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像她愛得如此深
她姓姚,叫姚媛,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是一個很平常的農(nóng)村小老太。她一個人住一間屋子,一個人種菜、賣菜、做飯、洗衣,一個人去醫(yī)院,一個人上街購買日用品……什么都是自己一個人干,很少和別人說話,遇到熟人只是禮貌地笑一笑。周圍的人都覺得她過得太孤單,太辛苦,為了一段幾十年前的初戀孤獨終老,不值!她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抱怨過,反正幾十年都這么過來了。
上世紀六十年代,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展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她正上初中。她的家庭成分不好——地主?,F(xiàn)在有人說你是地主,說明你土豪、你有錢,可那個時候說你是地主,等于是罵你八輩祖宗,等于把你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那是要嚇死人的。
那個時候,她才十六歲不到,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梳著兩條烏黑粗大的麻花辮,明亮的眸子閃著干凈柔和的光芒,不管穿怎樣樸素的衣裳都掩蓋不住青春的活力。她總是顯得心事重重,小心翼翼,擔心老師、同學會像社員們欺負她爸爸一樣欺負她,幸運的是,她所在班級的老師、同學對她還算友好,尤其有一個男生對她更是關懷備至。
這個男生姓許,叫許忠,和她是一個公社的,在他的家與她的家中間,隔著一條河和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她去上學的時候,他總是會恰好在一個叫長嶺的山間小路入口處和她匯合,他的出現(xiàn)似乎是那么正常,沒有任何故意——那個時候沒有微信,沒有,沒有電話,他完全靠推算和好眼力才能“恰好”地在合適的時間出現(xiàn)。
據(jù)說這個長嶺是“長矛造反”(太平天國起義)時的古戰(zhàn)場,曾經(jīng)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人走在那里,松濤嗚咽,鳥鳴凄涼,令人心驚膽跳,毛骨悚然。所以,從這里通過,村民們總是結伴而行。
而這條山間小路是姚媛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只有當看到許忠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的時候,她的心才踏實起來,才覺得,原來這些松柏其實挺漂亮的,蔥蘢蒼翠,挺拔高大,搖曳生姿;鳥鳴聲其實也很動聽,嘹亮而有韻味,清脆而又綿長。(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尤其是油茶樹開花的時候,空氣里滿是油茶花的清香,讓人不由得深深地呼吸,感覺整個胸腔充滿了甜香的味道。雨過天晴的早上,太陽光在碧綠的樹葉間歡快地舞蹈,許忠循著跳動的陽光,找到幾個“茶餅”(油茶樹葉子的變異,酸甜中帶一點澀味,是孩子們夢寐以求的野果子)和她分享,清純的依戀在兩個少年的目光里無聲地流淌,書寫著“青梅竹馬”的美麗涵義。
那個時候,學校要建教學樓,為了解決建筑材料短缺的問題,學校組織學生步行到幾十里外的楊岐山砍木頭,再步行扛回學校。
楊岐山是佛教名山,是佛教禪宗的發(fā)祥地,現(xiàn)在是贛西地區(qū)的風景名勝??墒窃谏鲜兰o六十年代,那可是虎豹出沒的深山老嶺,去砍樹,走的全是野雞路,路上荊棘叢生,時不時還會有蟲蛇潛伏在荊棘叢中,那真是險象環(huán)生,稍有風吹草動,心似乎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似的。
現(xiàn)在的學生,即使讓他空手走幾里路,也會累得他喊爹喊娘,而那個時候的他們,才十幾歲,不但要走幾十里山路,還要扛回一根一兩百斤的木材,其艱辛是可想而知的!
姚媛是地主的女兒,如果砍的樹太小,別人會說她消極怠工,沒辦法,她只好砍海碗大的松樹,又粗又長的樹干扛在十幾歲小姑娘的肩上,怎么能不累呢?她又不是孫悟空,可以把一萬三千五百斤的金箍棒縮小,塞在耳朵眼兒里去。
許忠總是默默地幫助她。為了不讓老師、同學發(fā)現(xiàn)他幫了姚媛,他可謂是費盡了心機。有一次,一個男生死活要許忠?guī)退S忠個兒高,力氣大,說自己這兩天腳疼,可是,如果幫他,姚媛怎么辦?她是女孩子??!他想讓其他男生幫他,可大家都有自己的任務,沒法子,他只好先把自己的那根木頭放在路旁,幫那個男生把木頭抬到山下,然后挨到其他同學都走遠了,再返回去幫姚媛,當他往山上走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更不巧的是,居然下起了毛毛細雨。
姚媛扛著一根又粗又長的木頭,氣喘吁吁地走來了,他趕緊加快腳步,想快點去接過來,可是腳一滑摔倒了,滾到了荊棘叢中。姚媛聽到了許忠的聲音,放下木頭,把他從荊棘叢中拉出來,只見他臉上、手上、身上,到處是血,衣服也被刮破了,她嚇得哇哇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幫他把扎進肉里的刺拔掉,把衣褲上的刺扯下來,拿毛巾把血水擦干凈。
看到她為自己著急落淚的樣子,許忠覺得很溫暖,一股憐惜之情涌上心頭,他把她攬在了懷里,兩顆年輕的心第一次貼得那么近,近得能聽到對方血脈奔流的聲音。擁抱了不知多久,也許十幾分鐘,也許十幾秒鐘,但在姚媛的心里,那是一輩子。然后,他們扛起木頭向學校的方向走去。
后來,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開始了,姚媛不是紅衛(wèi)兵,沒有資格參與串聯(lián),許忠去了,回來的時候,送給了她幾張照片、一本扉頁上有他親筆題寫的“革命友誼,萬古長存”的筆記本。在她眼里,照片中的他是那樣帥,那樣英姿勃發(fā);他寫的那幾個字是那樣遒勁有力,她怎么看,都看不夠。照片和筆記本,她一直完好地保存到現(xiàn)在,它們伴隨她度過了無數(shù)漫長的黑夜和幾十個酷暑、寒冬。
再后來,許忠當兵了。臨行前的夜里,他和她在她家的屋后樹林里告別,他說復員后就來娶她,要她等他,她沒有說一句話,任憑眼淚流出來,干了;再流出來,再干;再流出來……最后,他走了,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第二天,她沒有去送他,因為她是地主的女兒,沒有資格去送子弟兵!她躺在床上,聽到鞭炮聲響了,知道他已經(jīng)乘著大卡車向他無限向往的軍營出發(fā)了,她哭了一天一夜。
他在部隊給他寫了很多信,她知道部隊的首長很賞識他,知道他獲了很多獎。后來信越來越少,他托人告訴她,部隊首長說她成分不好,要他注意影響,以后不能再跟她通信了。這簡直是要了她的命,除了流淚,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他寫的那些信,她現(xiàn)在還收藏著,因為無數(shù)次讀過,由于淚水的侵染,有些字已經(jīng)模糊了,看不清了,可是,她知道那是什么字,因為這寫字早已刻在了她的心里,刻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后來,她通過各種渠道知道他結婚了,新娘是首長的女兒;知道他生兒子了;知道她生女兒了;知道他兒子也當兵了;知道他女兒上大學了;知道……
改革開放后,他也曾寫過信給她,勸她找個好人家嫁了,他怎么知道,她的心里被他頑固地占據(jù)著,怎么可以容得下別人。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心里藏著心上人去嫁人!
二00九年秋天,他的父親去世了,她知道他回到了家里,她聽著從他家傳出的哀樂,她想象著他變了的模樣,想象著他在父親的靈柩前哭泣的模樣,想象著……她坐臥不寧,又哭又笑,但就是沒有勇氣去跟他見面,只是躲在鄉(xiāng)親們的身后,遠遠地目送送葬的隊伍,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任憑她怎么努力睜大眼睛,都無法找到他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他早已忘記了當年那個跟他一起扛木頭的地主的女兒,還是考慮自己家庭的原因,他沒有來看她。
葬禮結束了,他又離開了家鄉(xiāng),回到那個沒有她的、他生活的地方。她又像以前一樣,一個人種菜,一個人做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上街,一個人……
她的心里沒有升官發(fā)財,沒有名利地位,只有一個愛人,她愛得如此之深,深到用幾十年的光陰都無法填平,也許是宦海沉浮幾十載的他始料未及的吧。
聽別人講她的故事的時候,我流淚了;在敲下上面的文字的時候,又是淚流不止。其實,我真的希望她的故事不是這樣的,希望她能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結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即使不一定是幸福的家庭。
但是,也許,一輩子愛一個人,即使沒有修成正果,也是幸福的吧。
祝福她,也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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