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歲月里的故事
留 在 歲 月 里 的 故 事
------月下李說
我這幾十年,總是隨著父母居住,也總是在這座城市的東南區(qū)域里移居。
記得讀小學時,住在一個叫馬場子的地方,這里有著八道巷子,我們住在二道巷的十四號,是這巷子把頭的第一個院落。院里分為三塊,前院一片空地,有著一個滲井和廁所,生活的污水都倒在滲井里,人的污物就拉在毛廁中。中院東西四間廈房,南面是上房,上房為一廳兩室,房的西側(cè)有著一條通往后院的路,后院不大,立著一堵矮墻,土坯壘的,有幾處已經(jīng)坍塌,人能跨著過去,隔壁就是另一人家的后院。
中院里住人,人有四家,我們占著兩間西廈,東廈一間住著一個大夫之家,大夫在一家骨科醫(yī)院工作,女人也是醫(yī)院的藥劑師。另一家住著一位孤獨老太,是裹了足的小腳老婆,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小女孩。上房是東家,一個大戶,有七八口人,管事的是那房東老太。老太信佛,據(jù)說是大雁塔的居士,整天手中捻著一串佛珠,呢喃喃地念經(jīng)。兒子有一臺卡車,在外跑運輸,很少能見人。媳婦帶著幾個孩子與老太生活,家里十分的熱鬧。
中院是有天井的,出門是臺階,階下為一方平地,用青灰色磚鋪著。每逢落雨,特別是大雨,下水就慢,天井里就積起半池雨水,我們正好在那里玩耍。從作業(yè)本中撕下一張紙來,疊出一個帶篷子的小船,放在池水中,看著那水面上泛起一個又一個的小水泡,那小船就在水泡中漂浮,不住地被水珠兒打濕。船兒越走越慢,漂不到池水中央,篷子就陷了下去,原地打著轉(zhuǎn),傾斜后沉在水面上不動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看著自己造出的小船這般不經(jīng)風雨,這么輕易地就被雨水吞沒,心里很不服氣。立即又去疊了一只,放下,又在水中打個彎便沉了。正懊惱,房東的小伙伴也跑著過來,手里拿著一只小船,那船真讓我羨慕,是一只木質(zhì)船,像個游艇,有五顏六色的窗戶,很迷人。
他把船兒放進水里,用手輕輕一推,船便急速地往水中去,身后還留下水的波紋,任憑這雨水怎么去打,它都不在乎。他告訴我:是他爸爸從外地帶的。他的臉上完全是一種榮耀感,我望著那只船兒,心里很不服氣。
我開始在家中翻找木塊,用小刀一點點地削,削出個前角,又削去個斜面,就有了一個船體,在上面粘上木條,鉆出幾個小孔,插上幾根冰棍棒兒,前后拉上細線,剪一些三角形的彩色紙沾上,真就像一個游船,很漂亮的船兒。又用彩筆畫了許多圓窗,救生圈,那船一下就活了,不亞于房東伙伴兒的那只。我端來一盆水,放船在里面,不料它總是向一邊傾倒,我知道是重心有問題,就在船下釘了許多鐵釘,當船兒穩(wěn)穩(wěn)地立在水中時,我高興地跳了起來。
從那以后,每逢下雨,天井中積了水,我就拿出那船兒去顯擺。小伙伴看我的船比他的大,跑地又快又好看,就非要與我交換不可,我就不換。后來,他就不拿船兒出來,卻嚷嚷著叫我給他做一個。我做了,但比我的要小,讓他跑不過我。
那時候,自來水沒有通到院子,吃水要去巷口的水站挑。快做飯了,母親下班回來,說:去挑兩擔水,記著拿水牌。我挑起水桶,捏著一塊寫著水字的紙牌,慢悠悠地往水站去。水站已經(jīng)有人排隊,一溜兒的水桶順著斜坡排下來,走一個,桶子便向前挪一步??粗撬畤W嘩在流,桶子是一個接一個的在換。看水站的是一個胖女人,頭發(fā)總是蓬松凌亂,好像從來都不洗臉,眼角里總流著擦不凈的眼屎。她一邊放水,還一邊不停的嚷嚷,叫桶子跟緊,免得把水浪費掉。她的嚷嚷聲很叫人心煩,那嘩嘩的流水聲都蓋不住。
我那時個兒小,提水桶有些費力,桶快滿了去提,就來不及上空桶,水便流在地上。那胖女人就開始叫嚷:十四號院的娃是咋回事,水讓你糟蹋成這樣子,去讓你媽來挑。我沒搭理她,去擔水桶,她卻關(guān)了水龍頭,又說:聽見沒有,下次你來就不給水。我瞪了她一眼,挑起水桶搖搖晃晃地走了。
回去后,告訴母親,母親笑說:那胖子就是個人來瘋,我去給她說。母親果真去了,不知給她說了什么,打那以后,她對我就特別的好,常常關(guān)照我慢點提,別碰傷了腳。后來才知道,母親找她時,送她了一雙線織的手套,叫她冬天保暖手。因為冬天放水真是寒冷,她的那雙手常常凍得通紅腫脹。她懂得感恩,這恩就是對我好些。
記得來年春上,突然幾天不見了那看水的胖女人,卻來了一個干瘦的老頭。我問母親,說那女人病了,喉嚨上長了一個東西,說不出話來,我好興奮。
在這個院子里生活,是很熱鬧的。天不亮,我就被父親叫醒,眼睛粘粘的,便背起書包往學校去。有時,我就睡的很死,任憑父親三聲五聲地叫,我竟不知。父親即刻就從另一間屋里沖了過來,拿著掃帚把兒往我的被子上敲打,這嘰里咣當?shù)穆曇魧⑽殷@醒,一咕嚕翻下床,臉也不洗,抓起書包就往外跑,路上啃個涼饃算是吃了早餐。午間回來,母親早已將面條搟好,整整齊齊地涼在案板上,我吃飽了飯,便與上房的小伙伴去后院玩耍。
那里四處是荒草,堆著一些破磚,特別到了秋后,磚堆里就到處有蛐蛐的叫聲。那聲音是很誘人的,我們不停地在翻找,竟忘記了上學時間,伙伴的母親在屋里叫喊,我們才匆匆忙忙的跑著去學校。
晚飯的時候,這院子就最熱鬧,大夫的女人總是在屋檐下炒菜,記不清她是哪里人,就愛吃米,頓頓都要炒菜,菜在鍋里刺啦啦的響,她卻唱著一首教堂的歌,詞兒是聽不清的,卻能聽到耶穌、耶穌的呼喚聲,那是一種帶著托腔的音調(diào),沒有起伏,平平的調(diào)子,還夾雜著一些口語的味道,說不上好聽,卻也能聽得順耳。
她的丈夫,一個高個兒清瘦的男人,平時言語不多,就喜歡吃完飯坐在門口與人聊天,都是一些病人那里發(fā)生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上房里人多,每每飯時,那些孩子就端上一碗湯面,坐在門前的木凳上,稀稀溜溜的吃。他家愛吃湯面,很少看見吃米,老太姓牟,吃飯從不出門,我們叫她牟婆,也是一個裹足的老太,對她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
大清早,她睡不著覺,手里捻著佛珠,在那天井中兜圈,口里喃喃的,總是聽不清念得什么,但是那種呢喃之音,常常將我從夢中喚醒。過后,她便洗漱刷牙,滿嘴的白沫就含進一口清水,仰頭呼嚕直響,猛的噴了出來,一地的沫子。她又用一根圈狀的鐵絲,去刮那舌上的黃苔,刮著就有些惡心,急忙喝口水漱漱又吐出,我?guī)状慰此词臉幼樱睦锞头笎盒?,可她的感覺像是很舒服。我就不明白,她為什么每天都要這般作踐自己呢!
第二件事,便是念佛。幾乎每晚,人們都熄燈了,她卻在自己的佛堂里念經(jīng)。木魚聲不緊不慢,很清晰,有時木魚聲就打得緊,和著她那念經(jīng)的聲音,讓人很著急,好像會發(fā)生什么事一樣。我不懂得佛經(jīng)該怎么念,是不是跟念佛人的心境有關(guān)!還有一種聲音,是一種極其清脆的銅鈴聲,總在念經(jīng)快要結(jié)束時,那鈴聲就響幾下。我曾問過她,那銅鈴聲是什么東西,她說:那叫引罄,是一種法器。那時的我是聽不明白的,只知道這聲兒聽了,人就安心地睡去了,好像這種聲音能喚醒什么似的?,F(xiàn)在才明白,這法器就是用來喚醒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
其實,這院子里最孤獨和寂寞的要算那個孤身老太了。她裹了足,走起路來總是小心翼翼,院人都喊她小腳,她便也這么答應。她與母親聊得來,因為母親愛干凈,屋里從來沒有亂放過東西,一切都是井井有條,干干凈凈的,而她也是這么個性情,桌子上遲早都擦的黑明锃亮,摸不到一絲的灰塵。她要出門,身上的衣服就有棱有角,就沒見過一點邋遢的樣子。只要太陽好,早晚就能看到她窗臺上晾著那雙黑絨面的小腳鞋。那是一雙平絨面的小鞋子,鞋面上繡著一對紅色的花,看不出那是什么花兒,但搭在黑絨面上就很好看,放在窗臺上,陽光照著倒像一對擺設品。
她總是要讓里面曬的暖暖和和,舒適干凈才穿,穿前非要用干凈的布子去擦它。我說她是個潔癖婆,母親還嚷嚷我,因為她與母親關(guān)系近,我便常常去她屋里玩,她總叫我脫了鞋坐到床上,用被子暖著腿腳和她那小女子玩洋片。她卻嘴里叼著個煙,忙前忙后的收拾屋子,那顆煙卻可以不離嘴,總是粘在唇邊,與你說話,煙也不會落下。她的手總是停不下來,屋子弄畢便坐在床邊上,帶起一只頂針又在捺鞋底,時不時將那針尖放在發(fā)際間蹭蹭,好像那樣會讓針尖鋒利似的。
我見他常常在捺鞋底,就弄不明白,她那么小的腳,走路又那般的慢慢悠悠,一年能穿壞幾雙鞋,用得著這么整天的捺鞋底。后來我見她給母親納了一雙鞋,很漂亮,針角細密又整齊,黑絲絨的鞋面干干凈凈。母親就喜歡的不得了,那雙鞋母親從不讓我去洗,怕?lián)p壞了鞋面。
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小腳,聽母親講她出了遠門,去尋找她的前夫。不久她就回來了,她與以前不同,那扇黑漆漆的木門總是閉著,屋里聽不到一點響動,也不見了那個小女子。偶爾幾個夜里,就聽到有人在抽泣,母親說肯定是小腳。不長時間,她就病了,煙吸的很兇,得了肺病,住進醫(yī)院。記得母親曾給她送過兩次飯,說她怪可憐的,沒有一個親人。
她出院的那段日子是我最難忘的,開始她白天里不停地咳嗽,慢慢的晚上也有了咳咳的聲音。我去看過她,她斜躺在窗口邊,無力的樣子,說幾句話,就要停下來喘上幾口氣,就這樣她還不停地去點那支煙,抽一口就咳咳幾聲,我說你為什么要這樣抽煙,她望著我說:孩子,你不懂,我的心里有多苦啊!我看她的眼圈紅了,有淚水從眼角里慢慢淌了下來。我沒敢再問話,輕輕地往出走,剛到門口,就聽到她有氣無力地說:孩子,常來陪陪我。我噢了一聲,回到家里,一直都很難過,把小腳的境況學給了母親,母親嘆了聲說:你沒事和她聊聊,她也沒幾天了。
沒有多久,我放學回來,院里亂糟糟的,站著不少陌生的人,在抬一副擔架,小腳躺在擔架上流著淚和院里人依依不舍地告別,看到我時眼淚就嘩嘩地涌了出來。我眼睛也紅了,含著淚躲在母親的身后,看著她被人一顛一顛的抬出了院門。母親說是她的前夫知道她情況不好接她走了,而她走后沒有兩個月,就有消息來說她過世了。這消息使我和母親難過了很長時間,院里人常常都在念道她。那是肺病奪去了她的生命,也是她的孤獨讓她染上了肺病。在我的記憶中,她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寂寞一生的女人,她一定是有著一肚子辛酸淚水和故事的女人。
在這里,我住過了十三四歲,快要上中學的時候,家就搬走了。盡管這里是我的幼年時期,但總是記著院子里那扇褪了漆的木門,推開時便吱吱紐紐地響,關(guān)上門一定要上好門閂,以防陌生人和那些討飯的進入。那時要飯的多,時不時就有闖入院子的,只要進來了,就挨家門口站著討要,這家給個幾分錢,那家要個饅頭,上房總是有剩下的湯面條,就倒給討飯的吃。
中院里也有著一道門,記不清是四扇還是六扇,人常用的就是中間的兩扇。那門是木雕式的,上段有鏤空的花紋,是云圖和花瓶的圖案,下面卻是浮雕的樣式,雕著福壽圖,刻著許些卍字的符號。那時的我并不懂的這卍字是佛教中吉祥的意思,是呈現(xiàn)在大海云天間的吉祥象征。就知道德國納粹是用它作為標志的,因此我看到它就有著一種下意識的反感,更不知道這兩種卍字還有著方向不同的截然差別。我曾經(jīng)用小刀破壞了許多卍字,讓它統(tǒng)統(tǒng)變成一個十字形。這種童時的幼稚,佛是可以善解的,就連上房的牟老太也不曾有過任何的反應。
記得在那個院子里,我經(jīng)歷了除四害的運動。那是一場全民消滅蒼蠅、蚊子、老鼠和麻雀的真實行動。一連三日,這個城市的人們就像瘋了一樣,上房的上房,上墻的上墻,就連大樹上也爬著人。人們不住地吆喝、吶喊,走在巷子里,手捏著個銅盆,拿著桿杖,不住地敲打。這個城市就爆發(fā)出極大的叮叮咣咣的怪響,這種聲音驚天動地,人都要震得要死,不用說那些柔弱的驚恐之鳥,那些不能停歇的麻雀了。
那些天,我早早地爬梯子上到房頂,舉一把掃帚不停地吶喊,喊累了,就坐在瓦楞上看熱鬧。四面都是吆喝的人們,有舉竹竿的,竿上就掛著一件大紅的襯衣,有敲臉盆的,打鑼的,吆喝聲四起,吶喊聲震天。你想,在中國那么大的國土上,占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中,齊聲吶喊、吼叫,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氣勢,怎能不讓那小小麻雀膽戰(zhàn)心驚呢!我就看著一只只麻雀飛著飛著就像一塊石頭一樣墜落下來,摔到地上死去。那是累死的,是耗盡了氣力而亡的。
在我吆喝的第三天,有只麻雀就墜到我站著的房上,眼睛睜著,呼哧呼哧地喘吁,我去捉它時,連動都不動,我可憐麻雀如此遭罪。怎么也想不通,一只小小的麻雀怎就讓人痛恨到非誅滅不可的程度,它的罪孽真有這么大嗎!我的心慈軟了,悄悄將它放進瓦檐下一個舊的麻雀窩里,想讓它休息一晚,明日早早飛離。
可我想錯了,第二天清晨,就在天井的角落里,我看到了那只麻雀,身體已經(jīng)變硬,眼睛睜得大大的,那一定是驚恐之亡的癥狀,死不瞑目啊!我將它悄悄埋在后院的土墻下,沒有拿它的尸體去換取除四害的榮譽。沒隔多久,這四害中就將麻雀刪除了,說它吃害蟲比吃糧食多,屬益鳥。這對麻雀來說,真是一場天大的災難,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盡乎滅絕了,好多年過去,麻雀就明顯的少了??蓪τ谌祟悂碚f,那只是一個小小的麻雀風波,很快就過去,就被人們遺忘的干干凈凈。
至于老鼠,我是很有一套辦法的。那時老鼠多,幾乎家家都有,老鼠都不大,常常在有廚房的屋子里做窩。每到夜晚,家里安靜的時候,它便探著腦袋,一閃一閃地出來。在案板上溜達,沒有找到吃的,便又開始翻箱倒柜,上到放調(diào)料的板柜里,絲絲啦啦地亂響。我常常在寫作業(yè)的時候,老鼠就開始表演,我就靜靜的看。突然有時就想捉它,敲一下桌子,它立即就消失了。我馬上找來一些木板,在它常走的地方,隔出一條通道,通道盡頭便是案邊,下面放一盆水。我便靜靜的在那里等,只有周圍沒有了聲音,那老鼠很快就出來。好像它發(fā)現(xiàn)了變化,總是走走停停,四處嗅嗅??伤€是走進我設的局里,我猛地跨了過去,堵了它的后路。它突然開始亂竄起來,回不去了,調(diào)頭往前跑,看著是個口,就已經(jīng)到了桌邊,咕咚一聲就進了水里。
我一直蹲在盆邊,看著老鼠在水中游,開始很急,慢慢就游不動了,貼著盆沿兒死命地往上爬,實在爬不上來就開始往下沉。我便可憐起這只小老鼠,找來一塊磚放在水的中間,讓它緩口氣。那天夜里我就這么放著,想它是逃不掉的,可萬萬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去看,一切都在,老鼠卻不見了。在那間屋子里,我一直這么和老鼠在玩。
我居住的那道巷子是在城市最繁華的東大街上,天天上學要從街上走過,記得很清,這條街里是有著各種各樣的商店、面鋪和一些雜貨攤點,整天街上人流不斷,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要從這里購買,盡管當時物資供應極為貧乏,購物要憑證憑票,但這條街上的繁華程度始終不減。當年,這條街上有著大的三家食品店,四家有名的餐館,一個菜市場,一個書店和一座郵政大樓。最大的食品店在鐘樓的東南角,那里有著一圈的玻璃窗。人從門前過,就能看到誘人的、紅紅綠綠的糖果,烤的黃亮亮的點心,看著人就想流口水,那種對食物的占有欲會強烈地爆發(fā)出來。我常常走在這段路上,眼睛就不往別處瞅,眼巴巴地盯著那些喜愛的點心看不夠。有時便跑了進去,挨著柜臺走上一圈,讓腹中的饞蟲飽飽眼福。其它兩個食品店也是我常去的地方,那個年月人們怎么總是吃不飽啊。
這條街上有著四家老字號飯店,那便是古城鼎鼎有名的老孫家泡饃館,西安飯莊,白云章餃子館和陳志俊面店。那個年代,人們?nèi)背陨俅?,常常處于饑餓狀態(tài),這些地方總是少不了人,逢年過節(jié),人們買點心買糖果都要排隊,而且還不能多買,限量供應。特別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糧食極為短缺,城市人的口糧根本吃不到月底,缺少蔬菜和副食,吃不上油和肉,人們肚子沒有油水,整天處于一種饑餓狀態(tài)。城市人有在機關(guān)工作的,政府還有些補貼,每戶每月能拿到一張用餐劵,去西安飯莊吃上一頓大餐。那飯吃的非常熱鬧,得早早地去排隊,隊是轉(zhuǎn)著圈子往前走,最少也得一個多小時。眼看著進了門,好大的餐廳里全是人的頭,座無虛席。服務員領(lǐng)著進去,走到最里面那張桌上,席便滿了,后面的得再等。
眼巴巴瞧著服務員跑來跑去,就想著肉的香味,口水便往下流。菜開始上了,一份一份地上桌。桌上的人都是陌生的,大家坐在這里共享大餐,心情是愉快的,相互間問東道西,好像多年不見的朋友。只有當那些菜上了的時候,人便無語了,忙著夾菜,忙著往嘴里填,那種速度是極快的,快的你剛剛吃了兩口,盤子就空了。尤其是肉菜,消失的速度常常在眨眼之間。我總是搶不到一塊肉,也總是在母親的幫助下,我吃到了一個雞翅。
每當吃上這么一頓大餐后,人就能飽上幾天,慢慢的又開始感覺饑餓,開始期盼下一次的大餐。對于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來說,這樣的餐是想都不得想的,餓急了,就只有討吃,哪里能討上!就擁到了城里,開始了搶吃搶喝。
在這條街上的所有餐館中,搶吃搶喝的現(xiàn)象隨時都在發(fā)生。眼看著你端上一碗飯還沒有上筷子,門外突然就沖進一條餓漢,爬到你桌前,呸呸就是兩口唾沫到了碗里。你幾乎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抱住碗往外跑,死命地往下吞咽。他的衣衫襤褸,臉色黑黢黢,臟兮兮,鼻孔總是流著鼻涕。你被惡心的咽不下唾沫,木呆在那里。他卻蹲在一處,舔那個空碗,你攆著出去,看到的是一副饑餓浪倉的面孔,你怒目而視,他依舊在舔著碗,神情永遠都是饑餓的。
人們看慣了這種情景,但又該同情誰呢!就有老人說話了:算了!他們也是餓的受不住了,不然誰會搶著吃呢。這話常常就軟了人心,被搶的只好自認倒霉掃興而去。
我看見了一位老太太,在一家食品店的柜臺前,掏出一個用手帕包住的小包,一層一層的摻開拿出了錢,叫服務員稱了兩塊白皮點心。那是老人的喜愛之物,她捧在手心里,瞧著卻舍不得吃的樣子,慢慢地走向門口。忽然,就有一個漢子,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兩只黑乎乎的爪子直撲點心而去。眨眼間,點心落入漢子手中,他撒腿就跑,邊跑邊往嘴里塞東西,包點心的紙都吞了下去。老太太受此驚嚇,一屁股癱軟在商店門口,半天出不來聲,渾身顫抖,突然地就哭出了聲:“這該死的,連我這快死的人都不放過。這是我攢了多長時間的錢啊,就想吃口點心,你都不讓我吃??!”
這哭聲引來了圍觀,大家同情這位老人,可誰又能制止住饑餓呢!人們只好勸說那位老人平靜下來。老人又望著不遠處坐在地上的那個漢子,氣得走了。
還是在這條街上,當饑餓的寒潮漸漸遠去,人們的生活開始平靜下來,我每天上學依舊從這條街上走過,總是要遇到一個人物。這人物在當時的西安城已經(jīng)小有名氣,大家都叫她蠢女。我認識她,還是由于與我同行的伙伴。他的后腦勺比常人要大,老遠瞧去就像鼓出的大包。我和他走過一個商店門口,蠢女總依靠在門邊的立柱前,看著我們過來,她就笑笑的,突然脫口而出一句話:“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打傘你有大頭?!蔽覀兤鹣炔⑽丛谝?,那蠢女卻不放過這戲弄人的機會,居然跑了過來,盯著我的伙伴,提高了嗓門像念詩一樣,說了一遍又一遍,引的周圍路人哈哈大笑。
我的伙伴憤怒了,瞪大了眼,沖著蠢女過去,蠢女毫無懼色,還死皮賴臉的笑,笑地流出了口水,連鼻涕一起往下淌。她忙用袖子去抹,那口水鼻涕拉扯了一手落了一地,看著我的伙伴,又傻傻地笑,又說:“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打傘你有大頭。你咋的!還想打人。打人嘍!打人嘍!”她邊喊邊抹鼻涕,竟將袖頭捂到臉上,嘿嘿嘿地笑著走了。
路人都笑著走了,我拉起伙伴讓他走,他立著不動,還要找那蠢女,我說那是個瘋子,你能和她講得清。伙伴只好跟我走了,可從那天起,這蠢女就記住了我倆,只要看見我們,就開始那句大頭的話,漸漸,我們也聽慣了,不在理她,她倒有些收斂,有時喊有時就不喊,只是傻傻地望著我們笑。
慢慢就聽人說,蠢女是西安一個大戶人家的閨女,家中有宅院就十幾棟,有媒人說喜,她死活都看不上,父母寧要她嫁,財禮準備了一河灘,她卻尋死尋活地對抗,最終上了吊,被人救下,又被父親重重的打了一頓,從此便不吃不喝,躲進閨房數(shù)月不出門,爾后就成了這般樣子。父母沒法子,讓她自由著去了。她就在這條熱鬧的街上隨心所欲地活著。
她活的隨意,這條街上任何一家店面都可以去,到食品店能要上幾塊點心,餐館能要吃要喝,去老孫家就能吃上羊肉泡饃,白云章餃子館能端上熱騰騰的餃子,到西安飯莊就能得到一只葫蘆雞的腿。在這里她沒有吃虧的地界,人人都知道她,知道她傻的有福,傻的有個性,也算那個時代的抗婚女豪杰。所以她在這個社會中得到了大家的關(guān)心和照顧。
她常常喜歡干好事,進了老孫家泡饃館,就開始幫人家收拾碗筷,抹桌子挪板凳,,搞得店鋪伙計不知所措,還是老板出來,硬勸也勸不住,便拉著她去后臺洗碗。結(jié)果,她洗慣了碗,就天天來,頓頓洗,人來瘋似的。老板并不怕她吃,就怕她的樣子會攆走客人,最后想著法兒勸走了??伤皇莻€正常人,哪根神經(jīng)又興奮了,她就會轉(zhuǎn)回來的,人們也習慣了她。
在這條街上,她是自由的,自由地在大劇院.門前竟將褲子掉到腿下,引起一片轟笑聲,她卻不緊不慢的站在那兒,裸著下身說:“看啥呢!笑啥呢!不就是個褲子掉下了么,你們就不脫褲子。哼!”說著,氣呼呼地、慢慢地提了起來,抹了一把鼻涕,向一個商店走去。她這樣的趣事太多,多的老西安人都能給你講出許多段子,成了西安家喻戶曉的知名人物。
當時,在這條街上除了老孫家泡饃館和西安飯莊外,還有兩家餐館開的十分紅火,那便是陳子俊面店和白云章餃子館。面店在街中繁華地段端履門西北角,門面不大,放著七八張桌子,可去吃面的人常常都站到了門外。陳家的面寬、筋、柔軟,撈到碗里無論怎么攪,面就不斷、不粘,吃到嘴里柔軟筋道。再用熱油一潑,辣面、蔥花兒、紅油油的又綠英英的,看著就會流口水。那個年代,人們以面食為主,用油去潑,常常會舍不得,因為油是定量供應,你潑不起,再說你也做不出人家的味道。由此這家面店就馳名了這座城市,有人說到西安不吃老孫家泡饃不行,不吃陳子俊的扯面也不行。
當然,西安人吃面也愛吃餃子,餃子就去白云章。白云章在菊花園對面的菜市場口,有著一定的規(guī)模,餃子賣的很火,經(jīng)常滿園,有人站著隊等。這餃子皮薄餡飽味道好,我家里來了客人,母親就叫我去那里買皮買餡,回家包餃子招待客人,客人吃了還要,就將白云章介紹給他,他竟成了那里的???。
記不清是那一年的事,這白云章就出了奇聞。說一個醫(yī)生從那里買餃子餡回來,吃餃子時竟察覺味道不對,便將餡兒拿去醫(yī)院化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有大便成分。這下出了大事,組織上派人調(diào)查,查出一位職工因為工作出問題,被扣了工資,心懷不滿,下此惡招,那人被開除了,餃子館公開向社會道了歉。這件事就流傳數(shù)年不息,人們害怕了這種惡作劇,白云章餃子館也就由此變的不景氣。
這兩家餐館自文革后期便開始衰敗,終究不明何因,到現(xiàn)在連個名聲都沒有留下。而如今保留下來的,就是陜西著名的老孫家泡饃館和西安飯莊了。
中學時期,我家又搬到了西一路,這是一處獨院,像個小別墅,有著兩層小樓,院子是不大的,記得有一棵老槐樹,就在我住的二樓窗前,樹身很粗,皺皺巴巴地爬滿紋路,總是有小蟲子在那里忙碌。樓上是木質(zhì)的地板,深紅的顏色已經(jīng)退的斑駁難看,人走在上面卻很有彈性,軟軟的總是咯噔咯噔的響。我們的東鄰住著一對母女,很少能看到她們,每到晚上卻能聽到她們在走動。快要升學考試了,她家的小女孩要考初中,整天在家里背書,能聽到母女倆吵嚷的聲音,那女孩常常在哭,我奇怪這母女倆為什么總是吵吵嚷嚷!
一天放學,在樓梯口碰見那個小女孩,她又眼淚汪汪地爬在樓梯上抽泣,我望著她悄悄地問:“你媽媽嚷你了!”她沒吱聲,搖了搖頭?!澳悄銥槭裁纯偸强薨?!”我問?!跋胛?a target="_blank">爸爸?!彼f著又眼淚巴巴的?!拔以趺礇]見過你爸爸!”“他死了。我媽媽是后媽,她不喜歡我?!蔽颐靼琢耍浅M樗?,我讓她去家里玩,她就是不去,卻突然對我說:“大哥哥能帶我走嗎?”“想去哪里呀!”我有些好奇。“走的遠遠的,再也不想回家?!彼僦熳跇翘萆险f,我有些害怕,她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說:“這要和你媽媽說呢?!彼戳宋乙谎?,就再也不說話了,我走的時候,她看著我,眼睛潮潮的,我心里很難過。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很生氣,說:“我得找找她媽,孩子這么小怎忍受得了呢?!蹦赣H真的找過她媽,回來還很高興,說她媽媽還比較通情達理,我也就心靜了許多。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母親不在,我便坐在樓梯口等她。突然我看到母親和那小女孩的媽媽一塊進了院子,她好像眼睛紅紅的,分手時母親竟說:“你也不要急,已經(jīng)報了案,會找到的,也許跑到同學家了,會回來的?!蔽颐靼琢耍∨⒖隙ㄗ哌h了,她是不會回來的。
果然,半個月過去了,小女孩渺無音訊,她媽媽像瘋了一樣,天天在屋里哭,派出所也來過幾次,但還是沒有找到。說來也怪,就是那段時間,當?shù)胤抗芩蝗煌ㄖ覀?,說這座房子已被政府列為文物保護單位,因為它是舊時一位很有身份的人物的別墅,具有文史研究價值,政府要收回去。所以那些天父母忙著尋找新的家,我心里也是荒荒的,可我知道小女孩還是沒找到。
計劃搬家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前那棵老槐樹,黑漆漆的陰影就像一群怪獸。我看到了許多圖形,像一個人的臉,有鼻子和嘴,卻找不到眼睛,看著看著就又像一頭獅子,張著嘴在那里吼叫。忽然在那樹梢的尖上,我居然看出了一個女孩的臉,真像鄰居的小女孩,有著長長的睫毛,眼睛還一閃一閃地在動。她究竟去了哪里呀!難道在這棵樹上望著我嗎!在這種幻影里我睡著了。
突然的一聲巨響,我被驚醒。那樹正在窗前舞動,嘩嘩地響,聽到一聲雷鳴和電閃,窗上就噼噼啪啪地落了雨點,接著大雨如水簾似的漫住眼前的一切,就聽到風和雨的狂吼,樹在拼命地搖擺、掙扎,仿佛要被撕碎了。我有點恐懼,用被子將自己裹地嚴嚴的,但暴風雨的狂叫聲卻不曾減弱,漸漸,我有些迷糊了,好像是在夢里,我又看到了那個小女孩,站在風雨中哭喊著,叫著他的爸爸。
第二天,我們就搬走了,住到城東的一個居民區(qū)里。有關(guān)這段生活中所有的人和事以及情感中那些波動,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漸漸淡去,最終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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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歲月里的故事的評論 (共 9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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