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古今
當?shù)厝肆晳T把家鄉(xiāng)叫做崔家長嶺。兩百年前,人們在這里聚族而居,有三十多戶人家,順大堤南面一字擺開,高低錯落于柳蔭之中。在當時的洪湖淤積區(qū),這已算是大村落了。
村子偎依在大堤的懷里,這大堤是護茭垸大堤的北段。護茭垸是幾個村落的先民們肩挑背扛積年累月建筑而成,方圓幾十里。堤高約五米左右,主要是防御當?shù)氐男『樗那忠u。沿堤兩側,小荷塘星羅棋布。夏日來臨,造物主在明鏡似的塘里畫滿了碧綠的荷葉,所有的荷擎著雨蓋爭高直舉,互不相讓,互相摩挲。清晨,粉荷垂露,晶瑩的露珠圓溜溜的,一陣清風拂過,珍珠在碧玉盤里輕盈地溜來滾去 。一不留神,珍珠滾進塘里,咚的一聲清響,在荷葉間回蕩。最引人注目的是萬綠叢中數(shù)點紅與白了。含笑綻放的荷花,風姿綽約,風情萬種。紅色的花骨朵,豐滿飽和,紅暈如夢似幻,低眉含羞,給人以生活中最美妙的聯(lián)想,是大家閨秀的風范 ;不遠處的白花骨朵,沉靜、素樸、清純,是小家碧玉的典型,給人以親密無間之感。有一種荷葉,見無出頭之日,索性匍匐水面,隨波蕩漾,供青蛙在上面凝眸,讓荷葉間漏下的陽光在上面閃爍 ,或 月夜欣賞蛙鳴咕咕,魚兒的唼喋。
荷塘中間鑲嵌著一條較寬的路,向南伸進村子里,沿北爬上大堤。堤上下綠草如茵,綴著星星點點的細碎野花,毫不起眼,但也為大堤染上了一層詩意。我幼時,夏夜酷熱難耐,大人們抱著床單,夾著芭蕉扇,帶著三兒四女的去堤上乘涼。母親把床單抖開,往斜坡上一鋪,我們便迫不及待地橫七豎八地躺在上面。母親便大聲說:“好生睡,就一頭,多睡幾個人!"堤上到處是人聲,芭蕉扇噼啪聲。有人亮開嗓子喚風:“唔——喔——”夏夜里人們有喚風的習俗,這也許是從遠古時代傳來的吧?喚風多為嗓門粗亮的男人,喚得極悠揚,喚得我們的細喉嚨也癢癢的,也跟著“唔——喔——”地喚,稚聲嫩氣的,聲音短而促,逗得旁邊的人哈哈大笑。喚風不成,見一只螢火蟲一閃一閃地飛來,我們便光了腳丫搶著去捉它。不知誰手疾眼快,一下抓住了它,捏在指縫間,好奇地看著幽幽的光一明一滅。玩膩了,聽見有人在講古話,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聽。故事多為民間故事,挺神秘的,我們往往信以為真。
天下露水了。母親說,露久了會生病的,就催我們起身回家。我們一百個不情愿地爬起來,揉著惺忪睡眼,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母親的步子走。我們是多么想在青草堤上,枕著荷香,聽著陣陣蛙鼓,直睡到天亮?。?/p>
站在大堤上,堤如弓,而村子如弦,爬上堤的路如箭。張弓搭箭,向北射一箭之地,便臥著一條古老的上十八運河。村、堤、河,便為這條路一線穿古今了。(如今,河變稻田,堤夷為平地,村子面目全非,唯有這條彎彎曲曲的路似曾相識)河與路連接處的西邊,是一架高大的青磚窯。據(jù)說,這是十八運河上三架窯之一。清末民初,窯火旺盛,運磚的船只舳艫相連,似炭的窯黑子,古銅色臉膛的挑夫,在木船上碼磚時清脆的撞擊聲,映著波光粼粼的河水,襯著藍天、原野,是那么的古樸、和諧、悠遠。
十八垸河九曲十八彎。開鑿時,河道官欺軟怕硬,或受大戶人家的賄賂,便繞開有權有勢人的田而彎掉了一般人家的地。民間傳說,監(jiān)利大地上,河流某段有早飯彎、晚飯彎奇怪的稱呼。意思是吃過早飯,用過晚飯后,河官讓河道在續(xù)開鑿處拐了彎。不言而喻,河官是受了田主的賄,受賄的時間只是吃飯的一會兒工夫。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只有用詼諧的名稱來名河彎處,寄托諷刺的味道。家鄉(xiāng)這條河,彎彎曲曲,其中也許有故事,只是年代久遠,早已堙沒于時間的煙波之中。(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河流上游連長江大堤,下游稱下十八垸河通洪湖。村子里多數(shù)人家造有較大的木船,用桐油油得杏紅杏紅。村民們的貿(mào)易活動主要靠船來完成,閑月里,常下洪湖沿江上溯去岳陽做買賣。這地方多水災,倒江堤是常事。江水來時,人們便拖兒帶女,扶老攜幼哭著喊著上船去湖南逃荒,一家人的命運寄托在這只船上,是死是活全聽天由命。在大災難面前,木船是人們的救命船;平日無事便停泊在村后堤邊小溝里,任小鳥在船上跳躍嘰喳,飛上旋下。
這條河里最熱鬧、最富有詩意的莫過于每年的端午節(jié)了。正常年景,人們吃過粽子和煮雞蛋,喝了雄黃酒后,孔武有力的年輕人把龍船上蘆葦編的人字形蓋具掀掉,一聲“一、二、三”,起船抬向小溝中。劃出溝,劃到大窯處,鄰村相約好的兩只龍船剛好如約趕來。大家互相施過禮,寒過暄,道過客氣后,便由岸上發(fā)令手紅旗一揮,三條輕巧的龍舟劈波斬浪地向前沖去。堤上坡下擠滿了人,爭著看船頭的那三個旗手的神氣,蓬蓬的鼓聲蕩漾著人們的心旌。這三個旗手是他們村子的形象大使。他們頭纏紅巾,腰抹紅帶,映著白家機布背心和黑短褲,黑里透紅的肌肉綻放著誘人的青春氣息。他們揮舞著紅旗,如一道紅色的閃電,指揮著劃手的節(jié)奏,姿勢是那樣的舒展、瀟灑。那英姿颯爽的樣子撩得兩岸跑著觀看的少女們含情脈脈。小孩子也邊剝著雞蛋邊看哪只船劃得快,不小心,剝出的白且細嫩的雞蛋滾落河中卻連頭也懶得顧。
龍船競渡的終點是大木橋。這時大木橋的欄桿上已伏滿了人,紛紛把身子探了出去。橋下水面上橫牽著一條紅線,靜靜的恭候勝利者。一會兒,無論誰家的船先撞上紅線,岸邊即刻燃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人們一片歡聲笑語。天真的小孩紛紛把粽子扔到龍船上,算是犒勞龍舟健兒了。健兒們舍舟登岸,在橋邊豆腐店里小憩,那三個年輕的旗手上岸時,穿過人群時,羞紅了偷眼暗相形的少女們的臉。 那百年前的蓬蓬鼓聲,常常在我夢中敲響,悠揚著古時家鄉(xiāng)的淳樸韻味,回蕩著醉人的古風。那河、那人、那詩意,唉。撫今追昔,感慨系之,作聯(lián)一副:雨煙籠端陽哪有人家包粽子;藍草浮綠水不知何處劃龍舟。
曲終人散,仍有人倚著欄桿,目送著龍舟淡成一個黑點,看著脈脈的河水,遙想著下一次的龍舟競渡。
這是一幅讓人留戀的鄉(xiāng)村端午風俗畫,木橋,便是這畫卷中的神來之筆。大堤出村不遠略北折,即與垸河相擁好,形成要津。地方上人募集資金,購上好佳木,請良工巧匠,建了一座十幾米長四米寬的木橋。欄桿上鑲嵌著雕龍秀鳳的欄板,橋兩頭也雕刻著四只栩栩如生的龍頭,納南北清風秀氣,扶正祛邪,保一方平安。南來北往的行人,垸河上過往船夫,老遠便能望見那紅色的欄桿,嘆道:“多美的紅橋??!”
附近村落一萬姓人家,擅打豆腐,見這里無人居住,遂在橋南堤旁購了一塊地,搭了幾間茅草棚,做起豆腐生意來。夜半,趕路人行到這里,見燈火如豆,夫妻倆人在嘰里呱啦,鍋碗瓢盆在叮當,就輕聲問:“東家,有豆腐漿喝沒有?”“有有,進來歇口氣吧!”“打攪您,來三盅?!睙岷鹾酢⑻鸾蚪虻亩怪竟鞠露?,抹抹嘴,咂咂舌,道謝告辭。十月天寒,茅店煙暖,雞聲喔喔,月掛西天,板橋上白霜如銀,上面早已染上了雜亂的腳印。
夏夜,垸河水漲,月明之夜,長橋臥波,滿河流動著銀色的月光,撩逗著淡淡的乳白色的一抹薄霧 ,漂浮著夜行船上咿呀咿呀的槳聲
這長橋在我的記憶中,似乎只見過一次,那時已破爛不堪,歪斜倚側,橋板烏黑粗糙,麻麻點點,已是風燭殘年。不久,填何為田,木橋肢解拔根,灰飛煙滅。美麗的紅橋,賀龍率領紅軍隊伍揚鞭躍馬走過的橋,從此,隨著百年相依的清波,永遠地走進了記憶。
河路連接處的東邊約二十余米處,有一條穿過旱地的引水溝,長約百余米。大集體時,小隊里在這里安裝了一臺雙人蹬踏的大水車,車水灌溉堤外的一片水田。這原始的水車非常有趣。在水車碼頭處豎兩根粗大的木樁,頂部橫一粗大的圓木,下部離地尺余也安一粗圓木,中間套轆轤,再把水車桶子上長串的取水刨子套在轆轤上,塞木栓卡牢。轆轤兩邊傍木樁處各裝直徑七十公分左右的木板齒輪一個,車水時,兩人同時爬上橫木,掛住身子,雙腳蹬在木齒輪上,說聲踏吧,于是兩雙腳原地踏輪地蹬起來,水車刨子咿呀咕咕地哼起來,押著濕漉漉的韻,十分悅耳動聽。母親曾打一個謎語我猜:一群鵝,趕下河,喝清水,上陡坡。我說是水車。現(xiàn)在想來,這個民間謎語形象生動。隊里車水的人多為中老年人,一車就是一天。車著車著,荒年歌也就隨著水車里的水流了出來。監(jiān)利民歌生長于湖荒草地,調(diào)多低回婉轉憂傷,有極強的感染力,最能傳達人民在這塊湖荒草地上的喜怒哀樂。車水雖不太累,但很枯燥,看膩了身邊的花花草草,就唱起了原生態(tài)的《正月子飄》:正月子飄是新春,我送情哥嘛外外子喲,去當兵嘛奴的干哥。十個當兵九個苦,哪個嘛當兵啦外外之喲有下落喲嘛奴的干哥······》調(diào)子凄苦,聲音在原野上回蕩,很多人聽了,常想起幾十年前戰(zhàn)死在洪湖根據(jù)地里的親人們。
這雙人水車在七十年代初隨著抽水機的到來迅速退出歷史舞臺,如今連單人水車也難覓只影了。人喜歡現(xiàn)代化的生活,但在精神上卻懷戀那古樸的原始風景。雙人水車上的農(nóng)夫,車水一天,腰酸背痛腳發(fā)麻,但他們面對綠油油的禾苗,扯開嗓子唱歌時那悠揚的聲音在原野上回蕩,那快樂的情景讓人感覺進入了伏羲氏時代,原始得讓人回味。
垸河北面是一個湖,東西長約三公里寬約一公里,水深一米余。湖里長滿了蘆葦。這湖在幾百年前也許為梅李倆姓所有,故名梅李湖。初春水暖,枯 敗的蘆葦里的新芽從水中冒出來。到了夏天,湖中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碧綠的蘆葦,新葉嫩綠,劍指長空,傲氣昂然如初生的牛犢不怕虎;而經(jīng)風雨傲酷暑的綠中泛白的蘆葦葉,拋物線似的低垂著,含情脈脈若有所思。蘆葦大多高約四米余亭亭玉立,婀娜多姿。起風時,滿湖泛著碧浪。站在里面,遮天蔽日,幾米開外不見蹤影。過去鬧匪患和東洋鬼子入侵時,村民們托著兒女拼命地淌過垸河,爬進葦叢里逃命。土匪和鬼子到了河邊,不敢下去,怕中埋伏,只好垂頭喪氣地走了。說來可惜,一年夏天,鬼子來了,哨兵封鎖了大堤。村子里一強漢,在鬼子快進村時,鄰里勸他快逃,他居然佯不睬,慢吞吞地走上堤。鬼子大喝:“站住!"他不理,仍然爬堤,嗖的一聲,槍響了,強漢栽倒在堤下,汩汩地流了一灘血。
蘆葦葉在端午前已長得又長又青了村民們紛紛下湖采葦葉幾百片,濕漉漉地上岸,夾在腋下吱吱地響。將釆來的葦葉放在鍋中煮沸,悶上一夜,揭開鍋蓋,一股濃濃的葦葉香撲面而來。于是,家家開始包粽子,準備迎接端午節(jié)了。
深秋時節(jié),蘆葦放穗了,一綹一綹的葦穗如白色的羊角辮,又似東晉清談人士懷中的拂塵在湖面上瀟灑地拂著;遠處看,又似朵朵白云在流動。到了初冬,葦穗抽成縷縷白絮,淡淡的,借著輕風在湖面上蕩蕩悠悠,和白云比輕盈,落得村子里到處都是。湖水漸漸向湖心退去,于是,村中窮困的人就下湖砍葦稈,用獨輪車運回家,編成簾子,建草棚時用作隔墻;或屋上換了新草蓋,再用葦稈簾子覆在上面,免得雞飛上去啄亂或用爪刨亂,同時也防大風吹我屋上三重茅。村子里一些無立錐之地的人家,靠給人傭耕,生存維艱。他們家的房子用自制的土磚建成,低而矮,一家七八口人就擠在里面;又在屋旁栽幾根柱子,橫上幾根檁子,鋪上椽片,再鋪上稻草;三方用葦稈編成墻壁,涂滿稀泥,這就是廚房了。所以,深秋時節(jié),湖中各個角落常飄出歡聲笑語。就地取材,建一個小茅舍,雖然簡陋,但畢竟有了一個家,臨時遮風擋雨的家。
解放以后,梅李湖改造成立一季中稻田,為朱河、汴河兩鎮(zhèn)幾個村瓜分。少年時,我常常牽了水牛去湖邊放牛。夏天的黃昏,涼風習習,夕陽的余暉灑滿了湖面,抹紅了一望無際的稻田。我坐在綠草岸邊,呼吸著泥土的清香,想起了救家鄉(xiāng)于苦難中的蘆葦,想起了上十八垸河水誘人的漣漪,欸乃的槳聲,尋找河邊紅軍隊伍的足跡,更追憶父祖輩們在這片土地上艱辛歲月。家鄉(xiāng)的黑土清波,春花秋月,鄉(xiāng)音鄉(xiāng)情已融入我的血液,是我的精神家園。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村民們?nèi)粘龆魅杖攵?,依著二十四?jié)氣,安排農(nóng)事活動,過四時八節(jié),其間還點綴一些信巫敬神、舞龍玩采蓮船等活動,在熱鬧的民俗活動中釋放凄風苦雨中的愁緒,放松一年四季緊張的肌肉,綻放燦爛的笑容,灑下滿村開心的笑聲
先從家鄉(xiāng)的過年說起吧。
進入臘月,便拉開了過年的序幕。小的時候,我們說到快過年了便激動不已?,F(xiàn)在想起來,四十年前的年味,實在是寒酸。俗語說,大人望種田,小孩望過年。臘月是吉月,母親常說,臘時臘月要講禁忌,不要說不吉利的話,不要打架罵人等。臘月里做新衣,家家接裁縫上門做衣服。我家窮,往往幾年才接裁縫師傅做一次新衣服。每一次的新衣做得大得多,預計是我們?nèi)旰笕阅艽?。那時我跟祖父母外出做客,常借別人的新衣穿,那感覺總是怪怪的。當新衣服做好后,我想:再不用借別人的了。到了臘月半,家家開始泡糯米打糍粑。每戶都要打十幾個糍粑,一個糍粑約需米十斤左右。每一個糍粑的捶打十分累人,不是干力氣活的人對付不了這差事。見別人家打糍粑了,母親便泡百多斤糯米,泡上一天一夜,變松軟了,再用筲箕端到塘中清淘,然后上甑,用白膜覆口,灶中燒劈材猛火,紅彤彤的。鍋中開水滾沸,甑中米香四溢,蒸汽滿屋,預示可扯甑了。父親雙手把甑從鍋中扯起來,彎著腰快步端到堂屋里。青石碓臼已抹凈,里面青黑,斑駁點點,厚重古樸,歷經(jīng)了百多年的風雨。母親鏟幾瓢糯米到碓中,父親便側身持抓子捶起來。父親捶一下,母親把綻開的糯米飯扒向凹處。反復捶扒,約十分鐘后,糍粑已捶打得晶亮,不時黏在抓子上,母親把糍粑翻一個身,抹掉抓子上的飯,再抹一點水,又捶幾下,就可以吃欠子了。有鄰居來串門,大聲說:"張嬸,打發(fā)財糍粑了!"母親說:“湊個熱鬧,打幾個娃娃們吃,免得欠。來,吃欠子!”鄰居客氣,母親故意做相說:“你這個人,怕我的娃們以后吃你的?”就揪了一把,粘了糖插了筷,塞給鄰居吃。母親隨即扯起打熟了的糍粑,攤在門板的米糠上,因為糍粑干后才不會粘在門板上。一個糍粑打下來,父親總要喘著氣歇一會兒。這時,你在村子里走走,隔不了幾家,打糍粑的啪啪聲不絕於耳。我想:為什么叫糍粑?粑者,啪啪聲也,故名。
過了幾天,糍粑硬翅了,父親把它切成小片,拿幾片豎在灶中烘烤。灶火把糍粑烤得鼓鼓的,熟了,母親掰掉尖角,鼓處中空,就用勺子舀了紅糖塞在里面,遞給我們吃,而她呢,從來只吃不放糖的糍粑的。
臘月二十四,別的地方是過小年,我們這里卻說這天是老鼠嫁丫頭,是不興慶賀的。到了二十五六,隊里派人車水挖藕。塘干了,雨雪紛飛,男人們打著赤腳去挖藕。藕是過年時的主打食品,必須多挖,家家都會挖上一擔泥藕,橫幾支在水里泡著,讓孩子們蹲在岸邊用稻草檫洗,大人用挑子挑回家。這天的晚飯,雪白的藕片帶著荷香端上了桌,人們津津有味地嚼著,看著門外的雪花出神。
到了二十七,人們唱起了過年的歌謠:二十七,掃屋脊;二十八,趕雞殺;二十九,到了手,三十初一喝甜酒。這甜酒,就是家家都會做的糯米酒,一般給孩子們喝,大人們喝一點“過河”的白酒。日子艱難,村民過年,更多的是享受祖先們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年味,享受著孩子們在饑餓歲月里長大的喜悅,享受自己遙遠的夢中一點模糊希望······
除夕到了!
村子里家家戶戶簡單地吃過早飯,便隆重地忙年飯。雖然窮,但年飯菜依然是十碗,取十全十美之意。菜的大致內(nèi)容是陰米泡渣丸子,三鮮湯,黃花雞肉,辣雞塊拌胡蘿卜,煎魚,劃魚,蒸魚,藕湯兩盤,青菜一盤。吃青菜寓意是清吉太平、清清白白,是一家人對來年的祈福。青菜采之于園中,雞是家養(yǎng)的,魚乃隊里干塘時所分,至于肉,是憑大隊里發(fā)的兩斤肉票而買來的。這兩斤肉就是整個春節(jié)的葷菜了,母親精打細算地切著,肉盡量往后留,以待家中不速之客。吃年飯一般在下午三點左右。吃年飯前,父親要敬家神祖宗牌位。先點燃九根香,三根敬家神,插香缽里;三根敬天神,插屋檐下;最后三根祭灶神。畢,在家神牌位前燒黃表一刀,口中念念有詞,不外祈求神靈保佑之類。父親跪在蒲團上,態(tài)度極為虔誠,雙目凝視著黃表中的吱吱火舌,希望神靈有求必應,有設么事陰中化解。我和妹妹在一旁嬉鬧,父親必大聲呵斥?;鹕嗤淌闪烁赣H指尖的黃表,他輕輕一抬手,讓余火及灰燼在堂屋里飄蕩時,已趴在地上,連叩了三個響頭,爬起來,難得一笑地說:“吃年飯吧!”我就哐當一聲關上了門。吃年飯要放鞭炮,但沒錢,這道程序也就省了。所以那時村子里的年飯,大多吃得悄無聲息的,只有零星幾點的小鞭的寂寞綻放。
年飯吃完了,我們洗澡畢,換上久已盼望的新衣,去村中玩,有錦衣晝行的童趣。天黑了,父親在堂屋西墻邊碼了小火塘,搬來已晾干的樹兜和樹枝,來烤火守歲。夜幕已臨,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火塘里的火燒得畢畢剝剝地響,不時火星飛濺,如流星雨?;鹂镜萌藴嘏孢m,是最美的享受,就是金鑾寶殿上的皇帝也不過如此。我喊母親來烤火,她從旁邊的廚房里出來,笑瞇瞇地說:“我還要點鍋燈敬司命菩薩呢!"我說:“為什么要敬司命菩薩?”母親彎下腰,伸出凍得通紅的手在火上晃了晃,說:“臘月三十這天夜晚,司命菩薩要飛上天向玉皇大帝匯報這家人的情況,因此,家家都要收清灶門,點鍋燈,點香燭三根請求灶神上天言好事,保護著家人平安?!闭f完搓搓手又去忙活去了。一會兒,我去廚房,見大鍋中,一個破碗底里,淺淺的清油中浮著一根棉捻子,碗口邊掛著一團幽幽的光,一閃一閃的,和著縷縷香燭味,迷蒙中有一種神秘感。我想,灶神是蹲在這兒還是上天去了呢?我有點心慌了,趕緊去坐在母親身邊。
我問母親,除夕守歲要守多久?她說,頭起(古時候,若干年前)時 ,三兄四弟樹大不分家,一大家子圍火塘而坐到天明。我說那好無聊的。母親說:“熱鬧著呢!講古話,打謎語,唱蓮花落;講祖上的故事;講為人處世的道理;前傳后教,一代傳一代?!蔽液闷娴卣f:“媽,你打幾個謎語我們猜?”“好,你聽著:兩姊妹,隔道堤,你不到我里,我不到你里?!薄@個簡單,是眼睛?!薄拔艺f一個難點的:腳踏黃板橋,手扳岳陽樓,有事望天上,無事咬石頭?!蔽艺f:“以什么為破?(提示范圍)”“石頭”我裝出能猜出的神氣,搖頭晃腦,抓耳撓腮,不時瞟瞟母親,希望她還能提示一下,可母親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抿著嘴微笑。母親說:“還裝行吧?”我呵呵笑?!安还帜?,這東西前幾年還有,自打有了機器就沒有了,是舂米的碓?!蔽夜首魃鷼獾卣f:“這個不算,再來一個。”“好,仔細聽:生在蘆州府,長在蘆洲縣,抽漿蘿卜在江邊,存在的骨頭在江底”“什么為破?”“蟲子,家里年年養(yǎng)?!薄班?,繭子!”母親笑了。猜了很多迷,興未盡,又央求她講故事。母親抓了一把細干柴塞進樹蔸下,火舌唰的一下升起來了,映得土磚屋通紅。兩個妹妹在火塘里扒著玉米粒,爆的一聲,幾粒玉米爆成了白花,喜得她兩爭搶了起來。母親笑了,接著講了《張公百忍得金人》,三個老庚》《狗子耕田》《烏鴉返哺》等。母親只上了兩年學,卻很會講民間故事,順口說的俗語更是俯拾即是。我從小懂得的一些道理,都是母親平日不經(jīng)意間就事論事講給我聽的。
臨睡時 ,母親囑咐我們,明天不能說不吉利的話。說從前有一家人,正月初一起來洗臉,老大說話不清,洗和死不分,偏又好說話,倒了水,大聲喊:“都出來死!”做母親的聽了,不便訓斥隨即把這盆水倒了,大聲說:“都不死了。”巧妙化解了尷尬。母親的意思是初一不能說“死”這個字。即使家徒四壁,過了年,不久就要度春荒了,但她一心向前看,相信一家人會逢兇化吉,好日子一定會到來;相信她和父親憑著兩雙手拼死苦做,會把我們養(yǎng)大的。寫到這里,我又想起詩經(jīng)中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之句,眼眶不知不覺地潤濕了。
新年凌晨,家家早起。先敬了家神再敬天神,放鞭炮,再去給本房長輩們拜年。舊時給長輩們拜年是要跪在地上拜的,解放以后,禮節(jié)從簡,改為打躬作揖,送祝福語。近來人們拜年,君子動口不動手了。
拜完了年,大伙就提著鞭炮成群結隊地去墳地給祖先們拜年。老人們指點墳墓,逐一介紹。想想若干年前,墳墓中人也是如此指點,如今,荒冢累累,陰陽兩隔,一個在里頭,一個在外頭,讓人感嘆天地一逆旅,萬物為過客而唏噓不已。
如天氣晴好,村子里便敲響了歡樂的鑼鼓,舞著色彩斑斕的蛟龍,挨家挨戶送恭賀。高昂著的紅紅的龍頭鉆進了屋,向家神行禮畢,回首從大門口橫著的龍身下梭出來,跟著玩珠人哐當哐當?shù)捻懧曓D,轉到寬闊處,舞龍收水,站著、半跪著、挪到長凳上玩,玩到興奮處,大伙兒喔喔地喊起來,伴著暴風驟雨般的鼓點,龍在空中翻江倒海,天昏地暗,眨眼時,似有騰空而去之勢 。這時,有力不濟者 ,旁邊一人倏地一下子鉆了進去,把那喘著粗氣的人換下來,換得韻律流暢,讓觀者叫好。村子里的人全涌了出來,把龍圍得水泄不通 ,大人在歡笑,小孩在鉆來擠去,玩得不亦樂乎。鑼鼓聲喧天,鞭炮聲震地,整個村子浮在新年的歡樂氣氛中。新年祥和,讓人無限的留戀。
初二是女婿給丈母娘家拜年日,外孫未成親以前,女婿是要攜妻帶子女來拜年的。這一天,女婿是本房人家的公客,依次到各家去過早。過早曰吃碟子,菜肴全是鹵菜,蛋、雞肉、海帶、藕之類。邊喝酒邊談古說今,最后來一碗豆皮子。這樣吃過幾家,中飯也就不必吃了。過了初四,人們說年跑了,歷來都這么說。上溯到遠古,先人們大概是把年作為動物來看待的。它究竟是兇是吉,不得而知。
村民信巫,這種請神活動已流傳上千年,是鄉(xiāng)村古老的神文化。村民有了病患,先信巫后信醫(yī),當然也有不信巫的。
信巫度神扶乩是鄉(xiāng)村新年時的重頭戲。每到正月初五之后,各村子先后想起了鑼鼓,曰請神鼓,請神保佑村民平安,風調(diào)雨順等,持續(xù)十天半月者有之,男女老少擠在神堂里踮腳伸頸地看。神雖然來無影去無蹤,但村民無不敬畏,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當代以來,信巫之風漸 淡,雖每年新春仍有敬神活動,但已少了若干年前的虔誠,漸漸地融入了娛樂的意識。有神明附體的馬腳(扶乩手),也從大流,你說玩玩,就向神請示,夜里,燒幾刀黃表,神人對話,曰可。報告批了,于是就開始玩起來。
敬完了神,就吃元宵節(jié)的團子。團子又大又圓,在甑中蒸得玉潤,非常好吃,這是荊南地區(qū)風味小吃。轉眼土地菩薩夫婦的生日,鄉(xiāng)人一起湊份子,祭祀他們,祈求五谷豐登,畢,一起吃飯喝酒快樂。三月三,婦女們挎著小籃,去陌上花間,田壟上剮地米菜。這種草莖細長,小圓葉,作淺灰色?;丶蚁磧?,和雞蛋煮。掰開煮熟的雞蛋殼,蛋白略變色,散發(fā)出一種幽香。母親說,三月三吃了這種蛋,這一年頭不疼。我們吃了,似乎頭該疼的時候還是疼。到了五月五,龍船又響鼓,家家門前掛一大把艾蒿葉,曰避邪。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又曰鬼節(jié)。人們給逝去的親人燒紙錢,期限是十四日。傳說鬼得到錢后便去打節(jié)貨,到了十五,陰間商鋪關門歇業(yè),停止經(jīng)營,紙錢燒遲了,影響鬼過節(jié)日。八月十五吃月餅,普天同慶。但在監(jiān)利地區(qū)的千村萬落,太陽快落水時,人們絡繹奔赴長江故道邊上車鎮(zhèn)的護國山真武祖師廟朝拜。民間傳說,真武祖師爺年年歲歲在金頂,八月十五護國山。他老人家翻身千里,攜武當紫煙,屈駕光臨護國山,大施法水,普度眾生。機會難得,信徒們都想神人對話,祛災祈福。這一天一夜,護國山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此習俗自明初至今不衰。更有虔誠者,為求子,請廟中道士做求子文,揣在懷中,千里迢迢上武當金頂朝拜。據(jù)說,多有應者。
倆姓好合,天成佳偶,瓜瓞綿綿,乃人倫之大事。而重男輕女,似乎很多地方所共有,亦古人之情結。民間曰女生外相而男傳香火。誰家中降生了男孩,人皆賀喜“得了龍子”;添了女孩,人道賀“得了酒壇子有酒喝”。主人勉強地賠笑,言中有失望之意。鄉(xiāng)間流行娃娃親,皆為親朋好友所牽線。男孩長到十七八歲即在媒人的引領下過門認親。過門就是見女家父母,認親還包括女家的至親人家,“認”必須送禮物,即古時的納徵,四五樣不等。女家是主角,要多送,往往送的多,娶到女孩的保險指數(shù)越高。禮物中女孩的禮品計劃單列,各色布八到十種,家有老底子的送洋錢幾塊等,看得女孩心旌起伏 ,也惹得女伴們羨慕。認親過門選定在端午、中秋、臘月下旬這三個節(jié)點之內(nèi)。認過之后,直到完婚,準女婿必須在這三個節(jié)日到來之前送禮,曰送節(jié)禮。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鄉(xiāng)間小路上,挑著兩大籮筐禮品的男孩絡繹不絕。每擔至少七十斤以上,女家近,還輕松;如遠隔二三十里,那也是為伊消得人憔悴。不過,鄉(xiāng)里男孩上工早,已煉得結實如小豹子,對付這點活不在話下,何況馬上就要見到在水一方的伊人,喜不自勝,無力也有力了。穿過幾座村,繞過幾道河,到了女家,吃了飯,瞟了幾眼妹子,就動身回家。丈母娘照例把送來的食品回贈一小部分,供他打發(fā)在路上道喜的熟人。這是禮俗。我們小的時候,常守在本村要道處 ,攔下滿臉喜氣的大哥哥們,讓他們留下買路的食品,坐在路邊,大快朵頤。
八十年代以后,幾千年大行其道的娃娃親在大發(fā)展時代的背景下,逐漸淡出婚姻的舞臺,進入歷史陳跡。青年人自由戀愛,追求美好的一生緣,完婚時,所有禮俗均在這兩天一鍵點擊完成,省去了許多繁文縟節(jié)。
千百年來,娃娃親的成功系數(shù)極高,雙方父母極守誠信,悔婚很少,除非殘疾癡呆。女孩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命運一抹黑,完成聽天命。解放后,男孩送節(jié)禮去女家,女孩羞答答地借故從男孩身邊走過去,捕捉一些表面信息,供自己參考判斷;婚期前可在嫂子的陪同下跟男孩去街上打衣料,可近距離觀察男孩。如對方現(xiàn)了原形,或太差勁等,不想糟蹋自己的青春,便向父母提出悔婚。做父母的一般不同意,無論你怎樣哭哭啼啼,總是無濟于事,因為悔婚常被人側目,且悔了婚要退還男家的財禮,而財禮已用于兒子送給了另一家姑娘,為了兒子,也只有犧牲女兒的情感與青春了。女孩不愿這樣糊里糊涂地做一世人,且見某要好男子人才俱佳,可望不可即,心中煎熬,一念之差,便多上吊服毒自盡,一朵鮮花雨打風吹去,讓人嘆息,這是剛烈女子的做派。更多的女子見男孩不中意,雖有怨言,即使偶有糊涂的想法,但看在父母雙親的份上,念及幼小的弟弟,便在心中慢慢掐滅了這苗頭,且寬慰自己,“女生菜籽命,落到肥田里一蔸肥菜,落到瘦田里一蔸瘦菜。"把自己賭在明天的命運中。想到此,出嫁時抱著娘親,哭得花枝亂顫,哭得旁邊的親友心里酸酸的,然后發(fā)親上路,一路上眼紅紅的,默默不語。這是聽天由命的一派。
這樣的悲劇,我小時候見過很多,我似乎能憐香惜玉,常常想著她們的不幸,想著她們和這些猥瑣的男人怎樣痛苦地過一輩子,一朵朵鮮花竟被他們糟蹋了,要是我長大了,不就可以'救"一個嗎?后來讀了《紅樓夢》,才知道賈寶玉也有自己這樣的想法。直到今天,我的心底仍然存在著一份這樣的情感。在祖先們的生活中,婚姻是嚴肅的,這個理念傳而一統(tǒng)。如今,世風流變,人心巨變,婚姻的神圣漸漸淡化,千百種理由堂而皇之。在情感世界,有一些人已還原成了動物。結婚證,應是一張船票,讓時間把我們慢慢送到人生的彼岸,中途最好不要獨自下船。
家鄉(xiāng)在解放以前有搶婚的習俗。誰家太貧,也就缺少媒妁之言。族中一男子,年過三十尚未有家室。適鄰村一寡婦,夫喪而曰堅守。村中人一鼓搗,夜半即明火執(zhí)仗抬花轎去搶。搶來后,婦人不從,多日嘶聲竭力大罵,上吊跳河均未能如愿。一家人十分沮喪,一籌莫展。一日,我族祖崔品英聞言,遂從軍中趕來,騎著高頭大馬,配斜皮帶,挎手槍,耍著皮鞭跳下馬,命人將婦人綁于樹上,嗖嗖幾鞭,婦人即嘰哩嘎啦求饒:"我再不罵了勒······”,且答應好好過日子。此陋習后絕跡。改革開放以前,因家貧而未娶的男子大有人在;即便娶了,也是步人后塵。那時有力無處使,不像如今,可打工賺錢,領一個外來妹回家。
本地有一條流傳多年的謎語:在娘家,青枝綠葉;到婆家,面黃肌瘦。不提起,還可以,一提起,淚四流。謎底:竹篙。寫盡了竹子的形象和神韻,更概括了多數(shù)女孩的封建包辦婚姻下的痛苦與不幸及一份深深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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