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字 之 差

——回憶我的一位同學

伊 煥 章

人們常說歲月不饒人，滿頭青絲很快變成了白發(fā)，一晃40多年過去了。世界上任何強大的力量也無法無力去挽留時間的腳步。一提起我的同學劉鳳和這個名字，我的內心猶如一顆石子投進河里蕩出的許多漣漪，一時半會兒無法平靜下來，甚至感覺一陣陣不寒而栗，不是因為他有多么強悍兇狠，也不是因為他有多么令人望而生畏，而是他在那個動亂年代的悲慘遭遇，叫人驚心動魄！

那是一個令人頭腦發(fā)昏的狂熱年代，“革命”成了每一位中國人的口頭禪，誰要是不革命，誰就是反革命。反革命的帽子一旦給你扣上，你就會倒八輩子霉，輕者坐牢，重者殺頭，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甚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劉鳳和就是遭到這樣厄運的一個人。

他是佳木斯師范學校55班的一名學生，我和他是同班同學，我們都是來自農村的貧困家庭。他，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一表人才，各科學習成績優(yōu)異，在班級是個活躍分子，有一副好嗓子，擅長唱歌，而且寫一手好字。和我們同寢室的同學相處的都非常好，我們都很喜歡他。那時我是語文課代表，辦黑板報的文字往往由我起草，因劉鳳和粉筆字寫的好，我在紙上寫完初稿后，由他直接寫到黑板上。在黑板報上可以經(jīng)?？吹剿ふ每吹墓P跡，大家作為書法來欣賞。(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好人，一個優(yōu)秀的師范生，即將成為一名人民教師的他，在那動亂的年月，只是因為用粉筆寫黑板報時的一字之差，僅僅因為一個字，他的整個命運卻發(fā)生了使人目瞪口呆、意想不到的變化，變化速度之快，角色轉換之快，令人震驚，叫人不敢相信，也無法相信。一夜之間，他竟由一名普普通通的學生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令人瞠目結舌。那天，他在教室走廊的黑板上用粉筆寫了一行革命的標語口號——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就是這簡單的八個字，他在無意中竟寫錯了一個字，筆下有誤，是寫字人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問題，不足為奇?？墒?，在這句口號中，他竟然把最后一個字寫成了“壽”字，也許和前一個“壽”字一筆帶過，把“疆”字寫成了“壽”字。如果當時及時發(fā)現(xiàn)，馬上擦去，更正過來，也不會有什么嚴重問題出現(xiàn)。但他當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大筆一揮就若無其事地走了。在當時，這一字之差，非同小可，那不成了萬壽無壽了嗎？這還了得，竟敢惡毒攻擊“四個偉大”（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tǒng)帥、偉大舵手），這不是反動標語嗎？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條非同尋常的標語，當時的革命小將，每天都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對一切風吹草動都十分敏感，當即向學校革命委員會進行了報告，同時也有人告知了劉鳳和，但為時已晚，想涂掉或修改已經(jīng)來不及了。如果早一點發(fā)現(xiàn)用黑板擦一擦，也許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但只是“如果”而已。劉鳳和一看大事不好，在一位同學的陪同下，趕緊去公安局自首。劉鳳和來到公安局，說自己筆誤，不是故意的，我家出身貧農，對毛主席他老人家有深厚的階級感情。公安人員沒有耐心聽他解釋，馬上來到學校取證，一副冰冷的手銬，銬上了這拿著粉筆歌頌偉人的雙手。他驚呆了，一雙眼睛瞪的比原來大了許多，他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他就這樣由苦讀的教室走進了冷酷的監(jiān)獄。后來，在學校召開了批斗大會，他神情沮喪，脖子上掛個現(xiàn)行反革命的牌子，彎腰九十度，向人民低頭認罪。那個年代，敵我變化太突然，甚至一瞬間，因一個字或一句話或一篇文章，你就會被口誅筆伐，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當我們畢業(yè)離開學校走向工作崗位時，當我們成為一名人民教師或一名國家干部時，劉鳳和呢？他并沒有享受這些應有的待遇，他十二年寒窗苦讀，全白費了，他被遣送到他的老家農村生產隊監(jiān)督勞動改造。

在我和劉鳳和畢業(yè)的四十年里，由于畢業(yè)就失去了聯(lián)系，互相都沒有機會見到對方，只好在心里默念著他。但愿他的生活會因黨的政策改變而改變，不再當一個農民。我這里說的不是當農民有什么不好，因為他本來不該去當農民，他應該用自己學到的知識去為農民或他們的子女服務，改變農村的文化面貌。

四十年后，我們班同學聚會，終于見到了我的同學劉鳳和，對他的這些年經(jīng)歷略知一二，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我們所有同學都未曾經(jīng)歷過的苦難。他和當?shù)剞r民一樣起早貪黑爬地壟溝子，風吹雨打日頭曬，嚴寒酷暑中，他揮汗如雨，他忍辱負重，成了一個地地道道躬耕田壟的農民。他曾經(jīng)穿著補丁落補丁的衣服，吃著大馇子大咸菜。曾經(jīng)拿過鋼筆、粉筆的手，緊握著鋤杠和鐮刀把子，他的雙手結滿了厚厚的老繭，白凈的臉變成了古銅色，長年累月的勞動，累得背有些駝了，誰也看不出他過去竟是知識分子。當?shù)匾晃簧屏嫉霓r家女沒有嫌棄他的身份，與他成了親，并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組成了一個在他看來是幸福的家庭。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給他平了反，恢復了人民教師身份。可是這個平反來的太遲了，我的同學劉鳳和竟然承受了十年的不白之冤，這對他的身心打擊是何等殘酷殘忍??！難以言表，心靈的創(chuàng)傷是那么容易平復的嗎？但愿那個時代的悲劇不再重演！那樣的年代一去不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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