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豐子愷的隨筆《吃酒》，有人感受老莊，有人領(lǐng)會佛釋。但，我卻記住了在西湖邊釣蝦的酒徒?！懊恳娨晃恢心昴凶樱自诎渡?，向湖邊垂釣。他釣的不是魚，而是蝦。釣鉤上裝一粒飯米，掛在岸石邊。一會兒拉起釣線來，就有很大一只蝦。其人把它關(guān)在一個瓶子里。于是再裝上飯米，又放下去釣。等釣得了三四只大蝦，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籃里，起身走了。我問他；“何不再釣幾只？”他笑著回答說；“下酒夠了。”真夠灑脫的回答。蝦，無需多釣，數(shù)只便可佐酒。于是，小碟醬蝦，大碗裝酒，面對湖光山色，細斟慢酌，悠悠盡享生活之樂。這種滋味的細節(jié)，不僅讓我讀得津津有味，也使我回想起兒時的釣蝦往事來。

那時候，誰要是問我；釣蝦與吃蝦哪個更有味道？我的回答肯定是‘釣蝦’啦！算起來，我沒去釣蝦已快近四十年了，但，釣蝦的興致，卻依舊盎然在心，仿佛還是昨日情景。 論道釣蝦，在浙東蕭紹水鄉(xiāng)一帶，除了寒冬不適宜垂釣以外，在其它季節(jié)里，就像釣魚一樣，也是春釣灘，夏釣潭，秋釣灣。但相比釣魚用具，那釣蝦的就簡單多了，一只筷子，一條細線，連住大頭針彎的釣鉤，就完成了一根釣蝦竿。然后，在春風里，夏雨中，秋光下，讓弟弟做跟班，哥倆做著白日夢，跨溝，穿林，過橋，到了野塘邊，河灣旁，江灘頭，或彎腰，或下蹲，或干脆伏在河沿上，透過清澈水波，在綠苔覆蓋的石縫間，細細尋覓蝦兒的長須。仍記得發(fā)現(xiàn)蝦須時的激動，當看到幾莖細須在石縫間微動時，瞬間，心跳加速，打個手勢，令弟弟屏住呼吸，生怕大蝦小蝦隱匿掉。于是，快速串好釣餌，悄悄沉放到蝦須前，并作引誘狀，果然，蝦兒上當了，先伸出長長蝦鉗，繼而，又緩緩探出蝦頭來?！?！是只老潭蝦！’弟弟拍手歡呼了起來，這‘老潭蝦’就是身上帶著青苔的大蝦別稱。

這種釣蝦場景，很像魯迅在《社戲》中描寫的那樣；“我們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來穿在銅絲做的小鉤上，伏在河沿上去釣蝦。蝦是水世界里的呆子，決不憚用了自己的兩個大鉗捧著鉤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到半天便可以釣到一大碗。這蝦照例是歸我吃的?！濒斞该鑼懙尼炍r細節(jié)，除了釣餌和我們不同，其它情景是完全相同的。要說到釣蝦高手，覺得還數(shù)我家隔壁的明龍。他和我同齡，常跟我較勁釣魚釣蝦，雖然，我頗不服氣他，但他的釣蝦本事確實高出我許多。比如，夏天傍晚，常聽她媽高聲吩咐；“明龍，夜里嗯牛下飯了，快去釣些魚蝦來！”“有數(shù)！嗯牛問題。”只見明龍赤膊短褲，向著附近池塘，一溜小跑而去，沒幾枝煙功夫，他媽晚飯剛燒熟，明龍就釣來了十幾只大蝦。他媽將蝦兒弄干凈，或加點干菜，或放些絲瓜、南瓜之類的配菜，片刻，一碗美味蝦湯就端上了他家的晚飯桌。每當?shù)苊醚蹮崦鼾埣业男迈r蝦湯時，身為大哥，我感到很丟面子。所以，隔天，帶著弟妹，我會約明龍同去釣蝦。知道我們要去釣蝦，很快就會引來不少小伙伴參加。夏天早晨，熱浪已在田野上蒸騰，但釣蝦與看釣的濃濃興致，使大家并不覺得太熱，每個人只是折了幾枝池塘邊的楊柳條，做頂綠葉帽戴著。然后，大家滿臉佩服，看著明龍熟練地確定蝦兒的蹤跡，接著，串誘餌，拋釣線，插蝦竿，一連串動作，他眨眼就完成。那利索的手勢比獵人拔劍出鞘的速度還快，還瀟灑。于是，不斷有歡呼聲在明龍身邊響起；“啊??！又是一只‘老潭蝦’！”“明龍的本事真當木佬佬大啦！”……

相比于明龍的得意，那就是我的沮喪了。看他一邊胡亂哼著小調(diào)；‘哆來咪發(fā)唆拉西，大蝦來吃魚來嬉’，一邊不斷將大蝦拎出水面來，簡直把釣蝦當成了表演。再看看我桶里的收獲，還是那幾個可憐的小蝦米，我不耐煩起來了。于是，我一會兒責怪旁人，一會兒咒罵蝦們，干嘛盡給明龍捧場？怨天尤人的我，不僅嚇跑了小伙伴，也徹底嚇跑了水中的蝦們。終于，我大發(fā)脾氣了，我憤然搬起石頭，狠狠砸向垂釣的水面，然后，踢掉水桶，折斷釣竿，在眾人驚愕的臉色中，我故作輕松地揚長而去。背后，是垂頭喪氣的弟妹，拎一只空水桶，拿兩根半截釣竿，手握幾只倒霉的蝦兒，無精打采地跟著我回家去......

那時候，如我有機會讀到豐子愷的隨筆《吃酒》，我相信，以我那種爭勝好斗、缺乏耐心的少年意氣，我是不會羨慕那位釣蝦酒徒的，我也不會理解他釣了三四只大蝦就能滿足的超俗心態(tài)。但，隨著幾十年歲月的流逝，如今，我卻能從豐子愷這篇文章中讀出無限的趣味來。這是否意味著我的衰老？或是我進取心的衰退？然而，確確實實，我真實的感受就是這樣。也許是性格因素，也許是知識局限，年過中年后，漸漸地，我的讀書興趣往往就聚集在文章的細節(jié)之中。所以，讀同樣文章，也許，別人能讀出作者深邃的思想，能得出精彩的結(jié)論來，而我卻樂道于幾個細節(jié)。甚至，多年后，還念念不忘那些盎然情節(jié)。比如豐子愷的《吃酒》，比如魯迅的《社戲》……

不知道這些細節(jié)是否會被現(xiàn)代讀者所疏忽？畢竟，對現(xiàn)代人來講，釣蝦釣魚的樂趣已很少被人津津樂道了，事實上，可以去釣魚釣蝦的地方也已經(jīng)越來越少。正如一位釣魚迷所說的那樣：“如今，人住的房子是越來越多了，魚蝦住的地方卻是越來越少了?！辈粫缘妹鼾埪犃诉@句話是否會有同感？我想，他應(yīng)該會的吧？算起來，我和明龍已有三十多年未見面了。他還記得少年釣蝦時胡謅的小調(diào)；‘哆來咪發(fā)唆拉西，大蝦來吃魚來嬉’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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