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麥收忙（散文）

【3-1：上】

[標題或：麥收時節(jié)/麥收時節(jié)故事多/

——為農(nóng)村歷史存照；為農(nóng)民今昔立傳；為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點贊。

——題 記

米粒滿倉（煙臺 尹憲輝）(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炎夏來了。麥子熟了。

放眼無際的原野，金黃的麥田如絲絨地毯，美美地鋪到遠山邊。山風過處，麥浪千重漣漪蕩漾、此起彼伏洶涌澎湃。和風不時送來田園萬物和麥子的清香，及雜散的田間背景聲響。鄉(xiāng)間阡陌、路邊樹木、田埂和莊稼，為大地即興譜寫、演奏著一格一格縱橫交錯的優(yōu)美旋律和抒情樂章。布谷——布谷——，布谷鳥不知疲倦地滿山巡游清唱，蜻蜓飛蟲燕雀在金色海面上縈繞翻飛、鳥啼蟲鳴，好一幅醉人的自然風光。沉緬在這天然迷人的田園音畫中，不禁想起40年前，我小學中學時代的麥收時節(jié)。

【 上 篇：開 鐮 收 割 】

一、 放 麥 假

那是上世紀70年代。山東煙臺農(nóng)村還是“大集體”,社員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進行集體勞動。進入六月、麥季一到，縣上、公社便對麥收進行緊急部署。有線廣播不斷傳來上級的通知指示，全民動員，簡直像戰(zhàn)爭年代打仗一樣?？h里三令五申確保豐產(chǎn)豐收、顆粒歸倉。公社專門在牟平七中校園操場上，召開由全公社社員參加的萬人大會，動員發(fā)起夏收夏種的人民戰(zhàn)爭。村里更是提前安排、做好各種準備。村街貼上紅紙大字標語、山里掛起紅布口號長條橫幅：誓死打好“三夏”搶收搶種大會戰(zhàn)。村莊內(nèi)外，連空氣中也洋溢著三夏戰(zhàn)役的火藥味，還有豐收的喜悅與渴望。

麥收無疑是最重大的農(nóng)事，也是百姓最苦累的季節(jié)，更是鄉(xiāng)民最高興的時刻！

麥收開始了。就像這滾燙的天氣，六月的鄉(xiāng)村整個沸騰了?？?，滿山遍野都是零零散散、忙活麥收的身影，像螞蟻搬家似的遍地是人，一派大干苦干、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男女老少齊上陣，收割、撿麥穗、打場脫粒；田間、路上是成群結隊來往搬運麥捆的：中小學生有手抱的、肩扛的、肩挑的、兩人抬的；勞力則用小車推，還有馬車拉；后來，約70年代中期，村里有了拖拉機，更是派上了大用場，立時成為全村運輸?shù)闹鹘?，與馬車一起基本承包了所有運輸事宜，省下許多人力物力。

麥收要數(shù)家庭婦女最興奮快活：意味著有米下鍋，又快有白面饅頭了。

記得，母親總是樂呵呵地，拿出平日舍不得吃的好飯好菜、雞蛋犒勞我們，平常雞蛋鴨蛋都趕集變賣換成了油鹽醬醋；還事先專程步行十幾里，去趕鄉(xiāng)村大集，買點年節(jié)才舍得買的豬肉、蝦醬、小雜魚干；挖空心思調節(jié)營養(yǎng)，保證我們干好活又不累垮身板。還把腌制大半年舍不得吃的咸鴨蛋，從瓷壇子或泥坯土缸里撈出來幾個，洗洗煮熟了就飯。一頓飯，全家六口人總共吃一個咸鴨蛋。那橘黃色的鴨蛋黃堪比一輪紅日，流著黃油香噴噴地從蛋清里噴薄而出，那光芒似乎一下子把灰暗的苦日子都照亮了。

農(nóng)村中小學，那時沒有暑假，而是專門放“麥假”“秋假”支援三夏、三秋，學生到生產(chǎn)隊是參加義務勞動，無工分、沒報酬。小時候是撿麥穗、搬麥捆、裝卸馬車拖拉機、打場脫粒；四五年級開始和社員一起割麥子。時值最熱的六月中旬，頭頂上太陽像火球烘烤、麥地如蒸籠。連風都是熱的燙的。我曾好事地用溫度計測過，麥地地面溫度約45度、最熱時達50度。

每天早晨，天剛麻麻亮，隊長就敲響了掛在街邊木桿上的鐵片鐘。我們穿著破爛不堪的舊衣服，咕嘟咕嘟喝足水，帶上鐮刀、水瓶、麥繩、草帽，肩上搭條毛巾到十字街口集合。等人齊了，隊長一聲令下，大家就零散隨意說說笑笑、跟著隊長浩浩蕩蕩地進山了。

二、 撿 麥 穗

六月的艷陽火辣滾燙。站在火燒火燎的天空下，那沉睡已久的、40年前撿麥穗的情景故事，突然被熱醒了，大汗淋漓地從我腦中鉆出來。哦，孩提時代的那個麥季，又走來了。

至今不忘，小學一二年級時上山，在烤人的麥地里撿麥穗，真可謂苦、累、痛，并快樂著。太陽公公在天上使勁添柴燒火，看樣子像要把我們烤熟。小伙伴戴著草帽拐著簍子，一般一人把著一畦子、有時是半畦子，齊頭并進往前撿。個個熱得頭昏腦漲。蹲一氣立一會地順著麥壟撿麥穗，老蹲著腿受不了，久站老弓腰撅著屁股、腰也鬧情緒。

小學生到村里參加義務勞動，沒有報酬。其實，我們壓根兒就沒去想什么報酬，根本沒想還有這回事；小學生、孩子嘛，撿麥穗是天職、是分內(nèi)事；在廣闊天地里，嗅清新空氣，看美麗田園、奇花異草、燕雀百蟲；還有，大人把我們放出鳥籠，整個天地都是我們的，可以隨便嘚瑟、玩耍、瘋鬧，這本身已是最大的報酬；大自然是最好的站場兒，可以無拘無束像自由自在的小鳥，在田間撲棱翅膀、盡情撒歡兒。這一切正好迎合了童年的貪玩好奇心、也暫時除卻一學期課業(yè)的單調乏味。

依偎在大自然的懷抱，熱是熱、累是累，卻很有趣：滿地各種飛蟲爬蟲飛來走去，常有各樣螞蚱撞到眼前，我們只需伸伸手便可捉到、猶如守株待兔；防它跑路，抓住了先掐掉翅膀大腿、裝進衣袋；或者折根長草莖串起來，抓多了就串成一大串。提在手上或系在簍子上。收工后帶回家，也不洗干凈，扔鍋灶火堆里燒著吃；吃得滿嘴黑烏烏的草木灰；有時也叫母親用油炸炸吃。有一種大螞蚱土話叫大油騾子，膘肥體壯、油水多、肉質肥厚，燒著吃真是滿口生香。小伙伴還扎堆互相交流、比較，你抓了什么、他抓了多少、我捉到什么樣的；誰抓的螞蚱多抓的大，就會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上山干活，母親總是怕我餓著，還專門給帶些小吃、一塊蘿卜一瓶水、幾片餅干、一個地瓜或半塊苞米餅子，裝在條編簍子或布袋里?？柿损I了走上地頭喝幾口啃兩下，墊補墊補。大家都把各種細軟、雜物、衣服，零散隨意地放在地頭道邊，像在山里過家家；看上去暖暖的，很是親切溫馨。

有時運氣好，在麥壟麥棵空當間，會遇上一窩鳥蛋，鳥巢大約圓形或橢圓形，是些枝條和草莖草葉編織堆積而成。里邊三五個雀蛋密密地靠一塊，好像兄弟一家人；偶爾能撿到一窩小雀，簡直如獲至寶。小伙伴有時扎堆圍觀，都喜歡得不得了，湊一起把玩再三愛不釋手。幾個雛鳥孵出不久，小絨球似地緊緊拱在一起，像膽怯的小姐妹、又似害冷的嬰兒擠成一團取暖，還不時拱擁幾下、唧唧叫兩聲。

小朋友競相和撿鳥者禮貌地要，軟磨硬纏地懇求，再不給就搶；有時相互爭搶小鳥、還吵了起來甚至打架。然后把小鳥帶回家，弄個什么小籠子養(yǎng)著，成天精心地侍弄喂水喂飯。終究因為不內(nèi)行，不幾天就喂死了，然后再替小鳥難過。

富饒、美麗、迷人的大自然，就是我們彼時的樂園。田野、昆蟲、小鳥……奉獻給了我們的童年許多愉悅和山珍野味。既有精神的照耀滋養(yǎng)、亦有物質的哺育。在那個生活十分困難的年月，沒魚沒肉，“山貨”便成了難得的美食和飲食補充。

三、 割 麥 子 【或：割小麥

割小麥的姿勢，其實別扭遭罪，需站立彎腰向前下方拱著頭，左手攬麥秸右手揮動鐮刀；也有人是蹲在地上收割。割一堆，用麥秸捆成捆再割，干老半天抬頭瞅瞅還是不見地頭，越看越失望越泄氣、愈發(fā)疲勞。一會兒便大汗淋漓腰酸腿疼，只覺得頭臉發(fā)燒、昏昏沉沉像要暈過去。需不斷喝水解渴。有時累得一抬頭就眼前發(fā)黑，頭昏目眩站立不穩(wěn)。汗水濕透灰不溜秋、補丁摞補丁的灰藍色土布破衣爛衫，曬干后印成一道道、一片片鹽堿污痕如地圖。

隊里安排專人燒了幾鐵筲紅小豆、綠小豆、高粱水，為勞力去火解暑；水桶放在田頭，誰渴了就去喝兩勺。水里常有小飛蟲失事墜毀的殘骸，上演一些爬蟲失足落水的悲劇。這絲毫沒影響大家的“水欲”,抓起桶里面不干不凈的共用鋁勺子，毫不猶豫地把蟲子潑出去，接著就舀喝蟲子喝剩的水，或曰蟲子的洗澡水。是的，勺子全隊百多人共用。

我們年少的男生們，干起活來個個愣頭愣腦，不可一世地揮霍著青春和力量！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勁，總是玩兒命似地大干苦干。那個年代都這樣！參加集體義務勞動，從來不知道偷懶。讀書時代，我一直是班級干部，不管撿麥穗、割麥、還是打場、裝車，都要發(fā)揮帶頭作用，臟活累活搶在前。而且為爭得隊長的好評，那時真是拼命干，生怕大人、社員說耍懶、表現(xiàn)不好。結果是年年獲好評，也年年累得半死。假后返校是要全校專門評比總結的。

麥秸麥芒劃刺得四肢到處是傷痕、血印，汗水一浸火辣辣疼痛、發(fā)癢難忍。還常被鐮刀割破四肢手腳；流血也不包扎，用手摁一會止住血繼續(xù)干；或抓些泥巴糊一下；或撕一縷紙屑布條一貼了事。整個麥季雙手全是口子、老繭、血泡和水泡；有時水泡未愈，里面的嫩肉又磨出血泡，只好忍著劇疼火辣干活，鐮柄都染成了紅色。

學校的口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輕傷不叫苦、重傷不下火線！叫苦喊累是丟人的事。有的女生累得實在受不了，就坐在麥地里默默流淚。淚珠與汗珠淌進土里，澆灌、肥沃了土地。

四、 裝 馬 車

隊長常安排學生裝車。早年是裝馬車，后來又裝拖拉機。

女生體弱又比較愛干凈，都是雙臂抱一個小的麥個子。我們男生毛糙潑辣不管不顧，為了多搬總是用肩扛，一次能扛兩三捆：歪頭弓腰，雙臂使勁向上伸直，夾緊麥捆防止掉落，深一腳淺一腳地扛到地邊。泥沙塵灰麥草不斷掉進頭發(fā)和衣領衣內(nèi)，汗水不停地淌著，它們同流合污、黏糊糊地貼在身上。麥芒麥秸把頭臉四肢劃得青一條紫一道的。不小心就會被別的麥捆或田壟、溝渠絆倒。穿著五趾露(塑料涼鞋),腳兩側都被麥茬捅爛了、傷痕累累，收工后，還要用縫衣針挑出手、腳上的麥秸刺。

到了車邊，再一個個扔到車上，車廂有專人碼垛，開始裝容易；車箱越裝越高，后半截需要拼全力才能把三四十斤的麥捆，扔到車廂高高的麥垛上面。這時自然都是高個強壯男生干，多人同時往上甩。稍微不慎，力量不夠或角度不對，重重的麥捆便滾下來，躲閃不及就轟一聲狠砸到頭臉身上。因此，往上拋還要留神被別人的麥捆砸著。有時一捆要拋好幾次才能“坐”上車。反復幾次扔，有時就摔散了，麥棵撒落一地。只好重捆起來再往上扔。

五、 送 飯 吃

夏秋農(nóng)忙時節(jié)，生產(chǎn)隊為了突擊任務多干活、經(jīng)常要送飯吃。最忙時段或趕壞天氣等特殊情況，要一天送兩頓飯，早飯和午飯。晚飯一般不送，勞累一天總要歇一下。若瞎黑打夜班，也是回家吃飯，飯后喘口氣再去隊里集合加班。

早晨，天剛蒙蒙亮，學生和勞力便上工勞作。到早飯時間，家庭婦女們帶著早飯，大多拐個白凈的柳條編簍子，另一只手提著水瓶水壺。按隊里規(guī)定時間，腳前腳后就稀稀拉拉一趟趟來了，走成鄉(xiāng)間小路上的美麗一景。婦女和勞力、學生一塊兒吃早飯，接著上午一起參加勞動。

送早飯的婦女，就在地頭道邊零零散散地等著，端量選好吃飯的地場兒，做些準備。當飯差不多送齊了，隊長就發(fā)話吃飯吧！終于盼來了歇工指示，一大早空著肚子干老半天，已經(jīng)又餓又累，早就巴望開飯。我們一下來了精神。大家歡呼雀躍，開始嘰喳嘻哈有說有笑了。到處找水渠洼坑洗臟污不堪的黑手，也順便抹兩把臉，洗掉滿臉的灰土雜草，干干凈凈吃飯。

早飯，大家在田頭找個平和地方盤腿坐下來，或搬個麥捆墊屁股，把飯簍子放腿邊，飯碗菜碗也擺到泥地上，抓起地瓜餅子、筷子夾著菜，便吧唧吧唧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午飯時太熱，就必須去道邊，找個樹蔭涼，坐地上或蹲著吃。沙塵、樹葉、草葉不時會乘風而來、光顧飯碗里湊熱鬧、或做些即興的自選舞蹈動作；蟲子也時常飛來、或爬到碗上、搶飯吃。

約摸中午11點前后，提前回去做午飯。家有老人的能幫忙做飯，就不必回家了。等各家飯做好了，有專人按預定鐘點挨戶收飯，在街巷外頭喊幾聲收飯啦。家家戶戶的女人就從小胡同走出來，手上端著盛碗筷飯菜的布包、簍子、或暖瓶水壺。婦女們在家里吃完午飯，還要收拾利索、準備一下夜飯的菜肴素材，摘摘洗洗然后才能上工。

這樣挨片收過去，用小推車一塊兒推上山。車子總是裝得滿滿當當，各種大小形狀花色的飯簍、布包、水壺都摞著綁著或掛著，把車子裝得又長又寬又高，好似兜售編簍的小販。常因裝不下，車把上也掛著簍子、系著一些布包，滿車提溜當啷搖搖晃晃。這豐盛爆滿的一車，可算另一個豐收景象啊！那可是鄉(xiāng)民的吃食！看看就暖和、想想更溫馨，甚為感人。

看鄉(xiāng)民，在山里送飯吃的場面，小時候沒啥感覺。而今，在記憶里重放、收看，卻突然覺得那么溫暖、那么感動；同時又莫名地苦楚、讓我揪心地痛！

貧苦的農(nóng)家，沒日沒夜長年累月在山里刨食，這午餐的彼時彼景，形象直觀地再現(xiàn)了農(nóng)家生活的艱難困苦！我一遍遍問自己，哪朝哪代，農(nóng)家的生活、命運，為什么始終都是如此地艱、難、困、苦呢？究竟是為什么??？

農(nóng)家收獲的是小麥，吃的卻是地瓜地瓜干。掌管著天底下糧食生產(chǎn)生殺極權的鄉(xiāng)民，吃的是大地上最差的飯菜！看看那多情醉人的土地，聞聞香噴噴的麥浪，再瞅瞅鄉(xiāng)親們的破衣爛衫、佝僂的腰、龜裂的手、灰厚的老繭、干枯的毛發(fā)、天長日久曬得油光發(fā)亮的古銅色臉膛……

想想看，這一切中間，呼嘯流淌而過的，仿佛完全不是什么老時光；而是鄉(xiāng)親們浩浩蕩蕩的血、滂沱傾盆的汗。

想著想著，我便淚流滿面、心痛不已、心酸極了！

可惜，小小的我，無力改變什么、沒法幫扶鄉(xiāng)親們！

農(nóng)民兄弟，你的貧苦，就是我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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