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山走筆
陳宗輝
一
專車把我們送到吾園峽,我們就開始了盤山石徑的攀登。順著石階登蓬萊,好比上云梯。這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登山毅力的考驗。
繞過小水電站,跨過清清的小溪流,迎面一架大山,筆直矗立著,目光攀上懸崖,輕輕跳到天宇,幾片白云費力地從山頂和天宇的夾縫中擠過去,一縷陽光從山頂上直射下來,但只照到山體的一小截,好比一個孩童拿著手電筒站錯位置一樣,再怎樣努力也照不到山谷。我們沿著山谷小路,踩著帶有露珠的石階,聽著小溪的潺潺歡唱,轉過一個山崗,很快就上了半山腰。
這里原來是一個小村莊。一片山梯田,幾座破瓦房,隱藏在深山林中,走到面前才看到。這就是“吾園頭”。解放后,村里人帶著村名通通搬到山腳下,從此把這里叫做“上吾園”。他們回憶在這里的生活,曾編過這樣的順口溜:“吾園頭,吾園頭,聽鳥叫,看水流。一天到晚看云走,終年四季吃竹頭。老虎來到廚房走,白霧罩到床鋪頭?!焙髞碛腥嗽诤竺嬗旨恿藘删洌骸芭c其嫁女吾園頭,不如拋卻水中流?!蓖幸粋€年輕人說:“這里山清水秀,長住一定長壽?!笨伤苤肋@里原始的凄涼嗎?
我們在清純透亮的小溪旁擦了一把汗,又繼續(xù)上路。一行人在望不到邊際的毛竹林里盤旋而上。石徑旁邊的竹子傷痕累累,鏤刻著一些小團體或個人“到此一游”之類的字跡。我看著這些亭亭玉立帶著傷痕的毛竹,眼前仿佛浮現(xiàn)一群舊社會里帶著傷痛掛著淚花為主人服務的清秀使女。我不禁站下來,去撫摸一株刀傷不輕的秀竹。(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巍巍的蓬萊主峰在招引我們。仰望山巔,壁立千丈。山陰道越來越陡,石階越來越高,路邊越來越險。抬頭看,到處巖石突出,好像一有風吹草動就會滾雪球似地崩塌下來。我們每走不到五十米就要坐下歇息一次。坐下就要放好腳,一動就會踩到后面的人的頭頂上,要是誰喝飲料不小心打個噴嚏將會灑遍同行每一個人。我們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僅山頂幾百米路程,就走了一個多小時。路邊的樹越來越矮小,視野漸漸開闊起來,緊走幾步,便到了舊山寨的殘垣邊了。翻過山門,一陣涼風撲面而來,使我們覺得置身于另一個世界似的。
向前走二百米,就到了普濟寺招待所。我們徑自到食堂,工友端來了涼茶。過了一會兒,主持法慧和尚從樓上下來,見了我們很高興。他摟了摟我的肩膀,我不好意思:“汗還沒擦呢?!彼f:“難得,難得!”他跑回樓上,拿來好茶、冰糖,給我們換了茶水。我們一行人都感到溫暖,擦了臉,稍事休息,炒粉干和幾盤素菜已經(jīng)上桌,主持陪我們吃飯。幾個年輕人登山餓了,一上桌就吃。我等住持,見他上桌,端坐,合掌,嘴唇微動,好像默念著什么。他在做這些,動作很快,以至同行的其他幾位都沒有發(fā)現(xiàn)。
二
午后,山下驕陽似火,暑氣逼人,而蓬萊山上卻微風徐徐,涼氣宜人。我們繼續(xù)攀登天盤頂。
繞過普濟寺,五分鐘就到山脊石徑。俯視山下,上山的路已看不見,只見青翠的毛竹林隨風起伏。路旁石塊背面有兩句話:“悟境豁來翠竹舞,禪心靜處白云閑?!笨套侄饲f有力,只是嫌小了些,缺乏氣勢。登上更高一段山脊,走道旁怪石壁立?;仡櫯钊R山脈,從南到北轉個弧形,山脊一峰一峰,逐漸高起,好似一條飛舞的翠綠色巨龍,前面的天盤頂就是高高昂起的龍頭。路的右邊石壁上又有兩句詩:“性相悉歸不動海,人我同融大覺天?!薄安粍雍!睂懗隽巳藗冊谶@里的觀感。
扶著石欄,小心翼翼地登上天盤頂。天盤頂上一塊平地,中間一個一米多高的小神龕,內(nèi)有一尊觀音立像。站在天盤頂,放眼環(huán)眺四面青山,一層比一層高聳,一層比一層細膩,一層比一層含蓄,直至遠處和天融成一片。俯視山下的河流、公路就像一條青黃駁雜的帶子盤繞其間。站在天盤頂?shù)闹苓?,兩腳不免有些發(fā)顫。這時候,無論男女尊卑,都會感到天地之浩瀚,人生之匆促。人們在生活中只有熱愛自然、熱愛生命才對。
雷聲隱隱,像一副耕犁慢慢從頭頂上犁過去,三回兩趟之后,無形的犁鏵耕回過來已是轟轟隆隆,把一大片一大片的烏云翻下來,壓倒山頂,壓倒我們頭上。不一會兒,颶風夾著箭似的雨點橫空穿擊,我們趕快跑回到招待所。
次日清晨四點半,我從睡夢中醒來,隱隱約約地聽到寺里飄來的木魚聲。我趕緊披衣下床,走出房間,呼吸一口清涼的空氣。我立即向天盤頂走去。眼前白茫茫的霧海,身前身后都只能看到幾步遠。我好奇地數(shù)了路上的臺階,向上十六,向后十二,再遠就看不清了。越向上走霧越濃,到了山脊“悟境”刻字處,濃霧不再是靜靜地籠罩著。這時好像整個天空在翻滾,從西到東,一陣陣霧浪撲過來,撲過來。我趕快抱住一塊高聳的尖石,任由霧浪風潮的推搡,一會兒手臂冰涼,全身感到寒冷。我想,遠古宇宙混沌如雞子,此時此刻,我莫不是誤入了盤古的領地吧?還有那石刻“不動?!钡娜艘蔡中牧?。霧海一陣陣翻涌,漸漸地看出疏密變化,有如夾風的過山雨一般,一陣猛烈的撲打過后,有一個極為短暫的停歇。我仍然抱著尖石,小心環(huán)顧著。高空漸漸地亮了,霧成了陣雨,間歇延長。一陣濃霧迅疾涌過,突然散了,遠處的天邊很快地從南到北劃過了一道粉紅的粗線。這是那個淘氣的小姑娘這么早起來畫畫?第二道線還不見畫成,白霧又一次聚攏過來,迷漫了我的視線。白霧忽聚忽散,變稀疏了。我抓著石扶欄,以最快的速度走上石梯,登上了天盤頂。
我凝望著東方,晨風從背后吹來,向東吹去。東方的天邊出現(xiàn)三條彩線,很快三條彩線連成一片,向周圍擴散。啊,是太陽出來了!剛剛露出紅紅的一條拋物線,它的上方就有了細細的金線,下面不知是氣是浪在搖蕩。太陽像是一個紅球被按在水里一般,在努力向上滾動。他一小截一小截地向上移動,最后一下跳了出來,射出了一束束耀眼的光線。那線上綴滿了紅的、黃的、藍的、紫的、綠的、還有橙的大大小小的彩球。它實在太美了!我過去在輪船上看海上日出,有如此闊大的場面,卻沒有這般高出云層的險遠。更沒有這般絢麗迷人的靈動。
天空明朗,可眼下的霧依然十分迷人。它不再那樣橫空猛撲,而匯成蓬萊山脈上由西向東的百里巨瀑。西邊的霧海到了蓬萊山脈,化作瀑布緩緩俯沖。水瀑是跌落,表現(xiàn)出一種跳崖的壯烈和無奈;霧瀑是流動,表現(xiàn)出一種行空的雄壯和靈氣。它沒有流到山谷,在半山腰就化成輕煙而消失在遠處。朱自清說,梅雨潭的水花像楊花。我說,蓬萊山的霧瀑是千千萬萬的花仙子,不知她從哪里來,也不知她到哪里去。
三
蓬萊山路險、霧幻,更有一個個美麗的傳說故事。普濟寺的住持法慧和尚和他的小弟子手持佛塵,帶領我們繞著山寨殘垣走,給我們講述歷代傳誦不衰的神仙故事。在唐朝尤溪建縣以前,這里就有規(guī)模不小的營寨。一次,有人發(fā)現(xiàn)天盤頂上有美人,就想上來看看,可是還沒有到山頂,那美人就不見了。其實,那時上天盤頂談何容易!天盤頂是圓柱體石巖,周圍全是懸崖,被稱為“天盤蠟燭”。直到近代,國民黨五十二師師長盧興邦才籌資修建了上山的石路,在天盤蠟燭上鑿壁設欄。那人回到寨里,看到天盤頂上美人再現(xiàn),他更加感到好奇,一數(shù)有九個。有個美人還對著他笑呢。這個“觀音現(xiàn)世”的傳說,使蓬萊山又有了“九仙山”的別名。
一年大旱,山下一老農(nóng)引水灌田,由于水源不足,稻田常是干的,高山的田經(jīng)常干裂,稻苗枯黃。不知為什么,他登上了蓬萊山。山寨早已殘毀,山脊處兩個姑娘在下彈棋。他站在一旁,很感興趣地看著那些黑白棋子隨著纖纖玉手上下跳躍。就在這時候,一只低飛的鳥兒叫了一聲,嘴里的楊梅掉在老農(nóng)面前的石頭上,老農(nóng)彎腰拾起楊梅,對著楊梅吹一口氣,就放進嘴里,回頭已不見那兩位弈棋女子。不一會兒,雷聲隆隆,烏云翻滾,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山上山下水聲嘩嘩啦啦。老農(nóng)趕緊下山,到了村里,農(nóng)人已經(jīng)開鐮,收成很好。老農(nóng)驚奇怎么村里都是陌生人,問起自己同輩人,陌生人告訴他那些都是好多代以前的老祖宗啦。
在那塊棋盤石下面的懸崖有個神奇的石洞。洞門神秘,開時黃氣輕揚,閉時天衣無縫。洞中有煉丹灶,香氣馥郁。過去,許多人上山避瘟疫,吃了那仙丹,個個化險為夷,卻病延年。
弈棋興農(nóng),煉丹除病,這是給人民造福的神仙。我過去曾在幾個地方看過石上腳印,有人告訴我說,那是仙人的足跡。蓬萊山有仙活動,石壁又多,我問和尚是否發(fā)現(xiàn)神仙的足跡。河上說,這里的仙姑行空有道,踏地無聲,來去都是飛行,不曾留下蹤跡。每年農(nóng)歷六月十八晚上萬人上山,就是要探尋觀音現(xiàn)世奇觀。我先了解得具體些。小弟子搶先說,舊社會許多有情人難成眷屬,又都無可奈何。仙姑站在天盤頂,拿著佛塵輕輕一舞,山崖下翠竹成林。后來男女青年登山都到紫竹林談情說緣,以求百年好合。法慧和尚雙手合掌,念道:“阿彌陀佛?!甭飞嫌惺淘疲骸爸T惡勿做,眾善奉行?!焙蜕姓f:“這是仙姑對人世的訓誨。”我們走著走著,就到了普濟寺的前面。
到了房間,我獨自思索良久,然后在筆記本上寫下三個字:險、幻、善。蓬萊山的石徑懸梯,不能說不險;蓬萊山的云霧變化,不能說不幻;那傳說中的神仙成人全,成人美,不能說不善。呵,人生的道路上雖然有坎坷曲折,急流險灘,前途吉兇也難以預卜先知,但無論何時何地,我們也不能忘了對“善”的奉行和對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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