中的鷸蚌相爭,可是她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她沒有辦法對付的是那些被貪欲迷了心竅的偷蛋人。
那一天,阿媽正在湖邊收斂冬天存下的牛糞,看見湖中突然撲啦啦飛起一群大雁,繞著蘆葦盤旋,一聲聲叫得好不凄厲。按理說這時節(jié),大雁應(yīng)該在安靜孵卵,為何如此驚恐?阿媽直起身來一看,可了不得!有兩只輪胎做的小船,已經(jīng)進(jìn)入了蘆葦蕩,坐在上面的人,手里拿著長把的篩網(wǎng),正從雁巢里掏蛋,孵卵的大雁被推到一旁,那白晃晃的雁蛋給篩網(wǎng)兜住,被粗野地遞到輪胎船上,有的開裂,有的流出了蛋黃,幾只剛出殼的雛雁被裹挾到水中,因為還不會鳧水,不一會兒就淹死了。阿媽急瘋了,她翻身上馬,泅渡到輪胎船邊大聲喊著:“你們壞啊,你們這么壞啊,大雁會把你們裝進(jìn)眼睛里,一輩子追著你們要孩子……”船上的人根本不理阿媽這個茬兒,忙三迭四地裝著雁蛋。阿媽不得已橫馬攔船,船上的偷蛋人一桶水潑在馬頭上,迷了馬眼。馬怕主人落水,緊閉著眼睛不敢動,裝滿雁蛋的輪胎船借機(jī)靠岸,把幾筐雁蛋裝上汽車,開走了。十多只大雁追著遠(yuǎn)去的汽車飛,天上地下都是哭聲。
阿媽上岸,看見滿地都是破碎的蛋殼,很多里面已經(jīng)有了血胎。她細(xì)細(xì)查看,發(fā)現(xiàn)了一只沾滿了羽毛的蛋沒有破碎。在草原上活了一輩子的阿媽,不知救過多少飛禽走獸,她知道這些羽毛是雁媽媽雁爸爸的胸毛,孵卵的時候,它們不僅要用自己的身體去焐蛋,還要拔下胸部最保暖的絨毛,為蛋保持恒溫。它們拔毛之后的胸脯是血淋淋的,布滿了傷口。與人類的父母一樣,為了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它們嘔心瀝血也心甘情愿。
阿媽用手指輕彈蛋殼,里面有的地方虛空,有的地方充實,沖著太陽照照,似乎有一絲絲血脈在律動,其中分明孕育著一個鮮活的小生命。這可怎么辦?阿媽把這個雁蛋放在蒙古袍的胸襟里暖著,一夜未眠。她想把這個雁蛋送進(jìn)某個雁窩里,蘆葦蕩里的雁媽媽和蒙古包里的母親一樣有佛心,會把它當(dāng)作親生的孩子一樣孵化哺育,那么這個小生命就可以存活下來。誰知第二天早上,阿媽捧著這顆雁蛋來到湖邊時,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天上無云,水上無聲,太陽之下,滿目斷腸景!追蛋的雁群雖然已經(jīng)回來,卻變成了殘敗的落葉,一片片漂浮在水面上。阿媽撈起一只又一只雁,只只肚子又鼓又硬,雙目圓睜。整個雁群就這樣一夜之間傷心氣絕而亡。濕地里的夏天猶如結(jié)冰的深秋一般寂靜,只剩下幾只水雉和野鴨在弱弱地叫著。
阿媽在蒙古包的氈子上用干草做了一個窩,又蓋上了一件又輕又暖的羽絨服。為了保持恒溫,她在寒冷的春夜熄滅了家人取暖的牛糞火。為了安全,哪怕是去湖邊取一桶水的工夫,她也會像城里人那樣給蒙古包鎖上門。雛雁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誕生了。阿媽用雙手焐干了雛雁的羽毛,從此每天想著如何把這只雁送回碧水藍(lán)天。
天鵝路過的時候,阿媽抱著它送到蘆葦叢邊上,想讓它跟著天鵝的隊伍走,期望它跟著天鵝找到雁群??蛇@只蒙古包里出生的雁,一沾湖面就突然聰明得活像家里那條牧羊犬——叼住馬尾巴不放松,到底滑行上了岸。阿媽把它放在蒙古包頂上,推著它往下飛,它嚇得咕咕叫,一動也不動。秋天了,當(dāng)年的羊羔全部出欄,空蕩蕩的草原上就剩下了這只孤零零的雁。偶然中,它看到了白色的炊煙后面有一隊大雁正飛過,好像也看到了地上的它,一齊發(fā)出低低的叫聲,它終于萌生出了一絲不甘心,竟然忽地一下,飛上了平常要阿媽舉著才能上去的蒙古包,沖著天上的雁隊又是扇翅膀,又是伸直了脖子大聲叫。
不知道它們之間是如何溝通的,天上的雁隊低低盤旋,不一會兒,從中落下來兩只健壯的雁。阿媽趕忙躲進(jìn)牛糞垛的影子里,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恐怕驚擾了這次天賜的機(jī)會。只見那兩只雁圍著這只未經(jīng)過父母培訓(xùn),終日混跡于羊群的雁轉(zhuǎn)了好幾圈,無奈地留下幾聲哀鳴便離開了。阿媽想,都怪自己太寵愛這個沒有父母的孩子,把它喂得太肥了,肚子大得活像一個鄉(xiāng)里的干部。它若是在蘆葦里長大,身子會輕盈得像一朵云,兩只健壯的雁就能夠把它背在肩上飛上天。在遷徙的路途中,借助頭雁雙翅推動的氣流,它的翅膀完全可以慢慢舞動起來,最后跟隨著雁群一起飛到南方,在曠野和水泊里練下筋骨,長些本事,明春歸來時,它就是一只真正的大雁了。當(dāng)然也有另一種可能,由于大自然的不可捉摸,由于自己的膽怯或失誤,它難保不像許多兄弟姐妹一樣,在希望越來越近的時刻,耗盡了最后的氣力,墜入山谷或海洋……
草原飄雪,羊群中長大的這只雁,站在蒙古包的門前等待阿媽撒下的食物,左右尋覓著昔日的羊羔伙伴,時而向著天空惆悵地張望,時而咕咕低鳴。天一天比一天冷,千里冰封的季節(jié)開始了。終日哆哆嗦嗦、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它,一雙翅膀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僵硬,原本肥厚的腳蹼,被化了又凍的冰雪撕成了絲絲縷縷的碎片。阿媽把它抱進(jìn)蒙古包,它才慢慢暖和了,生出幾分精神來。它先是從床底下的柳條筐里爬出來,接著開始胡亂撲騰翅膀,一會兒推倒了奶桶,一會打碎了燈泡,還差一點被燒得紅通通的鐵爐子燙著。阿媽用條軟皮繩把它拴在蒙古包的門邊上,它看到門外的天,是那樣蔚藍(lán)明亮,大概想象出那以往的自由,便一次次發(fā)起飛翔的沖擊,結(jié)果一次次被繩子拽回來。
沒辦法,阿媽只好用剪羊毛的剪子,剪掉了它翅膀上的雁翎。
蒙古包里終于安靜了。它臥在床底下的柳條筐里,兩只眼睛骨碌碌地跟著阿媽的靴子轉(zhuǎn),肩上那一對光禿禿的翅尖,常常徒勞地伸出去,又耷拉下來,不過那種撲撲騰騰的心勁已經(jīng)衰弱了,如果不是吃食喝水的時候喉嚨里發(fā)出咯咯咕咕的聲音,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它的存在。
阿媽用小魚小蝦喂它的時候總是說,吃好,喝好,你就能熬過這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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