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小說）

1.

我這一輩子沒有干過也非常不愿意干的事情，這回叫我碰上了。這事還非得要我去干不可，幾乎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我是躲又躲不脫，賴都無法賴。只得硬著頭皮，去給人裝一回孫子。

那天，孩子的舅舅火急火燎地跑了來，手里拿著一份文件，抖抖地交給我，說：“哥，你看看，這可怎么辦哪？”一邊說著，一邊急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我接過文件一看，是縣人民檢察院發(fā)來的起訴書副本。我安排他坐下，叫他不要急，因為碰到這些事，急是沒有用的。

我問：“為啥不是原告起訴，而是檢察院起訴？”(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他說：“聽那小砍腦殼的說，我們拿錢賠了那家的醫(yī)藥費和一切費用，人家就不再追究，并且還簽訂了諒解書，以為沒有事了，想不到檢察院還是起訴了。”

我說：“他的行為觸犯了法律，公安機關出面，要通過法律程序解決，看來事情大了?！?/p>

孩子他舅聽我這一說，剛稍微平靜了一點的心又呼地一下懸上了半空，他已經拖起了哭腔：“那這么說，小砍腦殼的是非進班房不可了？砍腦殼的小雜種啊，都二十七歲了，還一點都不懂事。不務正業(yè)不說，還伙同一群小混混和人打架。這下好了，關進班房里坐幾年，就滿三十歲了，還到哪里去接婆娘，到趙（灶）家屋里接個黃婆娘（方言里把灶頭上的蟑螂叫黃婆娘）差不多?？磥硇‰s種這輩子就只有打光棍了?！?/p>

看孩子他舅那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我有些不忍了。我再次安慰他，我說：“你先不要那么急，事情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我先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再說?！?/p>

他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好像早就是來等我這句話出口的，他說：“哥，我就是為這來找你的。你曉得，我們家除了你，又找不到一個熟人為我們說一句話。你的熟人多，關系多，你的學生在縣里當官的也多，這事也就只好全靠你了。只要能把他保出來，，不進班房，花多少錢我都認賬，我這就回去準備錢去。”

他是喜歡喝點酒的，但現在，他不管我已經擺出了酒瓶酒杯，他姐已經端出了一部分菜肴，也不顧我們的再三挽留，毅然地開門走了出去，到門口揮淚扔下一句話：“我現在哪還有心思吃飯喝酒哦！”

2.

我老丈人和丈母娘一生勤勞節(jié)儉，雖然在那個崇尚多子多福的年代也多次有子女來臨，但是卻或流產、或夭折，到頭來就活下了一女一兒。女兒嫁給了我，兒子秉承了父母勤勞樸實的天性，繼承了父母遺留下來的“未竟事業(yè)”，把所承包的責任田經營得像一枝花。父母可能是因為終生勞累，且那個年代營養(yǎng)有限，都沒能夠長壽，六十歲左右便雙雙因病先后離世。

兒子為人實誠，謹小慎微，遵章守法，克勤克儉，與世無爭，與人為善。用他自己的話說，犯法的不做，醪人的不吃，樹葉落下來都害怕把自己腦殼砸個包。日夜辛勞的結果總想給兒女營造一個好的環(huán)境，讓兒女能過上好日子?？匆娙思业暮⒆涌忌洗髮W辦學酒，他也高高興興地去吃。也希望自己能夠風光一回，也辦個學酒在人前顯擺顯擺，為自己掙點面子回來。哪曉得兩個女子都不是讀書的材料，寧愿出去打工，都不愿走進學堂。沒辦法，不讀就不讀吧，反正是女生外相，遲早都是人家的人。到了年齡，都先后找了人家，嫁了出去。女兒婆家雖然算不上富豪，但都還過得去，不要娘家人操心。

最可氣的是小兒子，不但沒能為父母爭光，反而在初中未畢業(yè)就因為在學校里和同學打架被趕出了學校。小小年紀，不讀書能干什么？在家干活干不動，出去打工沒人要。全家人的希望可都寄托在小兒子身上??！我舅老倌夫婦于是跑到學校里給領導老師作揖磕頭說好話。學校領導的口氣倒是有了些松動，答應收進學校來以觀后效，可這小東西打死都不愿再進校門。沒辦法，只好又領了回來。

望子成龍的愿望成了泡影，舅老倌也就沒了別的念想，只希望兒子乖乖地聽話，能打工了就出去掙點錢，把房子升級成磚房，然后娶一個媳婦，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也還不錯。

舅老倌又沒有好的教育方法，先是不聽話、做了錯事就打，打是打了，可不起作用；打多了，就再也不怕打了；打重了當媽的還心痛，因為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于是后來連打的心思都沒有了，一見面就是唉聲嘆氣地數落：“你啷門這么不聽話喲，你看全村子的娃兒哪個像你喲！人家那些娃兒怎么那么懂事哦！你長了一雙眼睛沒有一只眼睛看得見呢？你讀書莫法讀，做活路莫法做，啥本事莫得，你長大了還想接婆娘，哪個婆娘看得上你？我們上輩子不曉得作了啥子孽喲，生下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活活地來報應我們。你沒看見我們一天累死累活，我們吃得到好多？用得到好多？還不是為了你以后著想，你為啥就不為我們想一點兒呢？。。。。。?！?/p>

這樣的數落沒完沒了，小東西是一聽見數落就想塞耳朵，就想逃跑，后來就干脆跑出去，耳不聽，心不煩。開始時一天兩天不回家就四處去尋找，找回來又繼續(xù)聽數落。后來十天半月不回家也不去尋找了，因為找回來他也再在家里站不住了，還得跑。就這樣，一個小混混就制造成功了。

沒想到，這一混，就竟然混到了二十七歲，終于出事了。

3.

小混混沒事干是免不了要惹是生非的。

四個喝醉了酒的小雜皮偏偏倒倒地走在縣城的大街上，那么寬的街道，小東西竟然被一個身背重物的漢子撞了個趔趄。這還了得，敢撞我兄弟！幾個小混混一擁而上，竟然對那漢子拳打腳踢起來。那漢子顯然是打工從外地歸來，身上負重不輕，本無力還手，再加上對方人多，很快被四人打倒在地。到此應該說小混混們已經出了氣了，就該收手了，卻不料小東西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截甘蔗棒，一棒下去，頓時打斷了那漢子的鼻梁骨。

報警的是當時的目擊者。當警察趕到的時候，四個小混混一個都沒有跑掉。酒醒后的小混混們發(fā)現自己已身陷囹圄，才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

因為是年關將近，那個被打的受害者住在醫(yī)院里也需要人照顧，公安機關通知了幾個小混混的家人，每人拿出五千元來為受害者治傷，然后又交了一筆保費，將幾個小混混取保候審了。

就以為沒有事了。

誰知已經過了半年多了，受害者的傷已經治好了，醫(yī)療費用和誤工補貼費用也已經賠了，還簽署了對小混混們的諒解書，表示不會再起訴；而公安機關不管你那一套，觸犯了法律，就得受到制裁，檢察院還是起訴了。

我本來不想再管那小東西的閑事，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教了一輩子書，育了一輩子人，我認為接受我教育的人是應該獲得益處的。我雖然不敢說我是教育家，但我的教育方法應該不是很陳舊而無效的，要不然，我怎么會在我的學生中有那么好的口碑呢？然而，我最大的失敗就是沒能把小東西教育到正道上來。

我不是沒有教育他，處于我們的親戚關系，我從小就很關注這孩子的成長。一開始，我對他實行的是愛心教育，讓他處處體會的是父愛、母愛、親情之愛。也許像吃糖一樣，吃多了就會產生副作用，會損害牙齒，還會得糖尿病。給他的愛多了，他于是覺得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了。我們也及時調整了教育方法，在他不聽話的時候施加以棍棒。他開始怕打，后來抗擊打的能力越來越強，打就再不起任何作用了。我一直試圖讓他明白一些事理，我在平心靜氣地給他講道理的時候，他確實在認認真真地聽，雞啄米似的點頭，表現得俯首帖耳，唯唯諾諾?？墒且浑x開我們的視線，他就很快現出了原形，一副屢教不改的死像。

兩年前的正月初一，兩家人加上兩個女子的兩家人歡歡喜喜地聚在一起，度過了快樂的一天。晚飯后，我就想利用這個時間給小東西一記重錘。我沒有顧他的臉面，當著滿屋親戚，我叫他跪在了他父母的面前，叫他制定今年的個人計劃。經過一個半小時審訊式的交流，他表示接受教育，并計劃跟一個堂兄外出打工，到年底決心掙回五萬大洋?？墒堑诙?，他就又跑得無影無蹤。

總之，對他的教育我是喪失了一切信心。

我覺得他犯了事就該依法嚴辦，沒有什么值得可憐的。也許關進了監(jiān)獄，里面的特殊教育能使他浪子回頭也未可知。

4.

要不是舅老倌那失魂落魄的絕望的眼神，我真不想為小東西的事打出任何電話，因為我感覺很丟面子，臉上無光。

我給我的一個學生、縣里某局的局長打了個電話，把情況大致向他說了一下。他的人脈廣，希望他能出出主意。學生局長說：“這事看來有些麻煩。這樣吧，老師，你到縣里來一趟，我們找人商量一下看怎么辦好?！?/p>

我急忙趕車到縣城去了，學生局長已經找來了和他關系很好的一個律師。那律師看完起訴書說：“這事不很好辦。因為他的名字排在四個嫌疑人之首，這本來不是什么大案，根據案情，也就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罪名有兩個，打人致輕傷，傷害罪；再就是尋釁滋事罪。兩罪都可以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嚴重的還可以數罪并罰。排名第一的嫌犯都可以無罪釋放的話，那檢察院還起訴個屁呀？”我說：“這樣看來是沒有辦法的了？”律師說：“辦法還是有的，那就看你們如何去打點了?！?/p>

律師問起舅老倌家的經濟情況，我說，沒有任何外援，就靠兩口子苦得像牛一樣的整天勞作，稍有點空隙就近打點小工，從來沒外出打工，也沒掙到過任何大錢。律師說：“那沒辦法，要達到他的要求不出血不行，不說多的，五萬塊總是拿得出來的吧。你想啊，請律師要給律師訴訟費，你還得給本案的主審法官、法庭庭長等人意思意思吧！幸好我們和法庭的人都很熟，要不然你人都見不到，你想送錢都不知道往哪里送。你是當老師的應該知道，現在誰都不缺你的那兩個錢，收不收你的還得看人家的心情。并且你送了禮也還不敢保證你的人就百分之百的不關進去，而不送則毫無疑問地關進去?！?/p>

學生局長說：“現在看來事情只能這樣辦了。這幾個人由我們去請，紅包由你去送。你要知道，不是特別熟的人，你是把他們請不出來的。”

我非常為難地說：“我把紅包裝好交給你，你去給他們就行了，可以嗎？”

學生局長說：“不可以！老師，你太純真了，天底下哪有像你這樣送禮的？你見都沒見他們的面，怎么知道他們?yōu)槟阏f了話了，再說，如果是我拿紅包給他們，他們敢收嗎？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還不能叫你的弟弟來，我知道他是個不會說話的農民，旁人一眼就會看出破綻。你得親自出面，還要在我們不在場的情況下交出去，還得一個一個地交，不能一起給。我知道你很為難，不過這事只有辛苦你老師了。具體的做法我們給你設計得細一點，你就放心吧！”

我也沒有心思吃學生局長早已安排好的酒菜，忙忙地告辭，又趕車回家來了。

早就聽社會上傳言說，公檢法的人是吃了原告吃被告，沒想到原來是這個吃法。都說法律是公正的，那么會不會向金錢傾斜呢？這個案子的原告看來是吃不成了，也就只有被告可吃了。

5.

我確實很為難。

因為我一輩子沒向人送過禮。我們教學生的原則是完全按照“愛國守法、明理誠信、團結友善、勤儉自強、敬業(yè)奉獻”的公民道德規(guī)范來要求的，如果老師都沒有做到，你怎么去要求你的學生呢？我自認為在這方面我是配擁有老師這個稱號的，至于學生進入社會以后是如何接受社會的教育的，那就不是老師能管得了的事情了。

對他們的安排，我無話可說，但內心深處卻有一種被逼良為娼的屈辱。

回想我們當年，考大學是憑卷面上考得的分數；大學畢業(yè)時參加工作只需填一下自己自愿到哪個單位工作，等領導們研究決定后，去領調令就行啦，基本上是滿足自己的志愿的；要想調動工作只需要寫個申請，說明申請調動的原因，領導調查屬實，就調動了；評職晉級完全靠真成績、硬杠子，完全不需要走歪門邪道，更沒有一次需要送禮的理由。一輩子好像生活在象牙塔里，全然不知道社會是那么的復雜，全然不懂社會上的這一套為人處世之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也許在別人眼里就像外星人。

我在想，學生一定會笑我簡直迂腐得可愛了。

倒是我的舅老倌比我還想得開一些，當我來到他家，告訴他消息的時候，他已經東拼西湊地準備好了十萬塊錢，當我說只要五萬的時候，他馬上反問我：“五萬夠嗎？我聽說這事送少了不行，人家不會幫你的忙。要是人家嫌少的話，送了錢不起作用，那不等于是人財兩空嗎？這件事情你不要為我節(jié)約，只要小東西沒有被關進去，他的名聲沒有倒，將來找個媳婦就沒有那么難，我們也就還有希望。你想嘛，哪個婆娘愿意嫁給一個勞改犯嘛！”

舅老倌捧著錢的手在發(fā)抖，我知道，雖然嘴里說得好，實際上他心痛得心尖子都在發(fā)抖。因為這是他的血汗錢，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從土里摳了好多年摳出來的。本來是為孩子讀書交學費湊的，不爭氣的小東西不是讀書的料；那就用作改建磚房、或者是娶媳婦用吧，卻不料辛辛苦苦攢了幾十年，自己還根本用不成這錢，還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送給別人用去，你說叫人心疼不心疼？

而我，還要被逼著去干自己一輩子都沒干過也最不想干的事。

他們安排好了以后給我打了電話，我?guī)е死腺牡闹赝腥缂s而去，心里忐忑不安。但還好，約會地的環(huán)境優(yōu)雅清凈，檔次高雅舒適，這多少把我?guī)肓艘环N神秘的境界里，心里少了些忐忑。

學生局長和律師在那個我們預訂的房間里不停地進進出出，給我?guī)нM來一個又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向我介紹完以后又馬上尋找借口匆匆出去。我知道這是留給我的不多的“作案”時間，我馬上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只簡單的說句：“讓領導費心了，一點不成敬意的茶水費”，就往人家的褲兜里塞，因為各自都是心照不宣，對方基本上沒有推遲，只“哎呀”一聲就說謝謝了，我說：“是我該謝謝你哪！”這事就算辦成了。

接下來大家都到齊了，大家熱熱鬧鬧地頻頻舉杯，互相傾訴著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說到孩子的教育問題，大家都講出了自己經歷過的典型事例。這時候，我因為感到如釋重負，因此也加入了他們的議論行列。

我要說的是，我敢保證，在飯桌上說的都是人話。

2016年國慶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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