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蒲松齡
遙想蒲松齡
身著長袍,頭戴紅頂小帽,左手拈須,端莊椅坐,怡然自得,精神矍鑠,這是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蒲松齡七十四歲時,請江南畫師朱湘麟為他繪制的畫像,懸掛在“聊齋”迎門正面的墻壁上。
畫像中,蒲松齡穿戴的是一套“歲貢”服裝。蒲松齡一生熱衷科舉,屢試不第,七十一歲時被授以“歲貢”,這遲到的“功名”與他早年所追求的理想顯然大相徑庭,衣服領(lǐng)來三年,一直沒動。朱湘麟為他畫像時,要求他穿上一件比較得體的衣服,兒子蒲筠便給他找出了這套衣服,他卻并不喜歡,在畫師和兒子的反復(fù)勸說下,他才很不情愿地穿在了身上。在畫像上方有一段他自己提寫的文字,記下了當(dāng)時的心情:癸巳九月,筠囑江南朱湘麟為余肖像,作世俗裝,實非本意,恐為百世后所怪笑也。
蒲松齡故居坐落在山東淄川的蒲家莊,離我家不足三公里,我已經(jīng)記不清來過多少次。這是一座典型的農(nóng)家院落,三間正房,青石筑基,茅草苫頂,一盤石磨靜臥于西窗之下,門兩側(cè)各有一棵石榴樹,枝葉繁茂,果實累累。
公元1640年4月16日夜晚,院中男主人蒲槃夢見一個干瘦如柴的病和尚,袒露的胸脯上貼著一塊銅錢大的膏藥,歪歪扭扭闖進他家內(nèi)室。蒲槃驚醒,突然聽到嬰兒哭聲,原來是妻子生下一子,這便是一代文豪蒲松齡。蒲松齡在《聊齋志異》自序中說:松懸弧時,先大人夢一病瘠瞿曇偏袒入室,藥膏如錢,圓粘乳際。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長命不猶。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每搔頭自念,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耶?
蒲松齡自幼隨父讀書。父親蒲槃少肯研讀,知識淵博,苦讀到二十多歲仍然是一個童生,終因貧困而棄學(xué)經(jīng)商。蒲松齡小時候聰明過人,經(jīng)史過目便懂,父親功名無望,只好希望兒子將來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蒲松齡雖然體弱多病,卻有著驚人的求知欲,一面熟讀四書五經(jīng),練習(xí)八股文寫作,一面沉浸于《莊子》、《列子》、《史記》、《搜神記》、《拾遺記》等書籍,并廣泛涉獵《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以及“三言”、“兩拍”等小說,其中的故事、人物、語言經(jīng)常被他信手掂來,運用于八股文的創(chuàng)作。(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順治十五年,十九歲的蒲松齡參加童試,在縣、府、院三試中名列榜首,成為秀才。在院試中錄取蒲松齡的是山東學(xué)政施閏章。施閏章,字尚白,號愚山,安徽宣城人,順治十年進士,清初著名詩人。施閏章對蒲松齡的制藝《蚤起》大加贊譽,原批曰:“首藝空中聞異香,下筆如有神,將一時富貴丑態(tài),畢露于二字之上,直足以維風(fēng)移俗。次,觀書如月,運筆如風(fēng),有掉臂游行之樂?!薄对槠稹飞瞄L敘事,心理刻畫細致生動,善于虛構(gòu)人物對話,如果從文學(xué)的角度欣賞,更像是小說文筆,并不符合八股文的格式。施閏章以詩人性情寫給蒲松齡的批語,在文學(xué)上是鼓勵后輩,在科舉上則是誤人子弟。兩年后,施閏章卸任山東學(xué)政,蒲松齡數(shù)次參加鄉(xiāng)試,皆名落孫山。
明清時期,讀書人參加科舉考試的第一步是童試,童試又包括縣試、府試和院試三個階段的考試。通過縣試和府試的稱為童生,通過院試的稱為生員,即秀才。秀才每隔三年在省城參加一次鄉(xiāng)試,稱為“大比”,由于是在秋季舉行,又稱為“秋闈”??荚嚽斑€要進行一次科考,相當(dāng)于預(yù)選,只有成績優(yōu)良者才有資格參加鄉(xiāng)試。鄉(xiāng)試考中后稱為舉人,第一名稱為解元;舉人第二年春天在禮部參加會試,又稱為“春闈”或“禮闈”。會試考中稱為貢士,第一名稱為會元;貢士再參加皇帝主試的殿試,錄取后統(tǒng)稱為進士,第一名俗稱狀元。從這個流程可以看出科舉考試的漫長和艱辛。
那時候,科考不第的人不計其數(shù),都遺失在歷史的角落里。蒲松齡因?qū)懗隽艘徊矿@世駭俗的《聊齋志異》而被推到了歷史的前臺,他的科舉失敗也引起了后人的格外矚目。據(jù)一些學(xué)者考證,蒲松齡的八股文大多數(shù)皆不符合清代科舉考試的衡文標準。究其原因,一是小時候的蒲松齡沒有受過正規(guī)系統(tǒng)的科舉訓(xùn)練,喜歡閱讀故事性書籍;二是蒲松齡成年后也沒有專心投入八股文的揣摩與苦練,他除了癡迷于小說創(chuàng)作,還熱衷于詩歌創(chuàng)作,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自己的興趣愛好上。
蒲松齡的青少年時代正值明清易代之際,天災(zāi)人禍不斷,生靈涂炭,民間發(fā)生了很多怪異離奇事件。蒲松齡大約從二十多歲起就開始搜集素材,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朋友張篤慶曾稱他為“神仙客”,勸他不要為了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而耽誤了求取功名,蒲松齡卻依然故我,執(zhí)著于自己的興趣愛好。
蒲松齡三十一歲時,應(yīng)江蘇寶應(yīng)縣令孫蕙之聘去做幕賓,幕賓就是代寫公文書信的秘書。孫蕙,字樹百,號笠山,淄川人,比蒲松齡大八歲,清順治十八年進士,著有《笠陽詩草》。孫蕙的家離蒲家莊很近,蒲松齡三試第一后頗有些名氣,孫蕙邀請了他。當(dāng)時,蒲松齡已經(jīng)分家,孩子接連出生,又逢災(zāi)荒之年,生活陷入窘境,正需要一筆收入用來養(yǎng)家糊口。而在這期間,蒲松齡已經(jīng)開始了《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他也很想借此機會走出去,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開闊一下眼界。是年秋天,落葉飄零,蒲松齡南出青石關(guān),開始了他為期一年的南游生涯。
南游是蒲松齡平生惟一一次混跡于官場,他飽嘗了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滋味,目睹了宦海的黑暗,官場的爾虞我詐,達官貴人的奢侈生活,同時也體察了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飽覽了大好河山,寫出了《南游詩草》、《鶴軒筆記》以及《聊齋志異》中的一些篇章。生活閱歷的豐富更加堅定了蒲松齡走科考之路的決心,有一次孫蕙問他:你想仿效古時什么人?他回答:“他日勛名上麟閣,風(fēng)規(guī)雅似郭汾陽?!币粋€縣官請來處理文稿的秘書,將來卻要做唐朝郭子儀那樣的平疆大吏,可以看出蒲松齡不平凡的志向。
南游將近一年,也許是初出遠門思鄉(xiāng)心切,也許是厭倦了官場應(yīng)酬,也許是牽掛著臨近的應(yīng)試,蒲松齡辭別孫蕙,又回到了蒲家莊。
康熙十一年,蒲松齡三十三歲,再次參加山東鄉(xiāng)試,雖然有南歸時孫蕙寫的薦書,卻未起作用,依然以失敗而告終??紙鍪Ю⒆訁s接連出生,加之官稅沉重,天旱不收,困境接連而至,蒲松齡到了“家徒四壁婦愁貧”的地步。有時不得不賣文為活,寫封婚書,寫篇祭文,報酬不過是一斗米,或者一只雞,兩瓶低檔的酒。最讓蒲松齡犯愁的是怎樣按時交稅,有時為了交稅,要賣掉缸底的存糧,賣掉妻子織的布,甚至賣掉耕牛。據(jù)山東大學(xué)教授馬瑞芳考證,蒲松齡十分看重交納賦稅,不使租吏登門。因為按清朝法令,拖欠賦稅的秀才、舉人和進士會被革去功名。蒲松齡寧可自己吃不飽,也要留下納稅的糧。蒲松齡多次寫自己的貧困,《日中飯》寫全家沒有干糧吃,煮了鍋麥粥,幾個兒子搶起來,大兒子先把勺子搶到手里,到鍋底撈稠的,二兒子拿著碗叫著吵著跟哥哥搶,小兒子剛會走路,翻盆倒碗像餓鷹;小女兒站在一邊可憐巴巴看著父親。
孫蕙曾在給蒲松齡的信中說: “兄臺絕頂聰明,稍一斂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不知肯以鄙言作瑱否耶?!彼^“斂才”就是收斂寫詩和志怪小說的才能,把精力集中到攻讀圣賢書上,認為蒲松齡把過多精力用到寫詩和寫志怪小說上面,影響了求取功名。然而,蒲松齡沒有接受朋友的勸告,繼續(xù)在窮困潦倒、全家食粥的情況下堅持《聊齋志異》的寫作。
康熙十八年,蒲松齡四十歲?!读凝S志異》初步成書,自序云:“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篇?!薄读凝S志異》中的故事來自于民間,蒲松齡用富有魅力的文學(xué)語言記錄描述,希望得到上層社會的認可,卻并沒有如愿。在那個年代,小說尚未登上文學(xué)的大雅之堂,沒有像詩詞散文那樣的正宗地位。聊齋故事只是在小范圍內(nèi)不脛而走,令許多人爭相閱讀,它的文學(xué)價值和社會價值卻并沒有引起當(dāng)時人們的足夠重視。蒲松齡因此在序言中嘆息:“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這一年,蒲松齡應(yīng)淄川城西王村鎮(zhèn)西鋪村畢際有之聘,到其家中坐館,設(shè)帳于“綽然堂”。
畢際有,字載積,號存吾,清順治二年考中拔貢,順治十三年任山西稷山知縣。兩年后,晉升為江南通州知州。著有《存吾草》、《淄乘徵》等,他還參與編修《濟南府志》和《淄川縣志》。畢際有的父親畢自嚴是明代尚書,也叫“白陽尚書”,畢家號稱"三世一品,四士同朝"。畢家地位顯赫,財力富足,甲第如云,家里有專門供尚書大人晾官服的“振衣閣”,有藏書豐富的“萬卷樓”,還有個占地三畝、花木繁盛的石隱園,其內(nèi)亭臺廊榭,竹石花樹,景色怡人。我曾經(jīng)專門去過王村鎮(zhèn)的西鋪村,驅(qū)車往西,沿著一條省道行駛大約二十五公里即到。當(dāng)年畢府的舊址大部分已經(jīng)變成一片現(xiàn)代民居,僅遺留下一處不大的庭院更名為:“蒲松齡書館”,茂林修竹,花草奇石,“綽然堂”、“振衣閣”、“萬卷樓”幾座古老的建筑經(jīng)過重修,青磚灰瓦,飛檐斗拱,端莊俏拔,古色古味,正作為景點對游人開放。
蒲松齡在畢家坐館,雖說是寄人籬下,但畢際有待他寬厚,賓主相處融洽,而且待遇也較好,除聘金之外,還有其它一些資助,如紙墨燈火等。再者,畢家府第寬敞,藏書豐富,用蒲松齡的話說是“書充棟,憑君剪”。蒲松齡平日里住在“綽然堂”,冬日有爐火御寒,夏日酷暑,便移居石隱園的“效樊堂”或者“霞綺軒”,那里更是難得的清幽處所,便于讀書。在畢家期間,雖多次遇到災(zāi)年,尤其甲申年大饑,流民載道,餓殍遍野,慘不忍睹,然而其全家尚能解決溫飽,次年春,其三子蒲笏與四子蒲筠竟能應(yīng)試并考中秀才,可見其家境的好轉(zhuǎn)。后來其四子一女漸次成立,妻子劉氏又勤儉持家以佐之,起屋增田,使男婚以期,女嫁以時,晚年還有“養(yǎng)老之田五十余畝”,這些都與畢家的優(yōu)厚待遇不無關(guān)系。
在畢家,蒲松齡除了利用業(yè)余時間繼續(xù)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外,還寫下了大量詩文、戲劇、俚曲以及有關(guān)農(nóng)業(yè)、醫(yī)藥方面的著作。計有文集十三卷,四百余篇;詩集六卷,一千余首;詞一卷,一百余闋;戲本三出;俚曲十四種,以及多種雜著,總近二百萬言。有專家認為,所謂“聊齋”并不是在蒲松齡故居,而是在畢家。我也有同感。其一,《聊齋志異》是短篇小說集,取名應(yīng)該是在結(jié)集成書之時,而成書之時是在蒲松齡進畢家之后。其二,聊齋,顧名思義是閑聊之齋,只有大戶人家才會有,蒲松齡分家時,“居唯農(nóng)場老屋三間,曠無四壁,小樹叢叢,蓬篙滿之”,加之又添兒女,連年災(zāi)害,生活陷入窘境,不可能有條件和興致設(shè)什么閑聊之齋。其三,蒲松齡常年在西鋪,“久以鶴梅當(dāng)妻子,直將家舍作郵亭?!逼阉升g在畢家寫下了近百萬字的作品,畢家廣夏百間,為他而設(shè)一間“聊齋” 是很有可能的;過去,當(dāng)?shù)刈x書人都知道西鋪畢府有一處蒲松齡寫作的房屋叫“聊齋”;據(jù)畢際有后人講,在萬卷樓旁邊有一座磚房,門額上有磚雕篆書“聊齋”二字。
蒲松齡在畢家整整待了三十年,七十歲時才撤帳回家。
畢際有年長蒲松齡十八歲,性情豁達,罷官后在家過著隱居生活,卻喜歡附庸風(fēng)雅,廣交詩人墨客,和地方大員、世家大族都聯(lián)絡(luò)有親,縉紳名流來訪,當(dāng)?shù)毓賳T拜會,社交活動比較頻繁,蒲松齡教書之余,還要代畢際有應(yīng)酬賀吊,接待賓客,代寫信札。畢家文化氛圍濃厚,蒲松齡在這里結(jié)交了一批當(dāng)?shù)孛?。如畢盛鉅、畢世持、畢盛統(tǒng)、畢盛鈺、唐夢賚、王永印、袁藩等。
蒲松齡四十八歲那年,在畢家里結(jié)識了他人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王士禎。王士禎,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山東桓臺縣人,順治進士,官至刑部尚書,清初文壇領(lǐng)袖,論詩以“神韻”為宗,好為筆記。此時王士禎正在寫作筆記小說《池北偶談》,他對《聊齋志異》早有耳聞,很感興趣,閱讀幾篇后大加贊賞,寫下評語:《俠女》神龍見首不見尾,此俠女其猶龍乎?《連城》"雅是情種,不意《牡丹亭》后復(fù)有此人"。《狐諧》“此狐辨而黠,自是東方曼倩一流?!?/p>
畢府別后,蒲松齡將《聊齋志異》進行整理,寄于王士禎。王士禎讀后又作《戲題蒲生<聊齋志異>卷后》一詩:
姑妄言之姑聽之,
豆棚瓜架雨如絲。
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
愛聽秋墳鬼唱時。
“姑妄言之”是借蘇東坡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心中不滿,不問政事,經(jīng)常與人談鬼怪的事,道出蒲松齡落拓不遇的境況;“秋墳鬼唱時”是化用李賀“秋墳鬼唱鮑家詩”一句,道出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苦衷。蒲松齡寫了《次韻答王阮亭先生見贈》,借此陳訴自己不得志和矢志不移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的志向:
志異書成共笑之,
布袍蕭索鬢如絲。
十年頗得黃州意,
冷雨寒燈夜話時。
《聊齋志異》能得到王士禎賞識,令蒲松齡非常激動,有一種“春風(fēng)披拂凍云開”、“青眼忽逢涕欲來”的感覺。蒲松齡曾想借王士禎的大名使《聊齋志異》得以流傳,“成千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他以王士禎私附門墻的弟子自居,希望王士禎能給《聊齋志異》寫序。王士禎答應(yīng)可以考慮,但最終沒有寫成。這可以理解,一個是臺閣重臣,一個是鄉(xiāng)下窮秀才,雖然在文學(xué)上互為知音,地位卻相差懸殊。王士禎雖然未給《聊齋志異》作序,但王士禎的題詩和評點依然讓《聊齋志異》擴大了影響,這讓蒲松齡心存感激敬重之情,二十年間兩人書信往來不斷。
有趣的是,歷史常跟人們開玩笑,當(dāng)年蒲松齡希望通過王士禎寫序提高《聊齋志異》的知名度,現(xiàn)在《漁洋山人精華錄》煌煌巨著里,知名度非常高的詩歌,竟然就是《戲題蒲生<聊齋志異>卷后》。
這一年蒲松齡參加鄉(xiāng)試。一拿到考題,他就感到太容易,于是思如泉涌,筆如有神,洋洋灑灑,一揮而就。但寫完回頭一看,忽然發(fā)現(xiàn)“越幅”了。所謂“越幅”就是違反了書寫規(guī)則。科舉考試對文字形式要求非常嚴格,一頁只能寫十二行,一行只能寫二十五個字,要寫完第一頁再寫第二頁。蒲松齡寫得快,第一頁寫完,飛快一翻,就連著把第二頁也翻了過去,直接寫到了第三頁上,這就犯了“越幅”之規(guī),不僅要取消錄取資格,還得張榜公布,是件很栽面兒的事。蒲松齡曾寫了一首詞《大圣樂》,描寫“闈中越幅”的感受:“得意疾書,回頭大錯,此況何如?覺千瓢冷汗沾衣,一縷魂飛出舍,痛癢全無。”他痛心疾首,無顏見江東父老。
康熙二十九年,蒲松齡五十一歲時參加鄉(xiāng)試,頭場考完,被內(nèi)定第一名,偏偏第二場考試,他突然生病,半途而廢,又是名落孫山,主司為之惋惜。他的妻子劉氏比他看得開,勸他:如果你命里有官運,早就出將入相了,山林自有樂地,何必一定要去聽打著板子向老百姓催稅的聲音呢?蒲松齡雖然覺得妻子說得不錯,卻仍不甘心,此后依然不斷應(yīng)試。六十三歲時,在《寄紫庭》中寫“三年復(fù)三年,所望盡虛懸”,說明他鄉(xiāng)試再次失利。科場偃蹇,使他抱恨終生。《聊齋志異》的《葉生》、《王子安》、《賈奉雉》等諸文章中對此都有深刻的感受與逼真的描寫。
蒲松齡自認為做個進士綽綽有余,但是他做了半個多世紀秀才,一直沒有通過舉人這個環(huán)節(jié),竟連考進士的資格也沒有。蒲松齡到底參加了多少次鄉(xiāng)試?從有關(guān)資料看,大約十次左右。也就是說,蒲松齡為了求得“舉人”功名,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反復(fù)參加考試。科舉制度是下層知識分子改變?nèi)?a target="_blank">生命運的惟一出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蒲松齡一直希望有朝一日金殿對策,光宗耀祖,卻未能如愿。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蒲松齡集》里有大量當(dāng)年寫的八股文,可以看出,蒲松齡四十多歲時寫的八股文跟當(dāng)年施閏章欣賞的文章已經(jīng)有了很大不同,可是他還是考不上。一方面科舉腐敗,金錢和權(quán)勢越來越起作用;另一方面陰差陽錯,蒲松齡確實很沒有運氣。
蒲松齡十九歲成秀才,七十二歲時成為貢生。貢生有幾種,蒲松齡是“歲貢”。所謂“歲貢”,又叫“挨貢”,就是做“廩生”做夠了年頭,挨號排到了,帶有安慰的意思。做了貢生,理論上就可以做官了,蒲松齡得了個“候選儒學(xué)訓(xùn)導(dǎo)”虛銜。封建社會有各級官學(xué):國子監(jiān),府學(xué),最低的是縣學(xué)??h學(xué)正教官叫“教諭”,需要舉人出身;副教官叫“儒學(xué)訓(xùn)導(dǎo)”,而蒲松齡的“儒學(xué)訓(xùn)導(dǎo)”前邊還加“候選”二字,就是你有“儒學(xué)訓(xùn)導(dǎo)”資格,能不能做上還得看有沒有空出位子,如果空出位子,再看有沒有排在你前邊的人。蒲松齡終其一生,實際上仍然是布衣窮儒。
有一次,在蒲松齡故居門口,有一位外地游客在議論蒲松齡屢試不第,戲言蒲松齡“學(xué)習(xí)不好”,并不是個好學(xué)生。由此我又想到,蒲松齡還不是一位“稱職”的好教師,據(jù)說他在畢府教的幾個學(xué)生沒有一個考上舉人的。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眾多子孫也同樣沒有一個通過鄉(xiāng)試這一關(guān),不能飛黃騰達。而正是這個既不是“好學(xué)生”又不是“好老師”的人卻寫出了一部代表著中國文言短篇小說最高成就的《聊齋志異》。
中國歷史上少了一位可有可無的舉人或進士,卻換來了一位不可替代的小說巨子和文化大家。
“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痹偌氂^蒲松齡畫像,眉眼與唇角之間都透著微笑,那是一種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笑,也是一種參透人生的笑,蒲松齡雖然一生坎坷,生活困頓,卻具有不服輸?shù)男愿?,他總是能從失敗中走出來,笑對人生?/p>
離開蒲松齡故居,我騎著自行車緩緩穿行在蒲家莊的大街小巷,路面不寬,卻很潔凈,大部分房屋依然保持著明清建筑風(fēng)格。在村子北邊,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老的門洞。以前來蒲家莊,都是從西門進入,再從東門出去,西門和東門顯然都經(jīng)過了重修,看起來十分完整。而村北的這個門洞卻只是進行了一些簡單的修補,依然保留了原來的墻體,殘缺的磚石布滿了歲月的痕跡,兩邊連著一小段破敗的圍墻,墻頭灌木叢生,我不由地被深深吸引住了。門洞下的陰涼處端坐著一位老者,臉上透出的微笑與蒲松齡畫像中有些相似。我忍不住上前想問點什么,剛一張嘴,老者就擺擺手,面帶歉意大聲回答:我耳朵聾,聽不見。
太陽當(dāng)頭照著。看看老人,看看門洞,一時間,我有一種被歲月淹沒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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