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夏天

梁孟偉

身邊涌動著汽車的滾滾熱浪，腳步拍擊著滾燙的柏油路面，身體感受著城市的“蒸浴”、“桑拿”，頭腦經(jīng)歷著烈日下的一片空白。人間六月天，人們在悶熱之中煎熬，在熱冷之間轉(zhuǎn)換，在懵懂之中度日，于是自己的思緒又飛回家鄉(xiāng)，在青山綠水之間翱翔。

其實，故鄉(xiāng)同樣要經(jīng)歷長長的夏天，同樣要經(jīng)受酷暑的煎熬，但故鄉(xiāng)的夏天熱烈而清靜，生動而豐滿，不會像夏天的城市那樣，仿佛置身于一張無處藏身的幔，讓人陷入悲觀和絕望。

故鄉(xiāng)的夏天有陽也有陰，有熱也有風(fēng)。雖有汗滴禾下土的炎熱，更有清風(fēng)拂衣襟的清涼。不管是插秧或耘田，頭頂咬人的毒日，腳陷滾燙的泥水，整個身體好像從水中撈起來似的。只要從田埂走向那棵大樹下，那片竹林中，清涼就會涌動在你的身邊，再佐以冰涼的山泉，習(xí)習(xí)的微風(fēng)，你會感受勞動帶來的愉悅，淋漓以后的暢快，覺得自己是羲皇上人。

夏天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節(jié)，最辛苦的時光，既要搶收早稻又要搶種晚稻。剛剛還是金黃色的田野，幾天之內(nèi)就要變成一片新綠。早上搶收，開始用的是稻桶，舉起稻把一下下地往桶沿上抽打。后來用上了腳踏打稻機，再后來用上了電動打稻機，因為割倒的稻把飄在水上，打稻時的水點就濺在身上，雖是炎炎夏日，渾身濕漉漉的倒也清涼。下午就是拔秧插秧，這時雷雨常來湊熱鬧，一場大雨把上一丘田的人們澆成落湯雞，下一丘田卻水平如鏡沒有半星雨點。(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雙搶完了，下田以后是上山，正勞力總要挑糞便擔豬牛欄，一二百斤的重量一壓上肩，跋涉在毫無遮擋的山路上，汗水早就濕透了衣衫。汗衣一次次被烈日曬干，每人的衣服會結(jié)起一層白白的鹽。等到把一擔人糞絲毫未溢地送上山岡，回望崎嶇的來路油然而生一種征服后的豪邁。等到太陽西斜，放了學(xué)的孩子或上了年紀的老人，就會把點心送到大家的身邊。因為小麥已收，點心大多是湯粥麥食之類。點心的背后，是家庭條件的展覽，女人能耐的比拼。有的把麥餅搽得又白又薄，有的把玉米餅做得又香又脆，有的把米粥熬得又稠又粘。生產(chǎn)隊長看看各人的點心陸續(xù)送到，然后瞄瞄西斜的太陽，就一聲斷喝，“吃點心啰！”于是大家放下手中的農(nóng)具，走向自家的竹籃，掀開蓋著的毛巾，然后坐在樹陰下，一邊吃著點心，一邊眺望著群山。寂寞的山岡飯菜飄香，相聚的大伙笑語喧嘩。這時悠悠的白云飄在蒼穹藍天，徐徐的輕風(fēng)掠過樹葉竹梢，淙淙的泉水流過褐石碧草，嘰嘰的鳥聲滑向花叢深澗。那是一份連接曠古的寧靜，那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和諧，那是一種純粹高尚的幸福，那是一種無拘無束的放縱。

當然，那時的農(nóng)村并非世外桃源，那時的生活實在清貧寒酸，但生活的欲望就是吃飽穿暖，人們的眼界就在數(shù)里方圓。欲望低了，煩惱自然少了；思想純了，快樂自然來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簡單就是一種幸福，清貧成為一種超脫。心境即環(huán)境，這也成了炎夏有清涼的一個原因。

太陽收走了山岡上最后一片金光，彩霞把西天打扮得紅艷欲燃。東方的碧空升起一彎淡月，樹叢竹林開始鳥兒的合唱。山村的炊煙織出清白的薄霧，群山黛青成大致的輪廓。于是我們趕著牛、背著犁、肩著鋤、挑著擔，走向那片灰瓦土墻的家園，彎彎的山路上響起紛亂的腳步，起伏的山岡變幻著朦朧的剪影。最可愛的是耕牛，崗上最先升起是那一對彎彎的牛角，接著是長長的臉龐，接著是涂著銀輝的圓圓的牛身。月光下的夜歸，夜幕下的剪影，是夏天黃昏一道黑白的風(fēng)景。

晚歸洗澡是一天中的最好享受，一切的愜意都儲藏在村后的深潭。白天它是群山之中的一塊翡翠，月下它是浮光躍金的一片星天。勞作了一天的鄉(xiāng)親，一放下肩上的鋤頭扁擔，就急急地往后門潭趕。溪灘上的卵石有的大如西瓜，有的小如拳頭；有的光潔如玉，有的點點如麻。而沿潭一圈則環(huán)繞著金色的黃沙，仿佛給碧玉鑲上一道美麗的金邊。當人們急不可耐地沖向那黑亮的潭水，潭水用她一身的柔滑和無邊的清涼，擁抱著勤勞善良的人們。這時的潭水撫慰著你，這時的月光包圍著你，這時的小魚輕啄著你，這時的知了歌唱著你，這時你就會變成一條快樂的魚，在月光星輝中騰躍出沒。我們的每個細胞都經(jīng)歷著碧波的輕撫，我們的每個毛孔都像花兒一樣盛開，我們擁抱月亮月亮卻碎成無數(shù)的花瓣，我們捉拿著星星星星卻躲進了深潭。因為父母還等著晚飯，我們不能一味貪玩，于是戀戀不舍地踉蹌上岸，月光照耀著古銅色的肌膚，清風(fēng)輕撫著水淋淋的身軀。我們像一群醉漢，踏著月色回家轉(zhuǎn)。

因與山水相鄰，夏蚊自然眾多。故鄉(xiāng)自有特殊的驅(qū)蚊方法，割來成捆的艾草，曬干后用稻草一截截扎好，等到晚上吃飯時點燃，艾草只冒煙不燃燒，那裊裊的清香就能把毒蚊驅(qū)趕，一家人無憂無慮地享受晚餐。

晚上納涼的方法五花八門，大人一般在家中庭院，燒一把艾沏一壺茶沐一身月，擺一擺龍門話一話家常，等到汗收了體涼了人散了，就舉著拳頭伸著懶腰往蚊帳里一鉆，呼嚕呼嚕地唱起了眠鼾。但小伙子沒有這么簡單，他們成群結(jié)隊拿著草席捏著蒲扇，成排地躺在溪灘的曬谷場上，看著繁星，聊著空天。有的人貪圖涼快，干脆躺在溪中木橋的橋板上面，一個接著一個從這頭躺到那頭，當然時有睡熟落水的事兒發(fā)生。朦朧中聽到“嘩”的聲響，人們就睡眼惺忪地看看橋下，一圈水花中露出一顆頭來，然后揮手奮臂游向岸邊，揩一揩身體又到橋上躺了下來。躺在橋上，天上是璀璨的星光，水中是微漾的月亮，四周是模糊的煙樹，整個身體有一種眠云醉月、凌空欲飛的感覺，真不知自己睡在地上還是天上？

夏夜最有趣的還是車水和看瓜。月光下的瓜田泛著一片青光，大大小小的花皮西瓜，如一只只圓滾滾的豬寶寶，懶洋洋地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而在瓜地邊上，搭建著一座三角形的稻草瓜棚，以供看瓜人休息所用?？垂系耐砩峡梢猿怨?，看瓜的晚上還有各種玩耍，小孩常常舉著捉蟲用的絲棉套，去捕捉瓜田上明滅的流螢。等到流螢粘滿了棉套，亮晶晶地像輪月亮。

夏天易旱，常要車水，車水就是把溪溝里的水通過水車傳遞接力到田里。水車有長有短，十幾米的像長長的龍骨，短一點的通常四五米光景。長水車由三人或多人車水，短一點由兩人或一人車水。晚上車水既掙工分，又有玩伴，還可吃到瓜果。因為都是小伙伴，車水常做惡作習(xí)，如故意把水車踏得飛快，不很擅長的就跟不上飛轉(zhuǎn)的踏腳，腳步一空人就被懸空掛在靠胸的木檔上。另外大家一律規(guī)定，車水得把短褲脫光，這樣人人一絲不掛，等到有人射來一束手電，大家慌亂得忘記了統(tǒng)一的步伐，腳步一亂全都掛在高高的水車之上，像一串青蛙，真有說不出的尷尬。

啊，故鄉(xiāng)的夏天！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one124.com/subject/3851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